逐盐 第1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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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下眼睛不语,杨沉忽然往后一仰,手指抵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算了,好不容易见一次,不想闹得不痛快。许俊彦,在这坐着的要不是你,我早摔门走人了。明天我要去s市和老狐狸打擂台,走之前说点好听的给我听听,嗯?” 我说:“祝你万事顺利。” “就一句?”他挑了挑眉,手指凑近勾住我的小指,“没有别的想讲?” 我抿了抿唇,认真道:“陆长柏经营这么多年,手里关系网很复杂,你最好速战速决,不要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总而言之,记得多加留心。” 杨沉锐利冰冷的目光扫过我,然而他的嘴角仍然勾起,仿佛只是寻常调情:“许俊彦,只有这些吗?” 我愣了半晌,谨慎地开口:“你想听什么?” “取决于你有多少事瞒着我。”吊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双眼睛漂亮而冷厉,“比如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敢和赵远搭伙?” 我心神一震,别过脸:“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说:“别人不知道,我会不了解?说过多少次你不是这块材料,交给我就好。你那点心机手段,在谁眼里够看?本以为你难得清楚一回,陆长柏的钱,迟早也是你的。你不过提前预支一下遗产,还可以替他继续跟侯广岳合作。” “等你有了资本,才有底气与侯广岳谈判,问他是要钱,还是要一心挺宋城。这个想法不错,所以我答应帮你,但你千错万错,不该和赵远搅在一起!我让你小心,别被陆长柏坑死,你倒好,转头投靠赵远?陆长柏只是个商人,你知不知道赵远什么身份?” “也是,你了解,所以被他钓上来。你光知道他家有势,知不知道他吃人不吐骨头?薛可茗被查,动作太利索狠辣,光靠林雅绝不可能办到。我没蠢到相信这背后是你的功劳,今天我替你收了尾,如果是侯广岳先得知风声,你知不知道什么后果?” 杨沉语气陡然激烈,神色近乎凶狠,周身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侯家赵家斗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夹在中间牵线搭桥的你,到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给你收尸!好歹也是半个许家人,怎么学不到你们家半点见风使舵的能力?许老爷子没教过你吗,半懂不懂千万别碰这些事,一点关系都别沾!” 一连串的话砸得我晕头转向,我大脑空白,只好喃喃道:“不要在公司说,会被人传给宋城——” “只有他会安插人,难道我不会?许俊彦,要不要这么蠢?我费了多少心血,通通给赵远做了嫁衣。即使现在知道,为了你也没法抽身,只能继续帮他卖命,否则你必死无疑。赵远,一环套一环,真他妈打的好算盘!” 我闭了闭眼,轻声说:“除了赵远,我没有别的选择。我的命不值钱,能换一次活得痛快,很值。” “为什么找他?我难道是死人?” 杨沉恨铁不成钢地掐我的脸,用力很大,我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痛呼。他眼角微红,神色阴戾地低声吼道:“许、俊、彦,为什么非得走到这一步?你就不能有一次,哪怕一次,相信我吗?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我以为自己忘光了。高中毕业的晚上,我喝了太多酒,醉得一塌糊涂。杨沉背着我往前走,一步一步,摇摇晃晃中有一种安心,好像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 他对我说:许俊彦,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笑起来,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一个人提出蛮横无理的要求,等另一个人的烂俗情话。于是我大声说,我要月亮。 他抱怨:亏你想得出,这么远的东西,我够不到。 作为一个醉鬼,我的思路天马行空,像模像样地指点:你可以跑起来,等你追上月亮,就把它摘下来给我。 杨沉闷笑两声,问:我一个人去,又不认识路,万一丢了怎么办? 你这厉害的人也会迷路? 当然会。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所以你千万不能走,如果我回来找不到人,会被气死的。 我趴在他背上,被打伤的那只眼睛模糊地看着天空,泪水顺着眼角洇过皮肤。因为手环着他的脖子,我没法松开,只好在他的衬衫上蹭掉泪水。杨沉语带嫌弃,手仍然紧紧地捞着我腿弯:许俊彦,你干什么呢?再乱动我就把你丢下去。 我笑得很大声,因为喝醉了,所以格外放肆,不管路人的看法。笑完后我抱紧他的脖颈,很得意地说:我抱住了,你甩不掉。 杨沉说:不是甩不掉,是喜欢你,不舍得。 他把我放下来,我歪歪扭扭地站不稳,直往地面倒。于是他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捧起我的脸,和我在路灯下接吻。唇贴着唇,很学生气的方式,像初恋该有的样子。 夜风从耳畔刮过,穿过我们交融的吐息,一直去到很远的地方。 亲完后我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笑,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望着他的脸,年轻,俊美到一定程度已近乎锋利。他理直气壮地说话,从不询问原因,好像整个世界都要为这份横冲直撞的喜欢让步,理所应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在心里想,我不应该爱他的,我们太不一样了。 我的人生里有太多问题,太多为什么,可我没有得到选择的权力,只能被推着前行。我彻底失去向世界提问的勇气,因为没有答案,有些事注定不能像解开物理题一样,抽丝剥茧,一条条公式捋下去,得到一个完美的数字。我面对的问号是实心的,它永远不能解决,像个悬在头顶的巨大绞刑架,每天我睁开眼睛,都像将脖子伸进绳套。 我无法对杨沉说爱,爱会让我更可悲,比在厕所的狭窄隔间里因为koujiao做不好而挨耳光更卑微。我只能对他小声说,我也喜欢你。 他对我笑,敞亮而无畏。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值。哪怕容忍他的坏脾气,承受他的暴怒和刻薄,一次又一次被伤害,摔在地上直至粉身碎骨,也觉得划算。我知道不该爱他,可是我舍不得,我亲了亲他的嘴唇,尽可能多说一次:杨沉,我喜欢你。 所有情绪都被冷却,成为一种长久的沉默。 我说话的声音很轻:“趁没真正和陆长柏对上,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没有你,我还有陆惊帆,反正这件事我会继续做,你不可能阻止。” 杨沉和我对视,我只是笑,笑着看他打开丝绒盒,两枚银色戒指安静躺在其中,其中一个内圈刻着我名字的花体缩写。他取出那枚,握住我颤抖的手,让我将戒指套进他的无名指。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男戒款式内敛,却足够美丽。 低头的瞬间他只露出脸庞轮廓,看起来与十七八岁时没有区别。 “我不会退出,就算你不信任我,被你利用,我心甘情愿。没办法,谁让我这么多年都喜欢你,不舍得你被人欺负。虽然我骂你蠢得没救,但我大概也变得差不多。” 杨沉望向我,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戒指闪耀的光投进那双漂亮眼睛里,看起来仿佛在流泪。他伸手捧住我的脸,贴着我的唇,和我接吻。 “你给我戴上戒指了。”他说,“许俊彦,我是你的。” 第224章 尹文君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半个月后带回消息给我:hélène生前因为过度酗酒和药物依赖,曾负担着一笔高昂债务,因为受到安德烈家族的资助才得以偿还。她去世后,所有作品都指名留在了安德烈父亲拥有的私人美术馆中。 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件里,hélène说自己被诅咒,继承了癫狂的基因。而mama曾告诉我,安德烈的姑母患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 hélène去世的同年,安德烈的姑母于家族墓园下葬。 巧合吗? 怎么会有这么多相同之处? 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什么样的男人,会迎娶和自己孪生meimei容貌相似的女人? 尹文君大约也意识到这混乱关系,他一向懂得明哲保身,因此不发表任何评论,默默将资料送至我面前由我判断。 我得到想要的信息,起身同他告辞,他也不多留,只是说:“你也是个大老板了,天天在家呆着多没劲。都林在东城的新店装修得不错,以后常来玩。放心,有我在,保证你钞票撒下去,肯定有响。” 他染的金发有些褪色,那张清俊的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表情,可以一直金迷纸醉到死。 “不要太累。”尹文君凝视了我一会儿,忽然拍了拍我肩膀,“俊彦,一切都是身外事,你可以随心所欲一点。” 我扬起唇角,轻声说多谢。 坐上车,司机扭头向我:“许先生,宋先生今天在家,我送您过去?” 他是宋城安排的人,想必提前得到吩咐才会这么说。我嗯了一声,脑子里仍然在想安德烈父亲的事,只觉烦躁不已,开口问:“有烟吗?” 如果没记错,司机是吸烟的。 见他表情犹豫,我放沉语气重复一遍,终于要到半盒拆开的烟。青灰色烟雾弥漫在车里,我闭上眼睛,模糊理解了陆惊帆即使身体情况糟糕也烟不离手的心情。 如果连抽烟时的短短几分钟放松也失去,那才是真正无可眷恋。 但烟草对我来说过于寡淡,甚至放空都无法带来。抽完一支,我将烟盒还给司机,余光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 “许先生,需不需要口香糖?”司机堆笑说,“宋先生很关心您身体,知道您吸烟肯定会担心。” “我会解释,是我问你要的,你不得不给。” 我不想多说,他便悻悻一笑,回过头专心开车。 安德烈与我真是命中注定的兄弟,连堕落的路途都如此相似。为了躲避痛苦的人生,过早尝试了吸烟,酗酒,接着对各种能带来短暂逃离机会的药品产生依赖。然而人的欲壑难填,当药物也无法给予幸福,再往后会是什么? 也许安德烈知道,可他已经疯了。有他的悲剧在前,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的尽头是深渊。 手指在电话名单上滑动,接手铭德后的好处之一是,我认识了许多非常愿意为我提供各种便利的人。 司机开窗通风,空气里的烟味淡得像幻觉。 我本不想的。 “……好,我知道。我尽力。” 赵远告诉我,宋城最近动作频繁,叫我多用心‘关注’。可我又不是情报间谍,根本不擅长这种事,加上宋城心思慎密,恐怕没有几句话就会让他起疑。头隐隐作痛起来,我撑着额头,缓缓按揉。 也许杨沉说得没错,我不是合适的材料,这种日子过久了只会心力交瘁。 挂断电话,我吐出一口气,抬手搓了搓脸。安德烈走过来,在我身旁躺下,头贴着我的大腿。 长时间的陪伴并非毫无收益,起码他对我比旁人亲近,而且黏我黏得很紧。但凡我在家,便会挨挨蹭蹭地过来,小狗一样依偎在我身旁。 安德烈的眼睛紧盯手里捏着的彩色六阶魔方,他不会玩,只是左扭一下右转一圈地摆弄。 “要看电视吗?” 我打开电视,调到正在播放亲子节目的少儿频道,安德烈不对任何人的话作出反应,只继续低头看向魔方。修理失败后的额发变得长了些,看起来更顺眼。 我对此习以为常,一边抚摸着他的头,一边低声说:“尹文君去查了一些事,我心里有个猜想,但是没法证实。你父亲娶mama,也许因为mama长得像你姑姑……兄妹luanlun?他一个人的单恋?过了这么多年,查也查不清楚。” 小汪说,多和安德烈说话,有助于他早日恢复语言能力。因而我有空就会将每天日常琐事告诉安德烈,权当同他交流。 “其实是真的又如何?mama也许很可怜,但她对你这么坏,我同情不起来。” 我摸了摸安德烈的头,他哼哼两声,往我怀里缩了缩,单纯得让人的心都快碎了:“以前那么聪明,连许育忠许育城都算计进去,为什么遇到事不和我讲?嫌哥哥笨又笨又无能,帮不了你么?起码应该和我说一声,哪怕四处求人,我也不能让你落到这个地步。” 说着我心酸起来,五脏六腑揪在一起作痛。我低头在他额上吻了下,不知是说他还是说自己:“傻子。” 那张无知无觉的美丽面孔扭过来,我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喃喃自语:“没关系。傻子也无所谓,我爱你。” 紧紧捏着的魔方被松开,从沙发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我向那边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六面竟然已经被拼好。 与此同时,安德烈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心猛地一跳,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有种不真实感:“安德烈?” 他凝视了我半晌,仿佛盲人第一次视物,我的身影在空茫的眼里停留。 “安德烈?”我的声线颤抖起来,“你……是不是听得懂我说话?” 他依旧不说话,乖巧地躺在我腿上,握着我的手。 我不敢挣开他的手,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一旦松开就会全盘消散。小汪在房间里收拾衣物,我担心一惊一乍会吓到安德烈,只好小声唤小汪过来。 万幸小汪耳力不错,很快来到客厅:“许先生,你叫我?” “打电话给医生。”我压低声音,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安德烈好像恢复了。” “啊?啊,好的。” 小汪愣了愣,立即起身去拿手机。我从未如此真切感受到喜极而泣这四个字,滚热眼泪无法克制地顺着脸颊滑下,滴在安德烈的脸上。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拭去泪水,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却在此刻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