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不成
韦妃看似随意地将黄氏推到了众人面前,自然不会就此而止。她为的是震慑,是铺垫着,要让她的存在更加“夺目”。 黄氏也真的什么都说不上来了,脸色一沉到底,暗如死灰,昔日柔美爱笑的眼睛,木然涣散,俨似一双鱼目。唯是忠仆顾娘在身侧扶持,却也和主人一样,神采委顿。 韦妃又作一笑,然后闲话家常般,泛泛谈讲起来:“三十年前,邻郡有一户百姓家,夫妻靠采药卖与药铺为生,膝下只一个小女,自幼容貌出众,长到十三四岁,已是坊间闻名的美人。夫妻便要为女儿定一门亲事,虽然家贫,也不愿委屈了她。” 韦妃才将云雾拨开薄薄一层,众人的目光已细细碎碎地落在了黄氏身上,犹疑间又添了好奇。尤其是家君郑楚观,皱眉凝思,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 黄氏是二十七年前嫁到郑家的。那一年他七岁,尚是家中独子,母亲陆氏便是因为经年不曾再育,子嗣单薄,动了为丈夫纳妾之心。其后遣人各处采选良家女,不久就挑中了黄氏。 七岁的孩子已能记事,他隐约听府里的人谈论过这位庶母,好像就是出身于采药人家的。 韦妃继续说道:“可夫妻不知,其实女儿早已心有所属,情郎就是常年与他家收药的药铺家的儿子。二人青梅竹马,也真是郎才女貌,原该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只惜,这男儿是次子,无缘继承家业,而又无心医药,成日就是醉心诗书。” 前一段话或许明显些,但说到这里却又不清明了。药铺家的儿子,会是谁呢?与这故事,或索性就是与黄氏,又有何关联? “因父母也认识这郎君,两家熟悉,女儿便主动去求父母成全。可夫妻却反常地不愿,认为女儿天生丽质,嫁给一个家业前程俱无的书呆子,是埋没了。女儿并未气馁,便又去劝情郎寻个营生,或者就同继承家业的长兄学学药理,总归摆个样子,先成其美事。” 韦妃说到此处,虽仍旧淡定,却到底流露出一丝恻隐。顿了顿,心绪平复,又道: “然而,郎君亦有自己的志气,想要参加春闱考取功名,反又让女子再等他几年。女子痴情,辗转也就同意了,想他若真得了官,那父母必定更高兴。于是一等又是两载,却,还是没等来喜讯。女子二八,正是鲜花绽放的好年纪。父母不愿再让女儿耽误青春,要她断了念想。她也无奈,最后去问了郎君,郎君犹豫了,也不愿失去爱人,便许诺下月就托兄长去提亲。” “那他们后来顺利成亲了吗?”问话的是郑濡,一片天真,听得入迷,也不解韦妃深意。 韦妃缓缓摇头,深吸了口气,将目光拂向黄氏:“还没等到下个月,转过几日便有一个富贵人家的仆妇寻上门来。她是听说了这家女儿的美名,特来相看,若相中了,就要接回去与家君为妾的。” “她父母竟也舍得?”郑濡觉得不可思议,她是世家闺秀,侯府嫡女,纵知人情,也难体察贫寒人家的难处。 “她父母起初也不舍,但那家的人也虔诚。而况是他们八辈子也高攀不起的大族,许了钱财,又如娶妻般正式下聘,给足了体面,她父母便无不愿了。这女子无奈,又苦恨情郎相误,终究赌气似的去了。朝夕之间,就从贫女变成了贵妾。” “这女子难道是,是……”郑楚观再也不能自持,因为一切描述都与黄氏太像了。 韦妃倒不曾回答,再开言,语气严正了许多:“若这女子就此安于宿命,也能得个善终。毕竟,那家人待她不错,她自己也争气,没多久便有娠了。然则,一朝分娩,却只是个女儿,并不是能够承奉宗庙的男孩。” “女儿怎么了?都是这家的骨rou!难道这家主只喜欢男孩,嫌弃她了?”郑濡颇不忿,亦女子不平。 “倒没人说什么,她尚年轻,是会再有生养的。”韦妃倒乐意与郑濡应对,也觉得这小丫头问得巧: “只不过,当初纳妾,并非家主之意,而是主母贤德,为她自己膝下单薄,便主动为夫选聘,希冀开枝散叶。而这女子生了女儿不久,主母竟怀孕了,又隔一年,产下了次子。” 这话的意思浅显,众人很快明白了:这女子本就是娶来绵延子嗣的,却反被主母占了风光,先生下男孩。那她自然就难做人了。 果然,韦妃也是这样说道:“妻妾之间原就地位悬殊,而主母已有两子,她却只有女儿,心里便不甘起来。她本是赌气嫁来,又没有好家世,若再不能谋个好前程,长久立足,岂非不值?” “那她后来如愿了吗?”郑濡又问,这问亦是牵引着众人的心。 韦妃不置可否,却忽然将话端抛给了黄氏:“云夫人觉得呢?这女子后来如愿了吗?” 黄氏仍恹恹的,似已有气无力,却缓缓道了四字:“她该如愿。” 韦妃淡笑:“那就让她如愿。” 话到此处,至少是能让人看出来,这个故事是与黄氏有关的。于是天真如郑濡都不敢再轻易动问。小院里阴云密布。 “她如愿了,不过又过了五年。这五年里,她真是费尽了心思。”韦妃扬起声调,连着下颌也微微抬起: “因家主并不贪图美色,更不会宠妾灭妻,便也不算眷顾她。所以,她盼了三年也没能再有身孕。到第四年,主母念她父母年迈,她嫁来六载又从未回过门,便许她带女儿回邻郡小住。而这一去,不但重逢了旧日情郎,还将旧情也一并勾起了。” 旧情,旧情郎,于那道不可逾越的底线,只差着一步了。似乎是不必再说穿的,但韦妃仍毫不犹豫地说了下去: “情缘未断,正可利用。而那郎君,正是血气方刚,又因对她深怀愧疚,不曾娶妻,便就做了她的裙下之臣。不久,她就有孕了,过了年,如愿产下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就成了府上的三郎。” 韦妃说得生动,却一直不曾点明谁,但到此处,言辞便亦真亦假起来——按故事脉络,这个男孩自然是排行第三的,可黄氏的儿子,也就是“府上的三郎”。 这几个字,让黄氏猛一阵急喘。 “云夫人,你可得多保重,精彩的还在后头呢!”虽是提醒,亦是警告,又被韦妃说得像是呵斥。她索性示意青绵也来扶住黄氏,必要叫其挺到最后: “一次苟且并不能满足那女人的野心,这个儿子也没能给她带来所谓的荣耀。她想要与情郎长久相伴,而且是堂堂正正出现在府中。她很快想到,情郎学识渊博,而富贵人家的公子幼年开蒙,都会请老师专门教习。这就是她的机会。” “王妃!”郑梦观一直都算镇定,但这话已不能再难堪了,他都明白了。他不想,或是不愿,也不知所措……唯余骇然。 韦妃充耳不闻,话音未断:“她因陪伴主母赴过官家女眷的燕集,认识了一位家主同僚的夫人。 便骗这夫人说,要为自己的儿子举荐一位先生,但这先生年轻,又是她的同乡,她不便亲自推举,就让那夫人与她夫君说,请她夫君出面举荐,同僚之间便无虞了。等到情郎顺利入府,先前与那夫人说的话便不算了,便由家主决定,让他教习年长一些的二郎。这一点,她倒无所谓。” 韦氏越说越顺畅,黄氏却也越来越缓和,仿佛绝境中放下了最后的牵挂,全不留心,安静等候着大厦倾覆。 “此后,二人常有机会相见,暗通款曲。那情郎亦尽心,得到家主赏识,推荐他做了个学官,到官学里去教授学生。一晃二十年,孩子们都大了,家主与主母也相继离世,当家人变成了嫡长子,她也好歹熬出了资历,算得一位长辈。” “长辈”二字让黄氏的嘴角忽一抽动,似不禁,似冷嘲。 韦妃瞧见了黄氏的细微表情,却蔑然,“平安至此,她也该知足了,她生得长女也嫁到了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为人正妻。可上天与她开了个玩笑,或者说是现世报。她的儿子居然爱上了情郎的侄女,而这个侄女心仪的又是叔父的学生,是二公子!” “王妃尊口,说了这许多也劳乏了。”黄氏竟端端正正地接过了韦妃的话端,目光辗转于二郎和周燕阁,“我替王妃说下去吧。” 宿命为何,黄氏其实早就为自己打量过的,只不过到此刻,她才终于选择接受。余下便是郑家众人的错愕惊慌,即使言及此,事实早已不算意外了。但他们又能以何种情状来面对? 黄氏,是他们父亲的女人,是庶母,占了一个母字啊! “三郎的婚事是你同意的,你难道不知他与周燕阁是……”郑梦观几乎站不稳,也怎么都说不出那层关系,悖逆人伦的可耻感灼烧着他的胸膛。 “这都怪你!”黄氏却是理直气壮,“谁让你不娶周燕阁,放纵她祸害家门?!谁又要你做好人,把不要的官职扔给我儿?三郎正是接了你的官职才有底气跑到你大哥面前求娶!!” “你,你们,你们才是始作俑者!”黄氏缓缓举出手来,先指向二郎,依次又指过郑楚观与崔氏,恨道: “你们自以为是嫡出一脉,有谁真正看得起我们母子?!就连周燕阁这个贱婢也敢轻视我的儿子!她比当初的我又高贵多少?小门小户的贱婢就塞给我的儿子,你们是巴不得吧?!” “二郎说得对,就是你点头,我们才去办的呀!如何成了我们的错呢?!”崔氏见黄氏的手停在她眼前,似乎更恨她,便也心虚反驳。毕竟当初让周燕阁嫁给三郎,她是有意的。 二郎尚难平静,但忽然明白了一点,三郎的性格转变,应该就是受了他母亲的影响。母子的言论都是如出一辙。 “崔氏!”黄氏其实原没有针对谁,但见崔氏极力推责,由不得要先拿她下刀,一双眼睛瞪得要裂开,“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说过什么?!” 崔氏自然是有两副面孔,可她从未被人发觉,便是日日相伴的丈夫,也只以为她贤德持家。如今被黄氏当众斥问,她不禁慌了,不知黄氏从何得知,也不敢言辞轻率。 黄氏冷嗤:“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曾有一架十二牒的金绣屏风?那是多好的东西啊!可你仅仅因为划破了几道便将它弃了。这原也不算什么,但阿顾偶然在后院瞧见,觉得可惜多问了一句,阿春便来讥讽她没见过好东西,还竟叫她搬回去给我用!阿春区区贱婢,若无你的唆使,怎敢踩到我的头上?!” 这架金绣屏风当真原是崔氏房中之物,但已经丢弃了一年多,她几乎是不记得了,更不知阿春背地的行径。而郑楚观却有些印象,二郎也缓缓记起,曾经与云安一道去黄氏居所,是见过的。 只是,二郎所见乃是完好无损的屏风。 “阿春!”崔氏羞愤,情急无法,转身便给了身后相随的阿春一记耳光,“你竟害我!!” 阿春自然未得崔氏授意,不过狐假虎威,逞口舌之快。然则万事皆有源头,崔氏若当真贤德善良,奴婢也不会如此。 这金绣屏风因何丢弃,她还记得,就是因为郑修吾来替云安的流言不平,崔氏又不好反驳,显露自己对云安的厌恶,便憋了气。事后终究难忍,摔砸脂粉盒子,才致划破了屏风。 阿春被打,哭泣跪地:“奴婢知错了!可奴婢只是随口说,也不料阿顾真会搬回去啊!” “哼!”黄氏冷笑,又切齿道:“崔大夫人的赏赐,我岂敢不奉承?我不但要用,还亲手修补好了,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我每天看着,时时不敢稍忘崔夫人的恩德!” 原来,黄氏是“趁机”将屏风搬回去的,而她时时不忘的“恩德”,不过是为人轻视的耻辱罢了。女儿郑澜回门时也曾问起她这架屏风,她却只回说,是崔氏送来的。 她的仇恨,便是这般一点点被勾起的。 韦妃旁观至此,又惊又叹:“郑家纵然待你不公,可你的儿子终归是亲生骨rou,他要娶你情郎的侄女,你为何不加阻拦?!又为何不去提醒周仁钧?” 韦妃是知道一切内情的,但被黄氏夺过话端,便有许多话未及出口。按她先前所言,众人都以为,黄氏与情郎都对孩子的身世心知肚明,而如今竟却不是!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黄氏凛然侧目,“他若心意坚定,早娶了我,我又何必受这三十年的煎熬?他欠我的,就必须还给我!我要报复他,也要让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过!” “连你的儿子也毫不顾惜?虎毒也不食子啊!”韦妃仍然不敢相信,话音也不觉颤抖。 黄氏瞥了眼周燕阁,轻飘飘回道:“我儿被这贱婢蒙了心,那就让他自己去看清现实,他才知道究竟谁才是真心为他!我也不容这贱婢长久嚣张,更不会让他们生儿育女。所以,又有何关系?” 黄氏算计了整个郑家,连亲生儿子也成了报复的筹码,一颗虺蜴之心,又添豺狼之性。这岂能令人防备得住?也想不到! 黄氏望着众人惊恐的神色,竟升腾起几分得意:“大王与王妃不是已经知道秦艽了吗?是孟世医告诉你们的?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们,这一味药,是怎样用的?” 孟世医便是起初让黄氏骤然失色的人,也就是跟随青绵进来的第四个人。此人学名孟祥正,与黄氏和周仁钧都有渊源。黄家采药,周家收药,而孟家则是医户,在邻郡开设医馆。 黄氏与周仁钧在洛阳安顿之后,孟祥正也来到洛阳问前程。他先与周仁钧相逢,黄氏也乐意以熟人为医,常年的疾病都请他来诊断,每回的诊金也给得丰厚。 自然,孟祥正也是周仁钧的专用医家,他病重时便就是孟祥正往来诊治。二郎便是在周家侍疾时,认识了孟祥正。 “唉!云夫人,我给你药,可没有叫你害人啊!我还交代过你秦艽不可乱用啊!”孟祥正确未参与黄氏的阴谋,今日不过被当做证人叫来,忽闻黄氏指出自己,他只怕被牵扯连坐。 “论医术我自然不如你,可每种药材有何效用,我不会比你知道的少。你别担心,我已认了,不会连累你。”黄氏一眼就将孟祥正看穿了,更不屑。 这时,李珩抬手招来许延,当众正声道:“你应该知道秦艽的效用吧?你来说,细细地说。” 许延虽年轻,但家学深厚,远比孟祥正医术精湛,因而细听细想,早有成竹在胸,稳稳说道: “秦艽药性平和,有散痹痛,清湿热之效。但,凡有药性,必有毒性,医家酌量配用而已。若以热醋浸泡秦艽,晒干后即添止血之效,大量用在女子躯体,可令女子血脉不通,壅塞而不得下行,长久便影响月事,自然不能有孕。” 女子间的倾轧,常是嫉妒生育之事,却不过多是共侍一夫的女子争宠所致。这般姑媳间的陷害,可真是世间罕闻。 “那这瓶秦艽并不是周燕阁所备,是你放在此处的?!绛石散也是你所为!”郑梦观瞪着黄氏质问道。他且不论别人的事,只关心害云安摔马的真凶。秦艽既是黄氏之物,又与绛石散埋在一处,他很难不怀疑。 “秦艽单埋在土里是不能发挥避孕之效的,必要叫女子躯体接触,或者食用。”许延倒不是为黄氏开脱,只照实解释了句。 二郎不由捏紧了双拳,也再难辨别了。 黄氏见状,却展眉笑叹:“这位医官说得真好啊!我自然是让这个贱婢天天不离身的。”她转而指向门户大敞的正屋,“你快去看看,那个熏炉里应该还有残存,昨日我刚遣人添过的!” 李珩与许延递过眼色,许延很快跑到了屋内。一方五足银熏炉就摆在坐榻前,倒未被搜查的小奴弄坏,炉内焚香已经冷却。取开炉盖,许延直接伸手抓了把灰烬出来,一见,果有掺杂的紫色细粉不曾燃尽,而细辨之下,正是秦艽。 “可惜啊!才熏了她半年,虽有抑制,却不至损伤根本。”看着许延回转,黄氏傲然说道,“但也罢了,她现在也没有机会再祸害我的儿子了!” “你恨周仁钧,恨周燕阁,恨郑家,可我的小妹又哪里对不住你?!她不过嫁来年余,与所有的事情都毫无沾染,你为什么也把秦艽用在她的身上?!” 这几句厉声质问出自韦妃之口,愤恨之意自不必说,却更将二郎好不容易寻回的几分魂魄又一次击散了。他脚步跌顿,口唇张合,但发不出任何音调。 为这些话有蚀骨锥心之痛的,还有柳氏。她只知云安吃了添加秦艽的紫萝糕,体内积存了热毒,但许延先前也未见黄氏所用的秦艽实物,便都不知黄氏还有这一层心思。 她的女儿不过十五余,正当妙龄,就算离了郑家也还有未来可期,但若从此影响了生育,那她的余生…… 柳氏默默迈出脚步,似也要去问罪黄氏,但忽一挥手,一记用尽全力甩下的响亮耳光,打得黄氏天旋地转,跌滚在地。 然则,半晌之后,黄氏还是抚着流血的脸颊缓缓站起身来,眼里并无柳氏,只对着二郎道: “不知那紫萝糕云安吃着可好?这可是我精心为她准备的,还不用小婢,只让我的儿媳一趟趟送去,好让你们尽情受用啊!” 郑梦观面无表情地看着黄氏,似乎无怒无悲,但心胸之内却已怒无可怒,悲不尽悲—— 他在想,每次送来的紫萝糕几乎都是他亲手递给云安的,还亲自喂过,而正因为云安喜欢,他便从未分享,都让云安吃完了。 尽管他想不到,尽管他不知道,可他也是将毒药亲手送进了挚爱之人的口中。他,也做了帮凶罢! 许延在这时,及时而又适宜地解释起云安与秦艽的关联,一并如何起疑察觉,如何推断斟酌,都细细地说了一遍。 末了,李珩叹道:“荥阳郑氏,自汉以降,数百年来兴盛不衰,而你郑家,自立国来更是天下鼎族。可谁能想到呢?如此鼎盛甲族,诗礼官宦的门庭,竟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丑事!不知老汉源侯在九泉之下还能不能瞑目呢?” 一席话虽有嘲讽之意,但也都是实话,郑家人无不汗颜,家君郑楚观更是抬不起头来。他一直想要管好这份家业,不辜负父母的托付,可他不仅什么都没做到,也什么都没有察觉。 萧墙内祸,竟是外人发觉,外人发落的。 黄氏听过许延的话,倒不觉意外,反佩服自己想得不差。她起初也曾担心,云安被申王府所救,王府之力不比寻常,若寻了个高医为云安诊治,或许是会发现的。 果然就是这么为人察觉的。 “裴云安和我的女儿一样,都是这个年纪远嫁他乡,我原本是想好好待她的。奈何,她竟也和崔氏一样,以我落魄拮据,陈设简陋,便施舍给我许多好东西,还说是为三郎的婚事的体面!她也真阔绰,真大方,却当我不知是讽刺,是幸灾乐祸!那贱婢嫁给了三郎,便与二郎名分相隔,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休想!” 云安私下赠礼,原不过就是为了黄氏的体面,连郑澜知晓,都在心底感激。可身为母亲的黄氏,却只当人践踏于她,不分好歹将一切都混作一谈。 实则,自卑者自轻,自轻者自负,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机关算尽,都是孽债。 “都是我做的!就算是绛石散,也是我引着这个贱婢生出了狠心。可她太蠢了,唯做了一件大事,也没有做干净!”黄氏俨似一个胜利者,血迹干透的嘴角上扬着,又幽幽道: “但,我也有件事不曾做得干净,真是深以为憾。” 她略上前了两步,目光划过二郎,停在了一直不曾作声的郑修吾脸上,“修吾,你生在侯门,自小养尊处优,那次和你二叔一起下狱,是不是很新鲜,很有趣?” “贱人!那件事也是你做的?!!”崔氏原已没了底气,但听事关她唯一的儿子,也不禁窜起怒火。 黄氏神色镇定,回答:“单凭我一人之力,自然不行,可还有周先生帮忙啊!他好歹是个助教,我准备好了迷药和女人,叫他开了小门送进去,又有何难?” “我不信!周先生是我和二叔的老师,又受过祖父的恩德,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呢?!”郑修吾惊了,不愿相信。 黄氏险些笑出声来,觉得郑修吾简直就是个傻子:“他受你祖父恩德,所以尽心教学,可他更有愧于我,也不得不为他曾经做过的事负责。因为我那时便告诉了他,是郑家,是你的父母叔婶促成了三郎和周燕阁的婚事!他岂能忍下这般耻辱?” 一层层迷雾消散,曝露在众人面前的事实,既残酷又真切,一如耳畔的秋风,时急时缓,但越吹越冷,凉透了四肢百骸。 郑梦观不问,但一直紧紧盯着黄氏。 国子监之事,他先怀疑的是李珩,可李珩告诉他祸在萧墙,他便又猜是三郎。而他甚至已经猜对了凶手的目的,并非单冲他来,是要同时陷害他们叔侄二人,却也依旧没有猜中关键。 于事无补,以至于此。 李珩不知郑梦观后来如何猜想行动,但这一时却看懂了他的神情。冷笑而已。 “若不是那娼女按捺不住,等不了风声过去就要出门,还以此事威胁于我,我也不会要了她的命。自然你们就不能在北市发现她的尸体,也就洗脱不了嫌疑了。” 所以有一日,黄氏将手举在夕阳下,说自己的手是红色的。非是落日残红,而是人血染红。 “云夫人认罪认得如此坦然,如此骄傲,仿佛一个天大的赢家,却想没想过今天报应,是谁带给你的?”一日辰光已过去大半,日头都偏西了,韦妃抬眼看了看天,如是问道。 黄氏畅所欲言的情状忽一黯淡,但顿了顿,还是惊醒过来——明面看着,就是李珩夫妻前来揭露,带了医官又带了孟祥正——然则,他们是怎样找到孟祥正头上的呢? 黄氏竟疏忽了这个起初就很明显的问题。 韦妃指了指站在孟祥正身侧,一直没派上用场的周家老仆:“云夫人难道不认得此人么?就不好奇他为何在此?” 黄氏自然认得,可脑中已然空白,无以应对。 韦妃笑了,唤阿奴呈上周仁钧的遗书,也是罪己书,然后将五张纸抖散开,举在黄氏眼前: “你的报应,就是周仁钧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