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鹬蚌

    从那以后,冯家立下了新的家规,凡是冯家人,不管男女,一定要学会打枪。冯绍宁摸着大腿,隔着军裤,也能摸到一个坑,那是他中弹的位置。他运气好,没打中骨头,行动无碍,只是在阴雨天会觉得酸麻。

    他有事没事便去抠这个坑,生怕它长实了似的,他要这个坑跟他一辈子,有这坑在,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冯京墨他娘。他再也没有再续弦,冯京墨是这么多孩子里,唯一一个跟着他长起来的。冯京墨其实还有个meimei,那时候才刚一岁,女孩子金贵,他带不了,又舍不得交给乳娘,只好送去冯京墨他娘的娘家,长到十四才接回来,一样学了打枪骑马。

    冯京墨看见他爹晃神,就知道是又想起他娘了,他想了想,提了个话头。

    “这次毓莹成亲,哥姐还有小妹都得来吧?”

    冯绍宁回他,“若是真定了,那指定得来。等定了再说吧。”

    还真定了,晚上他们去齐家吃饭,就听说定了。

    冯京墨是带着礼去的,一见到苏蕙兰就献宝似的奉上。苏蕙兰一看是宝庆的锦盒就笑了,打开一看,里头是个金的长命锁,婴儿拳头大小,黄澄澄的。她拿起来看,一面是麒麟送子的图案,一面是富贵长命的字,底下是五色玉石编成的穗子。

    苏蕙兰瞧着喜欢,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舍不得放下。

    冯绍宁一看他拿东西,就知道下午他为什么找借口不肯跟他一起回司令部了,照头就给他来了一下。

    “臭小子,惯会在这些上下功夫。不知道替你爹也准备一个就算了,下午问你去干啥,死都不肯说,憋着劲儿在这里拆你爹台呢是吧。小兔崽子。”

    苏蕙兰笑着替冯京墨解围,“冯伯伯消消气,他买,还不是花的冯伯伯的钱,他就是个跑腿的,我记得都是冯伯伯的情。”

    “又胡说,”齐羽仪他娘四太太可芳走过来,捏着手绢戳了一下苏蕙兰的脑门,假嗔道,“小四不赚钱吗,大小是个参谋。都快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没大没小。”

    “嗳”冯绍宁连连摆手,“侄媳妇这话我爱听,改明儿我再送你一个大的,比这个大一倍。”

    “冯伯伯可千万别,”齐羽仪陪着笑,“统共就一个孩子,要那么多长命锁干嘛。”

    齐毓莹插进来,挽着齐解源说,“现在是一个,以后两个,三个,迟早用得上。”

    她这话讲得齐解源高兴,几个老人都笑成一团,只有苏蕙兰羞红了脸。一时间,正巧丫头来请用饭了,大家伙儿高高兴兴入了座。喝了几杯,就说起齐毓莹的婚事了。

    今日下午,冯京墨他们走了之后,陈泽元便去找齐解源了,提亲。齐解源答应了。冯绍宁和冯京墨一听,便给齐解源和毓莹他娘五太太淑琴道喜,又问打算怎么办。

    齐解源说就定在十二月,他们都是马匪出身,不用按那些世家的繁文缛节来。毓莹喜欢西式的,干脆把那些纳彩,问名之类的三书六礼都蠲了。到时候把中央饭店包了,白天办个仪式,晚上设喜宴,再办个舞会。来宾也不用来回跑,大家都便宜。

    说这些话的时候,毓莹她娘一直低头不说话,不太满意的样子,可也不好说什么。闷了半晌,才说一句,“西式的虽好,怕宜庄的老太太心里不痛快。”

    “陈旅长说了,南京这里,就不让老太太来了。等往后得空,再回宜镇办吧。”齐羽仪回话。

    这么一说,五太太心里更不舒服了。她女儿出嫁,婆家人都不来,说的好得空回去办,哪里得空。就是回去办了,陈泽元是娶过亲的,排场也有限。她有心要说,可这桌上哪有她说话的份。她又去看毓莹,毓莹只顾低着头吃饭,耳朵通红,只见娇羞,竟一点不见不满。

    她看着一桌子的人,冯绍宁和冯京墨肯定是不会插嘴的,齐羽仪和苏蕙兰和可芳是一家,毓莹又是这个样子,竟没有一个人用得上。

    当初来南京,齐解源就带了四太太和她,其他太太都留在了天津老宅,那时她还得意。家里就她们两个膝下有子,虽然她生的是闺女,但平时数她最得宠,所以她存了跟四太太争一争的心的。可是现在看看,只是娶亲这样的事,连带着她亲生的女儿,竟是没一个靠得住,何况别的,当下心就有些冷。

    齐解源看她这样,脸色就有些不大好,最后还是齐羽仪他娘出来打圆场。她拉起毓莹的手,对齐解源说,“咱们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礼节可以简单些,但排面可不能小。要不然,别说淑琴,我也是不答应的。”

    这话说着是打圆场,却把事情敲定了,四太太再也不好说什么,干脆也闷头吃饭。齐解源看她这个样子,心里不痛快,拉着冯绍宁喝酒,一错眼瞧见冯京墨在偷乐,便问他,“小四,你笑什么呢?”

    “我看毓莹呢,”冯京墨笑着说,“平日里娇蛮任性的,竟也会脸红,瞧着新鲜。”

    冯京墨这么一说,除了五太太都笑了,毓莹闹着要去撕他的嘴,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齐解源又说,蕙兰如今有了,不能cao心,婚礼的事就交给他们两个哥哥了,一定要办好,不能让meimei委屈了。齐羽仪和冯京墨自然是一口答应。

    吃完饭,齐解源和冯绍宁去书房了,一猜就是去下棋了,四太太吩咐张妈泡浓茶送去。五太太的气还没顺,推说身子不好回屋了,毓莹陪她去了。齐羽仪和冯京墨喝了点酒,说是去花园里吹吹风,他娘嘱咐他们避着风头,也让他们去了。

    齐府的后花园大的很,中间有个湖,湖的南边,有座假山,假山上修了座亭子,叫望月亭,坐在亭子里可以看见花园的全貌。

    “怎的如此着急?”冯京墨一坐下,便问道。

    “陈泽元自然急,白喜山等着他回去,不拿到爹的准信,他怎么敢走。”齐羽仪在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爹也想让他定心。你也知道,现在爹手里这些部队,只有中央陆军第1师和第6师是爹从天津带来的嫡系,还有咱们的第5旅,是咱们北洋武备学堂的同窗。其他的江苏第1师,第3师,第1旅,第2旅,第3旅和炮兵旅都是收编的本地军。3师的马桂仁是墙头草,3旅的杨世庚和炮兵旅的魏朝山都是老狐狸,轻易不肯站队,剩下的陈泽元和2旅的李天佑是白喜山的死忠。”

    “上海最晚明天开春就要打,你说爹急不急。搞定了陈泽元,至少马桂仁,杨世庚和魏朝山不会轻举妄动了,白喜山和李天佑也得掂量掂量。”

    刚才他们喝了酒出来,身子发热,坐在凉亭里不觉得。过了这么一会儿,热气散了不少,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冷了。

    “还有件事,你心里有个数,老头子,似乎是想替你议亲。你也知道,白喜山膝下无子,只得了三个女儿。老大,老二早就嫁出去了,只剩了个老小。我们这次把陈泽元收了,他心里必定不痛快。现在又是打仗用人的关键时刻,我们自己里头不好有二心。老头子是想,与其这般,不如结个儿女亲家,互相有个掣制。”

    互相有个掣制,冯京墨默念这句话,谁和谁掣制呢。冯家和白家结亲,便是一鹬一蚌,倒是互相掣制了,可谁又是渔翁呢。

    湖边有一丛矮灌木,从假山根一直到月洞门那儿。被风吹着,摇摇晃晃的,发出沙沙的声响。冯京墨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是个雨后,一进院子就觉得那一片绿特别好,让人眼前发亮,光是瞧着都舒服。他特地问了花匠种的是什么,如今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名字也好。是洒金珊瑚还是金叶女贞来着?

    “不过,我驳了老头子的意思,他家那老小可配不上你。况且,虽然我们收了陈泽元,他心里气是必定有的,倒也未必敢发作。静观其变就是了,没必要上杆子去拉拢他。横竖老头子是督军兼总司令,他不过一个师长,没有倒过来讨好他的话。已经饶了一个毓莹进去了,我可不舍得把你给出去。”

    风又大了些,把挡住月亮的厚云吹散了些,寡淡的月光落下来一些,照出一些些影儿。冯京墨在这些许微光之中,终于模模糊糊瞧出了那些叶子的形状,像个手掌一般,手指头纤纤细细地伸出来,像极了人,只是多了几根手指头。

    八角金盘,他想起来了。冯京墨高兴了,这才收回心思去听齐羽仪的话,前头的话都没听进去,冷不防听到他最后一句,倒是怔了一下。

    齐羽仪没注意到走神,依旧自顾自说着。

    “现在把你爹叫进去,怕是要探你爹口风呢,估摸着也得碰一鼻子灰。我都觉得她配不上你,何况你爹。我倒是同老头子讲,要是你已经娶亲了,讨她做个小还行,正妻是万万不能的。”

    冯京墨方才漏了一段,但没妨碍他听透齐羽仪的话。

    “算了,风大了,怪凉的,进去吧。”齐羽仪站起来,冯京墨没动,仰头去看他。早几年他就比齐羽仪高了,难得看到这样居高临下的他。“你爹必定是不会答应的,我也是白cao心。不过,老头子提了这个事,怕是你爹回去要唠叨你娶亲的事,你有个数。”

    一样的月光,照在南京和照在宜镇,便不相同。在南京,照亮的是十里秦淮,烟波袅袅,而在宜镇…

    早就过了安歇的点了,宜庄里静得像潭死水。如今两房太太都不在了,当家的一走,只剩老太太了。老太太歇得早,下人们更是不敢随意走动,说话,每夜熄了灯,庄子里竟是一点生气都没有。

    今日有些不同,先是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门房开了门,看清来人,立即去请管家。管家出来接了东西,抬腿便往内宅跑,踩在青石砖上,咚咚咚的,竟不怕老太太听见了责罚。

    “老太太。”管家站在门外回话。

    “可是有信了?”老太太歇下好一会儿了,如今听声音,竟是一点睡意都没有的。

    “是,当家的派人送信回来了。”

    “进来。”

    管家掀帘进内,厅堂里的火盆子烧得更热了,站不了一会儿就熏得人两颊发干。老太太衣着整齐地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竟是一直没歇,候着呢。

    “念。”

    管家得了令,仔细地将信封打开,取出里头的信,一字一句念了起来。念完了,老太太半晌没动静,只是伸手把信要了过去,虽然一个字都看不懂,却来来回回瞧了好几遍。

    陈泽元走前,她反复地叮嘱,有了准信,一定要马上送信回来。这几日,她是一日都没睡着过,日日夜夜地候着,就等着这封信。

    她是下了大赌注的,宜庄的名声,未成形的孙儿,两房太太,都被她押上去了,等不到个准信,她是寝食难安。若是出了什么纰漏,闹得鸡飞蛋打的话,那么多老祖宗瞧着,她真是连死都不敢死了。

    如今,终于可以松口气,老太太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似的。她不着痕迹地掐了一把大腿,提起些精神,声线平稳地让管家去休息。

    管家答应着向后退,掀门帘的时候,又听见老太太叫他。

    “大…慕白术可有信儿?”

    “回老太太,”管家垂首站定,“慕…公子并没有去庄子,而是回了自己家,听说是又把慕白医馆开起来了。”

    “哦?”老太太似乎有些意外,“他那个二叔?”

    “听说带着太太连夜跑了,想是没脸在宜镇呆。”

    老太太不语,好一会儿才说。

    “这样也好,离得远些,大家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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