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杀意,良妃却是不紧不慢的,也没有一点儿害怕,依旧是温温柔柔清清淡淡的语气,回问一句:“请问皇上,皇上是要抄了赫舍里家吗?” 皇上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杀机,沉甸甸的穿越时光,好似从康熙十八年到现在,又好似是从他八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去世,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开始。 “来此之前,朕命令麻勒吉带人去抄了赫舍里家全家。” 良妃脸上带笑,眼里有光,看着皇上的目光,好似当初那个“美艳冠一宫,宠幸无比“的小姑娘。 “妾知道皇上不是为了妾,妾依旧高兴。” “外头的事情,妾都已经听说。妾知道皇上带着太子殿下和四贝勒找妾的原因。妾安排一个人在毓庆宫,并不是为了要害哪一个人,或者只是一个念头吧,妾放下了,却忘不掉。” 皇上无意识地转动右手的扳指,眼睛微合,只问:“那良妃做了什么?” *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就见良妃没有哭泣求饶,也没有大声喊冤。 良妃起身,又行礼,起身后,面带恭敬,平静开口:“先皇说‘后宫不得干政’。妾不过是一个后宫女子,妾也不敢干政,也无心干政。赫舍里家,留着尾大不掉,祸害国家和万民,对太子殿下百害无一利。” “妾知道皇上不会容忍,早晚都会对赫舍里家动手。妾只想胤禩过得好,妾没有打算做任何事情。” “那名宫女叫槐花儿,日常照顾毓庆宫的大阿哥饮食起居,备受信任。她天天听着大阿哥对弘星阿哥的咒骂和愤恨,对亲弟弟弘皙、亲母亲李佳氏的不满,心里着急,就经常来告诉妾。 妾知道皇上会照顾好弘星阿哥,且宫里管理严格,一个还没长大的小阿哥,没有多大的手段,只吩咐她继续取得大阿哥的信任。” “那一天,是康熙四十一年的四月十八,妾记得非常清楚。槐花儿通过一个处得好的老宫女给我送来消息,我在半夜里收到。” “大阿哥要害弘星,她把盒子里的物事给调换了。可她还是担心,更害怕自己的安危。” “轰隆”一声,一个闷雷劈下来,皇上心里一紧呼吸一窒,四贝勒嘴巴张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殿下直接疯了。 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发疯、发狂。 良妃娘娘也看向太子殿下,轻声问道:“太子殿下有何问题,尽管问。” 太子殿下神魂溃散,一颗心油锅里煎熬,生不如死。生活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他是谁,他也不知道了。他听见自己这么问良妃娘娘,那声音不是自己的。 “良妃娘娘为何说,‘赫舍里家,留着尾大不掉,祸害国家和万民,对太子殿下百害无一利……’?” “回太子殿下,自古以来,靠外戚登基的皇太子,哪个有好结果?外戚势力大,手下朋党无数,皇帝甘心做傀儡会如何?不甘心又会如何?争斗起来,于国有大患,于民有大害。” 四贝勒一颗心跳出来胸腔,太子殿下什么话也没有,只有那本就哭得通红的眼睛,此刻红的滴血。 一个好像是老四的声音说:“……赫舍里家会造反吗?” 一个好像是良妃娘娘的声音说:“回四贝勒,会不会?谁知道那?太子殿下是皇上一力册封的皇太子,本就不被满蒙各大王公贵族接受。而如果太子殿下脱离外戚家,自己顶起来,人人信服,那就是另外一个情形。 更何况,赫舍里家作威作福,于皇孙小殿下的名声有大碍。” 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良妃娘娘确定,要害弘星的是……大阿哥?” 他又听到良妃娘娘的声音说:“回太子殿下。是。大阿哥,本为第一皇孙,但因为身体弱的原因,一直不被太子殿下和李佳侧福晋看重。在弘星没有出生之前,太子殿下和李佳侧福晋都看好二阿哥弘皙……” “妾在包衣家长大,幼年经历家变,进宫进了辛者库做活,见过太多的人间事情。小孩子最敏感。穷人家没有孩子,皇家也没有孩子。” 太子殿下再也忍不住,就感觉胸口堵得慌,恍然间,一口鲜血喷出来。 四贝勒猛地起身,扶住他。他却是咬牙硬撑,眼神刀子一样看向良妃娘娘。 “大阿哥得水痘去世,良妃娘娘怎么说?” 良妃娘娘因为太子殿下的反应心里一叹,到底是心软了那么一瞬。 “太子殿下,妾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妾收到槐花儿的消息,吩咐槐花儿故意犯摔大阿哥心爱的茶杯受罚到洗衣局,借机保护下来。” 沉默。 无形的沉默压住人的神经,逼的人失去最后一丝理智。 良妃娘娘一动不动,安心接受所有的惩罚。 皇上端坐着,不动如山的模样,刚刚身上那个杀机实质化,能燃烧人间和地府的杀意好似都褪去,或者都隐藏起来。 四贝勒还没消化这个消息,一向“小儿止哭的冷面”崩裂,条件反射地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呆呆的,一天一夜里所有的事情在他脑袋里轮流上演,良妃娘娘的话刺激他那脆弱不堪的心神,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再也受不住,一股来自地狱的罪恶之火燃烧在他的胸口!燃烧他的神志! “大阿哥要害弘星,大阿哥被害”巨大的刺激压垮他挺直的脊背,他浑然忘记一切,他要去毓庆宫查清楚,他要去刑部审讯李佳家的人,他推开四弟的搀扶,融入骨血的骄傲让他试图坐直身体,却是眼前一黑,一头朝下栽去。 * 四贝勒急慌慌去搀扶他,自己都没做住,骇然地喊了两声“二哥”发现二哥人跟死了一般面色灰暗吓得胆寒,一声“汗阿玛”喊出来条件反射看向皇上。 皇上只冷声吩咐:“扶到隔间去请太医。” 四贝勒赶紧答应着,勉力起身就要扛着他二哥出去屋子。哪知道太子殿下的右手却是死命地攥住他的胳膊,身体沉的好似一座山。 四贝勒着急,直喊“二哥,二哥”,良妃娘娘却是开口道:“皇上,四贝勒,太子殿下非常坚强。” 四贝勒一愣,看一眼二哥好似是“人之将死死不瞑目”的模样,眼睛模糊,默默地搀扶着二哥就这么靠着炕坐在地面上。 外头阳光明媚,皇太后在佛堂念经,宫人们都在休息各自做事,整个慈安宫安静的只有树枝上鸟儿的鸣叫声,花儿开放的声音。 门外一个世界,门里一个世界。 皇上只看着良妃,良妃起身,双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交叠在冰冷的地砖上,俯下身体,头放在手上,行大礼。 一跪一拜一叩首,三跪九叩。 “皇上,妾一个罪人,承蒙皇上恩重,多活这么多年,还有一个儿子胤禩,还娶了儿媳妇,即将有孙儿孙女降生,妾死而无憾。” “只求皇上,莫要告诉胤禩这些。妾希望他好好的,有能力,将来做一个贤王为大清,为百姓,为弘星小殿下出点儿力气。没有能力,就做一个普通宗室,安分守己。妾的奢望。” 皇上面无表情,是那个高坐龙椅,一言出断人生死的皇上。 良妃的镇定不再,身体发抖,只一遍又一遍地磕头恳求:“皇上,求皇上,胤禩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投胎在妾的肚子里,打小儿妾没有照顾他一下,还因为妾的低贱身份牵连,妾日夜不安,只求一死。” “皇上,胤禩他是一个好孩子。他没有其他的心思,求皇上,求皇上……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 良妃一遍遍地求,四贝勒都不忍心看,太子殿下上下牙齿咬得“咯咯”响,皇上完全不为所动。 良妃娘娘的泪水打湿她的衣袖,敲门声响起,太子、四贝勒、良妃娘娘原本都没有听到似得,皇上高声说一句:“说。” 房门开了一条缝,魏珠回禀:“皇上,八贝勒求见。” 良妃娘娘身体一软摊在地上,四贝勒眼睛一闭,太子殿下好似要露出一个笑却好似扭曲的哭泣,皇上只有一句:“叫他进来。” * 八贝勒进来,一眼看到屋子里的情况,一声“额涅”喊不出来,“扑通”一声跪下,跪在良妃娘娘的身边。 一出口,声音里打着颤音。 “胤禩给汗阿玛请安。” 其他人都不动,良妃娘娘心如死灰。皇上看一眼老八脸上的汗水淋淋,只问他:“老八为何而来?” 胤禩为了他亲娘,此刻脑袋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话头秃噜出来。 “汗阿玛,九弟性情使然,加上因为做生意平时最喜欢和四九城的三教九流交往,安布禄带人去找九弟核实一个情况,九弟进了刑部后见到一位好友,一位据说是四九城玩转黑白两道的江湖人。 他告诉九弟事关额涅。九弟慌慌张张地来告诉胤禩,胤禩,胤禩,就来了。” “很好。来了就听听吧。省的事后你四哥再说一遍。” 胤禩脸一白,就是四贝勒也没想到,他汗阿玛压根就没想瞒着八弟,太子殿下又是一个冷笑,看起来又像一个扭曲骇人的鬼哭。 皇上看一眼良妃,良妃此刻除了还有一口气,人跟死了没有区别。 皇上的声音响在屋子里,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口,好似那阴间宣判的判官。 “觉禅氏,满洲正黄旗包衣。世居佛阿拉地方,天聪年间归顺大清,得太宗皇帝信任,任盛京皇宫膳房总领,其子接任内务府管领。大清入关,其后代俱接任紫禁城内管领、膳房总领……” “可是觉禅氏出了一个好儿郎,跟着鳌拜南征北战立下莫大的功劳,鳌拜进了大牢,他死在索额图手里,觉禅氏一家没入罪籍,良妃打小遭遇家庭巨变,入宫后进入辛者库做活……” “朕以为你都放下了,朕一直看重你。 可事实是,良妃知道这些事情都关乎前朝争斗,你可以放下家变的磨难,却无法忘记对赫舍里家的仇恨。有了儿子,被封为妃,还是安排一个宫女在毓庆宫打探赫舍里皇后留下的儿子的消息。” “毓庆宫的大阿哥要害弘星,那名宫女出于对弘星的喜欢,对大阿哥的不满,自己做主调换了害人的脏东西,找良妃求救,良妃就把人救到洗衣局。一直到今天,听到朕下令抄查赫舍里家,才说出实情。” “朕也是今日才确认,多年来良妃在后宫与世无争。因为良妃一直知道赫舍里家不长久,一直在等朕动手的一天,今天等到了,‘一心求死死而无憾’。良妃,朕说的可对?” 良妃身体伏在地上没有抬头,低低地回了一句:“皇上说的都对。” !!! 八贝勒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要跳出来,慢慢地转头看着他额涅,一声“额涅”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喊不出来。 谁能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恩恩怨怨,还牵扯到当年,当年皇上除去鳌拜亲政夺权的那些过往,牵扯到几代人的杀身之仇。 太子殿下低低地笑出来,笑得比鬼哭还难听。四贝勒抱着他,真切地感受到他那剧烈起伏的自厌情绪,心里一阵悲凉。 皇上看着他们,亲口说出这些,本来都要带进棺材的事儿本是最为伤心的人,可他只要一想起乖孙儿因此带来的危险,一颗心没有一丝人气儿。 “良妃,朕给你一个儿子,朕册封你为妃,朕给老八娶媳妇儿,还打算重用他,可你的心里对那些过往无法忘记,始终以你的出身为耻辱,不光是对赫舍里家,还有对朕。朕没说错?” 良妃低低地啜泣出声:“皇上,妾不敢。妾知道朝廷争斗,妾的大哥死得无怨……妾知道皇上是一个好皇上。” “额涅!”却是老八猛地喊一声,热泪滚滚而下,“额涅!你是胤禩的额涅,你是胤禩的母亲,胤禩以你为傲,额涅。” 胤禩痛哭出声,她是他的母亲,给了他生命,她却因为自己的身份为耻辱,对皇上有怨,觉得对不起他,这是挖了胤禩的心。 “额涅,你是胤禩的母亲。”胤禩又喊一声,泪水咕咕而下。他的母亲,多年来一直不争不抢的,对他的福晋恭敬着,一直和他若有若无地疏远着,却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胤禩痛苦地趴到地上,二十多年对母亲的濡慕亲近之情,对他额涅的未来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无助,使得他忘记眼前的情形大哭出声,只一声声地重复那句“额涅,你是胤禩的母亲”。 * 屋子里仿若失去母亲的孩子一般的哀痛哭声伤到每一个人的心。 四贝勒想起他的养母,他的亲娘,人呆呆的。 太子殿下想起他那没见过一面的亲生母亲,人好似人已经魂归地府。好似不明白既然他的生命是这般一路躺着鲜血,他的母亲为何要生他下来。 而屋子外头,魏珠在刚刚八贝勒进来的时候,眼皮不敢抬起,半句话也不敢听,赶在八贝勒开口之前快速关上门继续守在门口。此刻听到里面那悲怆至极的哭声,突然也克制不住的在心里头哭出来。 悲伤传染人。 在这宫里头,能哭出来悲伤的人,多好,多幸福。 悲伤蔓延开来,人人沉浸在自己出身带给他们的伤痛里,良妃作为一个母亲,在这样的时候听着亲生儿子的哭声亦或者控诉声,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只泪水打湿地面,身体剧烈地颤抖。 可是皇上是皇上。 皇上看着他们母子,等胤禩要哭够了,一出口,声音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