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她委屈地鼓了鼓面颊,保住兰英的腰,伏在她怀里道:“长姊一点也不想我,我自然要哭。” 压抑了数月的情绪像寻到了出口,缓慢地涌现出来。 兰英拍了拍她的后背,拿了帕子替她一点点擦泪:“好三娘,长姊太想你啦!幸好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一点也未见瘦。” 丽质笑了笑,语气里带了些软软的鼻音:“我将来要带着长姊离开这里,好好过日子,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会让自己消瘦忧愁。” 兰英仔细看了看她,慢慢收敛神色,眼神凝重,道:“三娘,我早已想问了,此处没旁人,你在宫中可是受了欺负?怎会有要离开的念头?” 丽质擦干泪,坐起身摇头:“我是贵妃,可没人敢欺负我,只是——我身份不堪,总觉得陛下薄情,将来恐怕不能依靠,这才多做些打算。” 她想将梦里的事告诉兰英,可又怕兰英不以为然,思虑片刻,仍是没和盘托出,只接着说了些李景烨的为人与这几月里发生的事。 兰英听得眉头越皱越紧,点头道:“你想得不错,的确该多替自己打算些。” 她本就是个果敢的女子,素来十分有主见,见meimei果然在替自己打算,心底也有几分欣慰,自然不会反对。 只是,如今到底不同从前的寻常小门户,身在天家,更要小心谨慎。她想了想,眼神忽而犀利起来,直视着丽质,问:“那位裴将军,又与你有何关系?” 丽质咬了咬唇,犹豫着是否要说出。 兰英虽不同别人,到底也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又格外有骨气,最不能容忍自己屈服旁人,也不知能否接受她眼下的行径。 她低着头,斟酌道:“裴将军他会帮我。” “三娘!”兰英看了她片刻,慢慢明白过来,不由低喝出声,“你生得美,总有人觊觎,这是常事,可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可靠的,人人都趋利避害,若被陛下知道,你还如何自保?小心弄巧成拙!” 第43章 马车 先前丽质命春月回来, 悄悄让她将用来购置宅院的飞钱送去平康坊中的静舍时,兰英有意前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那处静舍的主人竟是裴济。 那时她便心有疑虑, 只等着到婚仪这日亲自问一问meimei。 如今几乎能确定,这二人之间关系匪浅。 她并非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 也深深明白三娘入宫并非自愿, 而她那副美貌天成的模样不论如何都会格外引人注目。 只是这样的事, 即便在寻常人家也难为人容忍,更何况是天家? 连公主犯了错,都被逼着不得不嫁给钟灏那样浪荡纨绔得几乎一无是处的人, 若是三娘被人发现, 岂非下场更凄惨? 丽质望着脸色凝重,满是关切担忧,却没有半点轻视的兰英, 再度鼻间微酸。 她肃着脸认真道:“长姊别担心,我心中有数, 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兰英凑近些, 借着烛光仔细看她的眼,轻声问:“三娘, 你——对那位小将军可有情?” 丽质一愣,不知她如何会这样问, 下意识摇头否认:“没有,长姊, 我清楚自己的处境, 不会有那样的痴念。” 兰英先没说话,仍是定定与她对视,见她的确未有半分心虚、难过的情绪, 这才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三娘,你千万记住,别将自己的一切都押在男人的身上,靠不住。” 她说到此处,眼眶有些泛红。 丽质知道她是想起了她自己。 幼年时,姊妹二人父母俱在时,曾在蜀地住过几年。她们的父亲钟兴怀乃是七品蜀州司户,而魏家则不过是寻常军户,魏父乃军中什长,曾在钟兴怀骑马经崎岖山道险些落下山崖时,伸手就了他一命。 机缘巧合之下,两家越走越近,遂定下了这门亲事。 魏彭为人勇武宽厚,虽出身平民,却从小就对兰英极好。兰英年纪虽小,却早早在心底将魏彭当作是亲近的人,是未来要嫁的郎君。 可惜后来魏彭与父亲随军北上,钟兴怀留在蜀地时,也因蜀州一桩贪污案被无辜牵连,下狱数月,直到奄奄一息时才被放出,不久夫妻两个便接连过世,留下两个孤女。 当初魏彭寻来时,兰英也曾满怀希望。 可后来叔父一家的作为却渐渐令她绝望,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彭被逐出长安,自己也不得已自断一腿。 “长姊还想魏家哥哥吗?” 兰英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不想了,错过了便错过了,没缘分罢了,不必一直挂怀。”她整了整心绪,慢慢露出明朗的笑容,“如今这样,孑然一身也不错。叔父与叔母忌惮你,也不敢为难我,我自在得很。” 丽质慢慢放下心,也跟着松快地笑了起来。 姊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商议下待过些日子,再由兰英在长安城中多置一座小些的宅邸,买些仆从家丁,到时若当真要走,也能有人护送着离开。 只是钟承平乃京兆府士曹参军,所掌庶务中,就有长安田土之事,恐怕到时还需借裴济的名,将宅院等都寄在他的名下。 二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直到亥时三刻,二人都有困意,兰英才起身离去。 丽质撑了整整一日,此刻已累了,见还有些时间,便在榻上小憩片刻,到子时二刻时,方强打精神,换了件更御寒的外衫,拢紧衣襟,戴上帷帽,吹灭屋里的灯,与春月一同往东北角门去了。 因今日的婚仪,府中的防卫全都交给了羽林卫。此地后院,本就不比皇宫守卫森严,又兼宾客盈门,预备通宵欢饮,仆从们也都候在席间,因此丽质这一路过去格外顺利。 寒冷冬夜里,道旁两侧还有积雪未消,偶尔踏过,发出嘎吱声,一下就淹没在前厅传来的高高低低的歌舞声与笑闹声中。 凛冽寒风吹过,饶是丽质出来前,有意裹紧了衣裳,此刻也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她不由捏了捏被冻得有些痛的手,加快脚步,转过院墙,靠近角门处。 门边立了道挺拔如松的黑影,任寒风吹拂,始终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等了片刻。 隔着帷帽,丽质看不清那人模样,却一下从他模糊的侧脸轮廓认出是裴济。 她快步上前,轻声道:“这么晚了,将军唤妾来何事?” 裴济看一眼她因寒冷微微瑟缩的模样,也不多言,只将门推开,引她出了府外。 东北角门外是一条僻静窄小的夹道,需沿着夹道走一段路才能到坊间的大道上。此刻夹道边停着辆十分简朴窄小的灰色马车,石泉正立在一旁,见人出来,忙将车上的杌子取下,搁在车辕边。 丽质微微蹙眉,并未迈步。 观那马车窄小的模样,其中顶多只能坐下两人,再有一人赶车,至多三人,可现下却有四人。 裴济看出她的犹豫,压低声简短道:“你二人坐车中。” 此话便是表明他可与石泉一同在外赶车。 春月吓了一跳,忙紧张地扯了扯丽质的衣袖。她卑微惯了,一听要让将军在外赶车,下意识便觉受不起。 丽质微顿,转身冲春月道:“你先回去吧,我很快便回来。” 春月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可随即又紧张起来:“小娘子——” 丽质知她担心自己独自一人,不由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无事,有裴将军在。” 春月嗫嚅片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重新回去了。 裴济不语,伸手替她掀起车帘,待她坐定,才提步上去,坐到她身旁。他轻敲了敲车壁,石泉便催动马车慢慢行进。 已是子夜,正是宵禁的时候。虽然夜里巡逻的武侯们只管在各坊之间的大道上随意出行者,对各坊内的居民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底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肆意横行,因此马车行得极慢。 车中本就逼仄,裴济又生得高大,与丽质并肩而坐,愈显她娇小,车身摇晃间,二人肩臂隔着厚重的冬衣不时摩擦。 丽质将帷帽取下,这时才又问:“将军要带妾去哪儿?” 裴济道:“医馆。” 丽质愣了愣,不明所以地侧目望他,却见他腰背挺直,双手搁在膝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她微微蹙眉,脑中转了又转,随即想起上回自己同他说的饮药之事,这才渐渐明白,他应当是为了此事要带她去就医。 车外又一阵北风袭来,带着寒意透过缝隙钻入车中,令丽质忍不住再度打了个寒战。 裴济侧目,待瞥见她露在外的指尖也被冻得通红,不由伸出手去,将她的两只柔荑包裹在掌心间,轻轻揉搓。 热意自他的掌心传递至她的双手间,原本有些僵硬的手终于重新灵活起来。 丽质抬眸,对上他深邃漆黑的眼眸,不由勾起唇角:“将军,妾好冷呀。” 裴济眸光微闪,顿了片刻,默不作声地伸出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丽质将被冻得有些凉的面颊靠在他温热的脖颈处,动了动调整个更舒适的姿势,软软靠在他怀里,轻声道:“将军怎么对妾这么好?” 裴济只觉脖颈处先被她面颊冰冷的肌肤一激,随后又被她说话间喷吐而出的温热气息柔柔拂过,不由浑身一僵,一阵剧烈的酥意自脖颈间迅速蔓延,紧接着便化作热意。 寒冷的冬夜里,他忽然浑身燥热起来,像被点燃了一般,搂着她的双臂猛然收紧,令她身前的曲线更紧地贴着自己,俯首便寻到了她丰润的红唇,用力吻住。 他已有月余未再碰过她,积压了许久的欲念像被强行阻截的洪水,只要长堤间被凿开个小小口子,便能令一切坚韧意志溃不成军。 丽质长睫微扇,半阖着眼主动圈住他脖颈,纤细的指尖嵌入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发间。 原本寒冷逼仄的马车中,温度也悄然升高。 良久,裴济压下心底的汹涌绮念,以齿轻轻咬了咬她小巧的下巴,将她稍稍松开些,嗓音喑哑道:“欠你的。” 说话间颇有几分压抑的咬牙切齿与无可奈何。 丽质眼神迷蒙,浑身泛软,混沌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方才的话。 她轻笑一声,不住蹭着他温暖的颈窝汲取热意,道:“将军不会是对妾生了情意吧?” 她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明显的调笑意味,可落在裴济耳中,却不啻惊雷。 他的面色迅速阴沉下来,方才险些压抑不住的冲动也被生生泼了盆冷水,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微微垂下,与她四目相对,抿唇不语。 他心中清楚,很久以前,自己就已经深深陷在她设的圈套中,难以自拔。他和他的两位表兄一样,都被她迷住了。 为了这个女人,他罔顾纲常伦理,既背叛了君臣之道,也背叛了血缘亲情。可饶是如此,他每一回的挣扎与愧疚过后,都会陷入更大的渴望,在少之又少的与她的独处中,明知她是利用,是蛊惑,却还是甘之如饴。 可为何要如此? 他不敢想。只能当是中了这女人的毒,被自己的欲望冲昏了头脑。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 至于心底的那点异样情愫,明知是什么,却不得不费尽心神地忽略。 她却偏偏拿这样的话与他玩笑,真是个心如磐石的女人。 他眼底闪过复杂的怒意与苦涩,张了张口,不知是想斥责于她,还是想袒露心意。 丽质见他如此反应,脸色也渐渐冷淡下来,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时,行得极缓的马车终于停下,石泉在外轻敲车壁:“将军,到了。” 丽质闻言,迅速将他推开,重新戴上帷帽,掀起车帘便下了马车。 裴济一人坐在马车中,闭了闭眼,收敛神色,这才面无表情地跟着下去。 …… 温泉宫中,自从送公主出嫁的队伍离去,太后便在座上颓然坐了片刻,许久才回过神来,起身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