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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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决云放缓脚步说:“没什么,是三夭打算针对社会热点做个专题。田兆华医生的案子当时结得不清不楚,家属希望我们能给个结果。” 医生了然道:“原来如此。” · 从医院出来之后,已经临近中午。两人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听到腹腔内一阵响动,决定先从街边的炒粉店里随便选一家解决自己的午饭。 穹苍开始怀念起三夭的时间调节功能。因为在她眼里,阻碍她满足自己好奇心的,譬如吃饭、睡觉、赶路、上厕所等,都是对生命的浪费。 贺决云认为这孩子对自己有很深刻的误解:“我看你吃东西的时候挺享受的啊。” 穹苍忧愁叹道:“逆来顺受罢了。” 贺决云:“……”你这人到底还要不要脸? 大概是他嫌弃的表情没掩饰住,穹苍斜睨着他,伸手在虚空意思性地点了一下:“申请静音。” 贺决云撇撇嘴,不与她计较,径直走进前面的店铺。 叫他闭嘴,他懂。表述还挺委婉。 两人简便地吃了一顿,又驱车去找柳忱。 三夭的信息网络在找人方面是十分强大的,只要对方没有想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那么三夭就可以简单地通过账号注册信息联系到目标。宋纾昨天已经跟柳忱交流过。 柳忱在电话中得知他们是【凶案解析】工作室的人,爽快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并将地址留给他们。因为他还要工作,且工作地点会发生流动,只能让贺决云等人预约好时间再去找他。 在跟他短暂的交流中,宋纾记录了一些简单的信息。 柳忱出狱之后,一直在一家装修公司工作。不算正式工,就跟着同村一个相熟的包头混日子,做做木活,平时辛苦一点,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 贺决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户人家里帮忙装修。 现场响动着各种发动机的噪音,一帮三五大粗的工人散布在各个角落,脸上蒙着扬起的灰,一时间分不清究竟谁是谁。 贺决云高喊了数声,片刻后,才有一人停下手头的工作朝他们走来。 柳忱的脚有点跛,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他当时没多少积蓄,根本没好好治,后来坐了牢,休养的也不好,就落下的病根。 “就是你们啊?”柳忱声音带着点社会人的滑调,或许他本人没那个意思,但听起来总有种揶揄或讽刺的味道在里面。 他拍了拍自己的头发。抖出飞扬的沙尘:“大公司的员工现在都要考核长相了?” 穹苍说:“哪里哪里在我的智商面前,我的长相还是上不了台面的。” 贺决云不自觉用上了敬词:“……您谦虚了不是。” 柳忱走到屋外的楼梯间,单脚踏在略高一阶石阶上,姿势不雅地蹲了下去。这个动作能让他舒服一点。 他的手被灰尘染成了黑色,从同样变色了的裤兜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白烟袅袅升起,遮挡在三人之间。烟草的浓烈味道迅速在空气里扩散开来。 穹苍等人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就往下退了两极,站在能与他视线平齐的地方,静静等着他开口。 真有了能说话的机会,柳忱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那个田兆华啊……”柳忱脸上的皱纹深深皱起,眼角与唇角都泛着苦意,将他五官的轮廓都模糊了下去。松垮粗糙的皮肤,足以证明他这几年的潦倒。 柳忱缓缓吐出一口白烟,骂道:“他就是一个神经病!” 第91章 意外 穹苍是怎么都没想到,柳忱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的。而最大的问题是,不管她怎么分析,柳忱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都不像是单纯的怨恨发泄,而是真诚地如此认为。 怕他们不信,柳忱还重复了一遍:“他真的是个神经病啊!” 他说完敛下眉目,唇齿间吞吐出白烟。 “就因为他,我前妻和我离了,孩子也打掉了。我坐了一年多的牢,出来后连工作都不好找,只能跟着老乡,装孙子一样地混口饭吃。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个稳定工作。说出去都没脸见人。”柳忱声线低沉,说话的神态比他原本的年纪要老上十多岁,“你说吧,人这一辈子活着有多难?不管你前半辈子有多努力,一次走错路,下半辈子就都没了。尤其那条路还不是你自己走错的,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穹苍若有所思,将手揣进兜里,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柳忱身上转了一圈。 贺决云说:“他都被你撞死了,你还说他神经病,这不大好吧?比起来,他可是命都没了。” “什么叫我撞死他的?”柳忱手上的烟灰落了下来,洒在他的裤子上,他浑然未觉,梗着脖子道,“是他自己撞过来的。是他在碰瓷!” 穹苍饶有兴趣地靠近了一点:“哦?” 贺决云瞥她一眼,继续说:“不应该吧?田兆华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吗?他的那场手术,医院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他还在照常上班。他那么年轻,医术过人、前途无量,现在还有很多人愿意为他说话,至于跟你同归于尽吗?” “这我怎么知道?”柳忱挥舞着手,烟灰簌簌落下,“我撞死他干什么啊?说得现实点,做手术的是我侄子又不是我儿子,他是脚跛了又不是命没了,我跟他之间都隔了一辈关系,至于为了这个去跟田兆华拼命吗?我自己也是有老婆的!我不需要为自己考虑吗?我又不是个疯子!” 柳忱的手被火光烫到了,他顾不上那个,直接把烟头把地上一摁:“我承认我是有超速行驶,因为那段路平时车流量就不大,附近也没有监控,我路过的时候一向开得比较快。但是我开过去之前认真看过了,路口没有车,也没有行人。我鸣了下笛,想冲过最后两秒的红绿灯,结果田兆华就蹿了出来。他在我的视线盲区,‘哐’的一个鬼探头,你说我能躲得过去吗?这也叫我想杀他?我怎么知道他会在上班时间出现在那个鬼地方!” 穹苍两手搭在胸前,斜靠在侧面的墙上。 贺决云见她一直不出声,解释了一句:“鬼探头就是……” 穹苍:“我知道,行人或车辆在视线盲区突然出现,他刚才解释了。” 贺决云没趣:“哦。” 柳忱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颤抖地夹在指尖点了,在火光亮起之后,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缓解自己的情绪。烟草的苦味在他干涩的喉咙里来回盘旋,让他原本就沙哑的声音变得更为粗糙。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被他给缠上了。”柳忱扯起嘴角,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到现在,还有人说我是个疯子,说我因为医闹去撞死他。我呸!我撞死他?我能控制他突然变道冲出来给我撞?你们自己去看当年的监控录像啊,我的行车记录仪拍得清清楚楚,我撞上去的时候我根本都不知道里面坐的人是他!可是根本就没有人信我!我没有钱,我对抗不了医院,社会上没有人肯相信我!” 他提起这事,怒火又被勾起。多年的悲愤在长达十几年的压抑后第一次爆发,点燃了他的理智。他激动骂道:“法院判我一半责任,我坐了一年多的牢,赔得倾家荡产,老婆也跑了。他拿着保险公司的赔偿金,让家里人过得逍遥快活,还把自己臭得要死的名声洗得干干净净。他算计得可真好,就特么不是个东西!” 他粗暴地捶打自己的腿,怨恨自己的不中用:“我特么还残了!残了!残了!” “我不是很明白。”穹苍单手摸着自己的耳垂,低沉开口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呢?如果他还活着,他未必赚不到三百万。他有家人,跟你也不算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为什么要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寻死?总不可能是为了骗保吧?说是陷害,逻辑上说不过去。” “这我怎么知道?”柳忱站起来,因为坐久了腿有点发麻,一瘸一拐地往下走了一阶,“怎么?你们也不相信我?” 穹苍幽深漆黑的眼睛瞟去,单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向后一推,示意他坐下。 柳忱不满地振臂挥开,一个扭头,对上她的视线,一眼望进她深邃平静的瞳孔。 这人的眼神里没有怀疑或愤怒,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却闪耀着某种好似能洞察一切的光芒。她成竹在胸的气场,仿佛就在告诉他,只有她能帮助她。 柳忱莫名像当头浇了一桶冰水,浑身直竖的毛发都安分下来,即将出口的话语也被堵回了胸腔。 穹苍再次按住他的肩膀,这次柳忱顺从地坐了下去。 贺决云紧绷的肌rou也放松下来。 穹苍问:“你平时经常要走那条路吗?” 柳忱点头:“我们公司要送货的呀,我基本上都是走那条路。一般是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经过。那一天,田兆华一直把车停在路口,等我出现了才突然开出来。出现得那么巧合,他肯定是故意的。” 穹苍:“那么以你对田兆华的了解,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柳忱凑近烟嘴,狠狠吸了一口。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手搭在膝盖上,细细思考了很久,才犹豫道:“我觉得他是计划好的,他是想洗白。” 他说完抬起头,想从穹苍的脸上看出哂笑或讽刺,毕竟这种猜测太荒诞了。 穹苍只淡淡说了句,连姿势都没变化:“这么刺激的洗白方式啊?” “我坐牢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我真的——”柳忱抓了把自己的头,艰难组织好语言,憋出一段话,说,“我想的太多了,经常做梦,我也不知道我细节记得对不对。那一天,说是超速,三道宽的马路,限速60码,我其实也就开了个80码而已。我开的是货车啊,承重量大,车速刹不下来。田兆华神出鬼没,从前面的路口垂直地冲出来,我反应慢了一点,但真的已经冒了翻车的风险用力踩了刹车。结果打完方向盘后轮胎打滑,冲着驾驶座撞了个正好,后车厢从边上甩出去,又把他的车给拍护栏上了。我……我真的是没话说。” 穹苍说:“也就是说,你当时开小差了。” 柳忱一脸苦相:“什么开小差?这位姑娘你没开过车吧?紧急情况下决定反应速度的时间一秒都不到,那种情况人哪有空想那么多啊?你的手脚比你脑子转得快,只能全凭经验了。我哪能料到轮胎打滑会打成什么角度?” “嗯……”穹苍沉吟道,“所以如果没有这些变数,凭你的技术,不至于将他撞死,对吧?” 柳忱闷闷“嗯”了一声,懊丧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人已经死了。也怪我自己,非超速,这不就赶着投胎了吗?” 楼梯间内的三人都安静下来。柳忱将烟头的灰弹去,重重吸了一口。 一位工人搬着一袋子的垃圾走过来,暂放在前面的空地上,抬头瞅了他们一眼,又带着好奇的表情走回去。 贺决云的思绪有点乱,毕竟柳忱给出的信息,跟医院里得到的相悖太多。两者形象几乎无法重叠。不可思议的是,他还觉得柳忱的说辞挺有道理。 贺决云再次征询地看向穹苍,穹苍……也再次没有默契地坐到地上,错过了他的暗示。 贺决云放弃了,说:“照你这么说,田兆华这人够狠的啊。” “你们不要以貌取人嘛!”柳忱摊着手急道,“他长了一张好脾气的脸,而我长了一张流氓的脸是不是?我从小到大没做过坏事的……谁知道人到壮年居然杀了个人。” 穹苍用手掩着口鼻,问道:“医疗事故的事,你有明确的证据吗?” 柳忱整张脸都被白烟笼罩了,他一手烟抽得特别狠:“什么样叫明确的证据?你以为我故意医闹碰瓷?那可是他们医院的人自己说的!田兆华的做手术的时候,什么肌腱什么缝合出了错误。他居然在手术里晃神发呆!你说状态不好上什么手术台?那是你证明自己的地方吗?!” 穹苍问:“谁说的?” “他们领导啊!”柳忱大声说,“他们领导在训田兆华的话。我本来想找他感谢他的,结果让我听到了这些事情。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有一个女人正在指控他性侵。他在医院里的名声都臭了,评职称的事也差不多黄了,就蒙蒙我们这些外行人。医院本来想给他放假,让他在家里避避风头,可是他不肯,非要上台做手术。我家人就是看他面善,相信他,才指了他。谁知道啊,在他眼里,我们就是群解压玩具啊。” “就这,你说我能不气吗?我能不闹吗?我们是把活生生的一条命交到他手上,他一个晃神,一个人一辈子就毁了!病人对他们感恩戴德,他们只拿这工作当个赚钱讨生活提升地位的职业。凭什么?这根本不公平!” 穹苍认真看着他,露出个略显嘲弄的表情,只是消失的很快。 贺决云自己就是做领导的,他觉得柳忱的想法有些魔怔了,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替田兆华辩白一句。 “领导训话的时候,那都是往变态高标准的方向去的,恨不得底下的员工一个个褪去凡身做个没有感情不会失误的机器人。那些话听听就得了,根本不能当真。” 他私认为田兆华并没有柳忱说得那么不堪。他在医院里可以拥有那么好的口碑,多少是他的真性情,一个正常人没办法伪装那么久。 优秀的外科医生哪里都稀缺,多少病人还排着队等手术。田兆华会选择坚持上班,初衷肯定不是因为报社。 贺决云:“人好好在家里休假,不比工作解压啊?田兆华那么年轻就可以评副高,说明他的外科技术真的不错,不是单纯靠面善。你不知道你侄子当时伤得多重?从结果来看,应该比你们预想好很多了吧?你对人家的揣测,是不是有点太阴暗了?” 柳忱底气不足,却仍旧硬着头皮呛道:“那也不能否认他手术失误啊!” 贺决云说:“鉴定委员会的结果是比较权威的。一台手术那么长的时间,谁能保证自己不会疲惫?人家如果非要训话,总能找得到责骂的理由。那是他们内部之间的劝诫,不等于医疗事故。你不理解?” 穹苍顶着发痒的喉咙加了一句:“你说得对。” 贺决云挑了下眉,发觉她的声音更加低沉了。短短四个字,发出来的质感跟毛玻璃似的,应该是吸了太多的二手烟,让本就不顽强的喉咙雪上加霜。 贺决云勾勾手指,示意她乖乖到下面去,然后上前抽掉柳忱的烟,直接在地上摁灭。 柳忱茫然抬头:“干什么呀?” “我们的病号在这儿呢。”贺决云点着下巴示意道,“再下去也要出事故了。” 穹苍挪动到他的身后,然而狭小的楼梯间里众空气平等,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她表情不大好看,轻轻咳了两声。 贺决云一巴掌呼过来,捂住了她的脸,手指间还有股淡淡的香气。 穹苍差点被没给他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