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时间一长外面开始渐渐流传出了萧战护夫的传言,所有人都羡慕起了楚玄。 萧敬之曾经在无意之中听说过别人讨论他家里的事,都只说是羡慕楚玄嫁给萧战之后婚姻美满,生活幸福,萧战也是一心一意对待他,便是连小侍都没有一个,诸如此类的这些话。 萧敬之当时忽然有了一种荒谬的感觉,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部分,他们所看到的事物并非是事物本身,萧战和楚玄的关系的确是很好,然而若说楚玄这些年过得幸福他却是第一个不认同的。 萧敬之在萧战和楚玄的面前很多时候都扮演着一个乖巧的角色,萧敬之发现萧战额外爱怜弱小,于是他便时常在萧战面前撒娇,让她抱让她陪着,如此她果然对他越来越好,楚玄每次看到这幅场面的时候,总是笑得很开怀。 萧敬之从这个时候就懂得了若是自己想要什么,就要自己想办法用手段去争取,而改变自己投其所好已然是最快捷的方式。 他们仿佛真的是幸福的一家人,那些从前的日子好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往日的忧愁都已经消散如烟。 在萧敬之七岁的那一年老太君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时常缠绵在病榻,于是萧战花了很多精力去照顾他,对于楚玄和萧敬之便没有了以往的亲热,整个将军府上下的气压都很低。 老太君这些年来时常劝说萧战娶小侍,萧战全都拒绝了,此时老太君病歪歪的躺在床上怒斥道:“如果萧家到你这里就断了后,我如何有脸面去面对天上的萧家的列祖列宗。你是不是想让我死不瞑目?你若是坚持这样的话也不用再给我喂药了,直接让我就这样死了算了,也省得我再跟你们多生气。” 当时楚玄端着药带着萧敬之站在门外,他们两个将屋内的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萧战很久都没有出声,老太君一遍又一遍的问她,最后她说道:“只要您吃药,我什么都听您的。” 萧敬之看着楚玄脸色一点一点的发生着变化,他眼神中的光泽就那样暗了下去,他垂着眼眸就那样静静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带着萧敬之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年在重病的老太君面前萧战退缩了,她同意纳侍,破了自己当初的诺言。 这一天楚玄早早的就让人伺候萧敬之睡下了,然后跟萧战两个人在房间里边说着话。萧敬之一夜没睡,就那样盯着他们的那间房,然后看着那房内的灯亮了一夜。 萧战纳侍的事情提上了日程,然而老太君还是没有能等到那一天,他在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就那样平静的去世了。 这么张扬的一个人,这么倔强的一个人,他走的时候竟然是悄无声息的。 在他去世之后萧战和楚玄沉默着安排了他的丧事,而后前线再次传来战报,萧战得了圣旨再次启程。 那一天楚玄牵着萧敬之的手,他们二人在门前送萧战离开,萧战的背影就那样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彼时他们都不知道那就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偌大的将军府之中这回只剩下了楚玄和萧敬之二人。 楚玄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他开始不停的咳嗽,有的时候会咳出血,他面色苍白,有的时候一连几日都下不了床。 自从那年楚家受辱之后,楚家那边跟将军府就少有来往,楚家偶尔有传讯都是直接传给楚玄,楚家人听外边的传言说楚玄和萧战两个人过得很好之后就一直很是放心,是以往来传信也只是互通消息,没有人想到过来看看楚玄。 萧战也偶尔从前线传回消息,询问萧敬之和楚玄近来过得好不好,也询问府上的情况。 楚玄此时已经多日躺在病榻之上无力下笔了,他担心让人看出了端倪,索性让萧敬之代笔帮他写信,只在信上说他一切都好。 萧敬之写完了送往楚家的信,然而等到给萧战写信的时候他却是如何也不愿了。 楚玄笑着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萧敬之说道:“她不配。”然后他看着楚玄问道:“爹,你值得吗?” 值得吗?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忍辱负重了十来年,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断送了自己的半生,而她不仅没有保护好他们父子,甚至连给出的诺言都没能算数,若不是老太君已经去世,如不是赶在这个关口边境告急,她说不定已经娶了几个小侍回来了。 既然这样那他爹这些年来独守将军府默默忍受着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楚玄拉过了萧敬之,对他说道:“那是你娘,她也有她的苦处,而且她事后也没有真的将人娶回来不是吗?” 只是还没有,而不是不会,这般自欺欺人的言论萧敬之听了都难过。 楚玄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番说辞说服不了萧敬之,他只低叹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们这样的人太聪明往往容易伤了自己,我们一眼便能够看清别人的心,却往往不如单纯容易被人欺骗之人过得快乐,你这样敏感又这样聪慧,这样的爱憎分明眼里容不进沙子,你会伤了自己的。” 楚玄轻叹,“爹只愿你这一生不懂爱恨滋味。” 那一天萧敬之最后还是帮着楚玄写了信送往了前线。 老太君死后楚玄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他的病一日赛过一日,然而将军府的事情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还有手上的生意他也不能不管,于是他终日拖着病躯继续的忙碌着。 他的病眼看越来越重,无数的大夫前来为他看病,最后却都没有成效。 萧敬之开始整日整日的守在他的身边,凡是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帮着他分担。 萧敬之十岁那年楚玄得知萧战前线数万大军粮草断绝之后连着奔波了数日,为她们筹集了粮草送去了前线。 他呕心沥的帮了萧战最后一次,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只为保她最后一程。 楚玄临死之前将萧敬之叫到了床前,他拉着萧敬之的手说道:“爹对不起你,要留下你一个人了,但你也不要记恨你娘,你好好的活下去,以后爹不在了,你帮爹照顾着些你娘好不好?” 萧敬之拉着楚玄的手,答应了他最后的请求,楚玄就这样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萧敬之在那一刻骤然觉得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便是对他们这种人的诅咒。 萧敬之在楚玄死后大病了一场,而后性子变得薄凉。 后来萧战来信,萧敬之只用几个字冷冷的告诉她楚玄死了,病死了。 楚玄是病死的,这话是大夫说的,多么可笑。 楚玄不是因为生他之时血崩而导致的常年身体虚弱,不是因为十几年来在将军府之中没有几天快活日子,不是因为他耗尽心力为将军府和萧战过度cao劳,他只是病死的。然而他这病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一步一步到了这么严重,又有谁曾问过一句? 大夫说他是病死的,其他人也都说他是病死的,于是萧敬之也只能说他是病死的。就像外界都传言楚玄和萧战极为恩爱,楚玄婚后过得极好一样,究竟内里是何模样又有谁知道呢?众人所能看到的终究也只是表象。 在那之后萧敬之接手了楚玄的一切,他是将军府之中唯一的主人,也是楚玄唯一的后人,这些事情他责无旁贷。他不会让任何人插手将军府,也不会让任何人动楚玄留下的财产。 楚玄手下吃里扒外,他杀;将军府中人不老实,他抓;商机,他掠夺;生意,他照做。他双手染血,最后撑起了楚玄曾经背负的一切。 萧战在楚玄死后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而后便每隔一阵子来一封信,问他好不好,问将军府如何。 萧敬之每次回信语言寥寥,只说一切都好。 从十岁到十二岁,对于萧敬之而言是痛苦的,然而纵观他的整个人生,除了有萧战在的两年他过了两年真正快活些的日子之外,其余的他人生之中的大半时间其实都不曾如同其他孩子一般过得无忧无虑。 他十二岁的时候萧战终于从前线回来了,她打胜了戎国,回到京城之后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 她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是大饶的英雄,然而却也是一个没有护住丈夫与孩子的女人。 萧战回到京城的事情让萧敬之心思复杂,他想的最多的是楚玄,到死他都在护着她。他用自己的一生都在护着这个曾经妥协过,想要背叛他的人。 他曾在楚玄临死之前答应他照顾萧战,他决定护着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楚玄。 萧战回京之后还未回到将军府,萧敬之便接到了凤后的诏令,那是他第一次入宫,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宸安。 萧敬之对于谢宸安的第一印象就是慢,她的动作很慢,说话也慢,时间在她这仿佛是被无限的拉长了。 然而与她对视之时萧敬之才发现她的眼神很纯净,那里面有着对他容貌的赞叹,有着对他身份的好奇,还有着几分善意,那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谢宸安说要跟他一同去凤阳宫,萧敬之索性同意了,那个时候他脑中想的是萧战的归来,想的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想的是楚玄的逝去,对那时的他而言谢宸安不过是不需过多关注之人罢了,他从未想过以后二人还会有那般多的交集。 在萧敬之十二年的生命中,他对萧战加起来的记忆也就只有短短的两年罢了,在她背叛楚玄的时候,在楚玄去世的时候,他是恨着她的,然而在之后的两年他对她的印象就越来越淡了,再次与她面对面的时候萧敬之对她的感觉竟然只有陌生。 那一夜萧战在祠堂中陪着楚玄的牌位待了一整夜,而萧敬之也是一夜没合眼。他和楚玄本是一类人,他们都是极度聪慧也极度善察人心的,而在萧战这件事上,他却从来也没能理解楚玄。 但他答应了楚玄会照顾她,于是他也真的那么去做了,他帮她从夺储之争中脱身而出,照顾她的日常起居,打理将军府的一切。 母子二人之间的相处始终隔着一道墙,他一直默默的观察着她,看她对自己的态度,对楚玄的态度。 萧敬之没想到会在赛诗会上第二次见到谢宸安,然而原本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就算是见到了也算不得什么,却没想到谢宸安竟然让谢宸轩上去帮了他一把。 他着实有些不能理解这个在宫中自己性命是否能够保住都不一定的人为何总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情,他本也用不上这样的帮忙,然而谢宸安终究是好意。他做谢宸轩的伴读也好,方便时常入宫与文熙贵仪通信。 萧敬之虽然心性凉薄,也不理解谢宸安的作为,但是他终究是承了她的好意,是以等到她询问伴读一事之事他便也帮她动了动心思。 他与杜恒也算是旧识,而萧战回来之后她也到府上去过两次,据说她最近又与家中闹了矛盾,很是不服管,让兵部尚书很是头疼。 萧敬之曾经听过杜恒的那番忠君之言,她的性格和出身决定了她会有这样的思想,而她这样的思想也决定了她的一生过得如何取决于她追随的人。 现在朝中的几个皇女之中没有几个善茬,而皇上又是一贯的重文轻武,她这样的情况便算是过几年在朝廷上出力,皇上也不太会把她放在眼里。 他为谢宸安指了杜恒,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为杜恒选择了一条出路。杜恒忠的偏激,若是她所尽忠之人并非善类,那她的一生便也算是毁了。而谢宸安虽然条件并不如何,至少心思纯净没有伤人之心,而她二人的性格又有几分相合,若是她们聚到一处,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而后两人果不其然的相处得当,杜恒也就此成了谢宸安的伴读。 萧敬之一般并不每日去往华阳宫,只两三日去一趟罢了,然而没多久他就发现谢宸安似乎只要是没事的时候知道他在华阳宫都会过去,而后一双眼睛总是带着单纯的喜悦落在他的身上。 他实在是想不出谢宸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过谢宸安这样却也并不让他觉得反感,他有时候觉得谢宸安就像是一只无知无觉的幼兽,对于危险毫无察觉,所以才会如此的总往他身边凑。 借凤后的事情提醒谢宸安原本并非是他的本意,只是在那一瞬间,他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了之前他们一同去到凤阳宫之时,她曾说自己被害落水一事。 他也不知怎么在那一刻竟然有些心怀怜悯。 他向来不多管闲事,那天却忍不住提示了她几句,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至少她曾经单纯的对他抱有善心,且当是一报还一报,正好两次,便也就抵消了。 之后几年萧敬之每每去到皇宫之时便时常能够在华阳宫之中见到谢宸安,他原本只是觉得谢宸安并不算是惹人烦罢了,然而接触的时间长了,他也就将谢宸安那双每次见到自己就额外明亮眼睛纳入了心底,不知不觉间对她更容易感到心软些。 将谢宸安带出宫给戎国人提供机会刺杀一事,他虽然做了妥善的安排,此举不光是为了给萧战解围,也可以帮谢宸安解围,然而他终究是在她毫无查觉的情况下设计了她。 那一日他已经做好准备待到谢宸安询问自己之时将自己的设计全部告诉她,他不怕让她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她这样单纯的人这一次设计她的若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想来她便已经丢了性命,借此机会给她一个教训也是好的。 然而谢宸安对于他不合理行为的却是全然的信任,他也说不出自己当时的感觉,似乎是有些熨贴,又似乎是有些好笑。 萧敬之一直没有明白谢宸安对于他的态度,在他看来谢宸安对于自己莫名的信任和亲切始终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因为谢宸安对他没有什么企图,萧敬之对她始终生不起嫌恶之心。 直到那一天,谢宸安醉酒后小心翼翼的将簪子放到了他的面前,患得患失的想要他收下。 他从那双眼睛之中窥到了她的一片真心,小小年纪情窦初开,竟是将他放在了心底,如此一来之前的种种都有了答案。他此前因为谢宸安比自己小上四岁一直把她当个半大孩子,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竟是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 萧敬之那一瞬间有些想笑,谢宸安对他的了解能有多少?而她竟然就这样糊里糊涂迫不及待的想要奉上自己的一颗心。 他有些想要点醒她,然而那一刻见到她那番小心忐忑又难受的模样,他竟是有几分心软,最后还是将那只意味不明的簪子接了下来。 萧敬之心中知道以谢宸安现在的状况来看或许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再过个一两年便说不定会把他忘在何处,此事用不着他留心去挑破,若真是挑破了反倒是让谢宸安觉得尴尬。 他本以为这件事情就像是河岸上的泥沙一般,那些轻微的痕迹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快便会被冲淡,却没有想到他被戎国人绑架之事竟然会引起谢宸安如此大的反应。 不知怎么谢宸安那几滴泪竟然像是落在了他的心上,除了楚玄和萧战之外,这一辈子从未有人为他而心痛至此。 在那一刻谢宸安的眼睛通红,泪水忍不住的流出来,他恍惚中觉得她的眼泪仿佛是替自己流的,这么多年来他心中的种种从来无人诉说,向来只能自己吞下,然而在那一刻他仿佛忽然有了发泄的渠道,看着谢宸安为他落泪,他心中竟隐约觉得有种痛快之感,仿佛是她替他将这些年无法与人道出之苦都哭了出来一样。 然而这种痛快却并没有持续多久,看着谢宸安哭到抽噎,他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最后将她抱入了怀中也不过是想安慰她罢了,却未想到谢宸安竟然说想要娶他,还说会一直对他好,一辈子对他好。 一辈子对他好,这话说得何等轻巧?便是如同萧战和楚玄这般京城之中人人艳羡的夫妻看似圆满之中还带着那么多的遗憾,而感情之事又哪里轻易便能承诺的了一辈子? 萧战用一生的后悔和孤独弥补了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而楚玄错爱了大半生,这便是他们的结局,而自己呢? 萧敬之忽然想到楚玄当年说的,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八个字似乎真的就像是一个永远跟随在他们身侧的诅咒。 那日杜恒过来说谢宸安想约他去庄子上转一转,萧敬之自然知道自从谢宸安上次说出了那样的话之后他们二人的关系便不似以往。 他当时说‘年少轻狂,轻易道爱恨’,这句话便是他对谢宸安的评价了。 便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一头扎了进来,说想要娶他。如果她知道他的心机和手段,知道他这些年来的种种,看到他的真面目,她还能接受的了他么? 萧敬之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只等着到庄子上后抽个时间与谢宸安讲明自己的这份心思,让她不用在自己这边费力讨好。 然而世事变化总是出让人出乎意料,那一天萧敬之看这些谢宸安为自己盛装打扮,看到她见到自己之时露出的那份小心谨慎和陪伴在自己身侧之时那份单纯的满足和幸福,他的心底竟又生出了些旁的情绪,原本要说的话未曾再说出口。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为谁而心动,然而在这刻想到和谢宸安相识以来数年间的种种,想到谢宸安眼里毫不掩饰的情谊,他心中竟然起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