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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殿下,别玩火 第69节

    越朝歌看着那抹修长的身形走远,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渡骨山,是大将军的葬地,是她当初要回去取玉玺的地方,也是越蒙死后、她丢下越萧的地方。那个地方野兽凶恶,有血流成溪的冰涧,有终年不化的回忆和厚雪。

    他要去渡骨山。

    他说晚膳之后回来同她一道去鼓鼓里。

    那封烫金的请帖里,越萧隆重正式地邀请了她,今夜去鼓鼓里共同赏月庆团圆。

    多像一个悲壮的诅咒。

    越朝歌心口发紧,近乎窒息。

    第53章 火引(四)   【1 2更】

    院子里墨菊锦簇, 在温和的秋日下团团绽放。往日看起来高贵的深紫花色,此刻瞧着压抑极了,蔓延了整个庭院。

    越萧的身影消失在廊庑深处, 清尊如鹤的背最终只剩下一个剪影。

    越朝歌的一双玉腿像打了楔子,牢牢钉在原地不敢动弹。脑海中的惊雷久久不散, 恍如那日越军兵马踏碎长安时, 那样沉重, 那样不吉祥。

    久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回过神来,脸上竟然一片湿润。

    越朝歌很久很久没有哭了。

    她比谁都清楚, 她没有哭的资格。她只能恣意,只能高高在上,只能背负着所有人的爱重与希冀,活得越来越漂亮。

    可现在,她这眼泪落得悄无声息。

    至于原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碧禾,去把人拦下。”

    终是从割涩的喉咙里发出声音,有些破碎,勉强能听清。

    碧禾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 一刻也没有耽误,福了身立刻出去追。

    桌上的象牙箸没有动过, 躺在破碎的窗格光线里。边上的烫金请帖很醒目,越朝歌盯着看了许久, 终是伸手取下。

    莹白的指尖翻开请帖, 他正经写的字,原来这样好看。

    请帖抬头写的是“长公主殿下”,正文很简短, “今夜秋夕,诚邀一聚”,地点落的是鼓鼓里,落款是“认错的越萧”。

    越朝歌看见落款,心里突然被尖锐的针刺了一下,钻得又深又疼。悔意和想念后知后觉奔涌而来,她手心酸麻,甚至有些捏不住这封请柬。

    屋外秋风打得急,碧禾一个人回来了。

    越朝歌压下升腾而起的不安,往外望去,勉力问:“人呢?”

    碧禾摇了摇头。

    她打量着越朝歌的脸色,抿了抿唇道:“长公主可是担心渡骨山凶险?还是……穆小将军……”

    碧禾初来长安,今日四下打听了长安的许多趣闻。其中有许多条都可以算得上是渡骨山逃生记,最近又听说有雪狼狼群出没,可见渡骨山是何等凶险。

    然而这些还不算越朝歌心里发闷的确切原因。

    她心里的担忧无法对人言。

    至于在担心什么,甚至自己也不大知晓。往事诸般错处和险恶,丝丝缕缕收归回来,都集结在渡骨山上。倘若没有渡骨山的尸山血海和命缘离散,或许她今日这颗心不会这样发胀发沉,也未可知。

    碧禾见越朝歌的面色前所未有的惨白,一时间有些心疼,试图劝慰她:“要不,一会儿奴婢去梁宅,把梁公子也请来?有他陪长公主说说话,长公主兴许不这样忧心。”

    越朝歌望向屋外花瓣翻卷的墨菊,道:“本宫谁也不想见。外头这些菊花,明日换成红衣绿裳吧,墨菊瞧着不大喜庆。”

    往年的秋季,长公主最爱的菊花品种便是墨菊,当年还写了“洗尽秋霜墨,傲卷百花王”的辞句来歌颂。时光轮转,她换了心境,喜欢上了红衣绿裳这个花叶登对的鲜亮品种。

    越朝歌揣着一颗胀得发疼的心,在听涛榭里待了一整日。

    她手边放着碧禾从梁信那里拿回来的工具和颜料,两只挽起袖子的手臂中间,铺着一块柔软的方巾白色帕子,上面血玉妖娆横卧,划痕瑕疵的地方较之前浅淡了些。

    越朝歌脸上蒙着轻纱,生怕呼吸之间的温度水雾影响了颜料的浓度。葱白的指尖夹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用来引渡颜料进入血玉之中。

    眼下,美人迎着秋风,眉头轻蹙。

    没有旁人帮忙,她需要一手提线,一手滴颜料,着实有难度了些。加上血玉原本的划痕极深,若再开出一个豁口倾注颜料,血玉就此损毁的可能性就占了七成。可若不开出一个豁口,这些颜料难以顺|滑倾注进去,也有可能造成玉珏里面血色凝结的现象,届时,这块玉珏的珍稀程度就大不如前。

    碧禾在她身后的桌上摆了午膳,一边忙活一边道:“长公主,先用膳吧。”

    越朝歌拧着细眉,放下银线,取了面纱盥手,两指拎着一本古籍走到膳桌边上,边看边吃。

    碧禾见她这样用功,往血玉台上望了一眼,道:“长公主可是遇到什么瓶颈了吗?”

    越朝歌道:“颜料还是不对。”

    碧禾见她神色较今早好了许多,便有意逗她笑,一边布菜一边道:“依奴婢看,血玉血玉,血一样的玉,取血注进去,这天上地下,还有什么颜料花汁能比它更相宜?”

    越朝歌翻书页的手指一顿,抬起头,“血?”

    她怎么没想到呢?

    竟是舍近求远,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

    饭才吃了小两口,碧禾甚至还没把桌上的菜式每样夹一筷子过去,越朝歌就盖上古籍,起身往血玉台这边来。

    她重又带上面纱,转头让碧禾取来一个白玉牒。

    发亮的银针在指腹比了又比。

    越朝歌和越萧不同,是个怕疼的人,身上破了一小块油皮眼泪就要掉出来,此刻拿着银针要刺指腹,实在有些怕得紧。

    碧禾取了白玉牒回来,正见她缩着肩膀,眯着眼“跃跃欲刺”。

    “长公主使不得!”碧禾惊慌,先喊了一声。她忙走过来,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竟让越朝歌当真以血作引,急道,“长公主金尊玉贵,娇养的皮rou,哪能如此?取奴婢的血吧。”

    说话之间,越朝歌把手伸到白玉牒上,食指一摁,鲜红的血滴妖冶如花,落入盘中。

    指尖传来细小而剧烈的疼痛,越朝歌扔了银针撂开面纱,把手指含入口中,吮着伤口,眼底的泪意已经涌了上来。

    好在她刺得浅,疼过去之后,指尖已经瞧不出伤口了。

    越朝歌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过来。

    她盯着玉牒里的血,对比血玉,果然颜色如出一辙。

    血相比起调制的颜料来说,拿银线引渡更容易些。她取银线末端沾了一点血意,沿着瑕疵处的缝隙小心翼翼喂了进去。血珠进入玉珏的一瞬间,犹如浓墨滴入清水,血色如烟墨般,在血玉之中滚滚散开。

    色泽与原来的还是有差,深了些,可散成云烟状,无端更添了一丝精绝的绮丽。

    接下来的步骤相较而言就简单了许多,越朝歌用尖嘴银箸取了早就备好的细玉珠,一颗颗填入瑕疵之中,切磋琢磨。最后让碧禾打了个简洁好看的络子,把血玉做成了一个红绳项坠。

    越朝歌提着这项坠,满意地端详了半晌,这才放入驼白木纹的桐木方盒之中,伸了个懒腰,彻底放松下来。

    外头天已经黑了,夜风更急,从轩窗望出去,九曲回廊上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款摆,灯影摇晃。

    越朝歌一顿,因修玉而排解开的堵塞感渐渐涌回心脏。

    越萧还没回来。

    碧禾正在摆晚膳。

    越朝歌伸手拿过漂亮的烫金请帖,捏了捏,抬眸道:“碧禾,先伺候本宫沐浴。”

    今夜赴鼓鼓里约,越朝歌特意穿了一身樱粉撒银渐变的齐胸襦裙,丰盈的心口处,系带是吸睛的湛蓝地纹金羽,垂绦如坠,亮眼的金片悬在最下端,随着她的步履,一步一飘摇。

    碧禾选了些金银项圈随她挑,越朝歌挑了一个万物生的灿银色项圈,坠子是一颗晶莹圆润的东珠。东珠垂在湛蓝地纹金羽系带上,泛出莹泽的水水蓝光。

    碧禾早已看惯越朝歌的无双妖妍,可这一身搭起来,她还是忍不住赞道:“便是月宫的嫦娥娘娘下凡了吗?”

    越朝歌闻言,收拾系带的手一顿。

    她的心境太差,以至于听什么都像有隐喻一般。嫦娥偷灵药,常驻广寒宫,她像嫦娥,是不是从此也要碧海青天夜夜心。

    “越萧回来了吗?”她问。

    碧禾道:“还没有,许是路上耽搁了,又或者直接去了鼓鼓里也说不定。”

    越朝歌垂下眼眸,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越萧给她准备的马车,仿造的是她在京时的车舆,金玲作响,细绸长苏。时逢秋夕,长安没有宵禁,热闹非凡。街上俱都是耍把戏的堵住去路,越朝歌耽搁了一会儿,让车夫听她的指令走。

    她年幼时常随母后一道出宫胡闹,可母后不记路,常带着她便走丢了,为了避免父皇吹胡子瞪眼想生气又不敢发作气坏了身子,长安的街市,她从小就烂熟于心。

    马车走了无人小道,一路飞驰。

    往日的禁宫多多少少会有兵卫把守,今日许是越萧做了什么,马车纵贯宫门,竟一路畅通无阻。

    越朝歌最后抵达的地方,就在鼓鼓里高台下。

    她撩开车帘往高台上望去的一瞬间,脑袋闪过片刻空白,随机,眼泪毫无预兆地盈满眼眶,流了满面。

    那高台之上,灯火绚灿,照亮了一方天地。

    鼓鼓里一扫那日的灰败,再度变成那个鲜花馥郁、绿藤盎然的高台。皎皎月圆,高台上的无数鸽子灯笼迎着秋风翩跹起舞。点点萤火透过各色灯纸,映出不同的颜色。

    灯纸颜色尚新,是新糊的灯笼。

    不怪今晨,越萧身上有糊纸黏膏的味道。

    这些灯笼,都是他亲手糊的灯纸。

    也不怪他鞋底沾了枯叶青草,这些萤火,都是他一只只抓获。

    越朝歌意识到这些,喉咙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扼住,朦胧的视线里她发现,越萧甚至有心到,所有的灯笼都和她玉牌上的那只鸽子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他知道她想家,所以约在了鼓鼓里。

    他知道她想父皇母后,所以刻意做了玉牌上的鸽子形状的灯笼。

    那点点萤火是他的心,越朝歌仿佛还从上面闻到了些许酒意,仿佛看见朦胧天光里那抹修然长身装设高台的模样。

    她忽然蹲下身,泣不成声。

    为那灰尘遍布的过往,为这灯火明艳的当下,为父皇母后的离开,为越萧的到来。这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感受到,越萧代替着她父皇母后,深深地爱着她。什么穆西岚,什么十万潘军,明月酒楼之会后,他彻夜未眠,为她打造了这方盛世长歌的观月高台。

    就连碧禾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捂住嘴,看着台上点点灯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皎洁的月光里,一排黑影降落。

    暗卫亲军悄然出现,来得这样不合时宜,他们齐齐跪在越朝歌身前,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