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他回京都奔丧。 典丧的新君,是他从前的二皇兄晋王。 据说,年轻的秦王在经过此前两年的面壁之后,终于思过痛悔,主动请命,要去长陵为先帝守陵三年,以赎他年少轻狂时犯下的不赦重罪。 明宗的长陵,修于皇城西北方向数百里外的太川深处,三面山脉合围,面向古原,大木参天,人迹罕至,荒凉可想而知。 新帝孝昌皇帝重棣鄂之情,怜惜幼弟,不忍让他受如此自罚之苦,将此事告于嫡祖母姜氏太皇太后,希望嫡祖母能劝幼弟收回请命,但姜氏却点了头,以成全秦王的一片孝心。 就这样,明宗大丧过后,刚从无忧宫被召回京都的秦王玄度便又一身斩衰,迁入了长陵里的万寿道宫。 这一年,他十八岁。 据说从此他守陵奉道,寸步未出长陵。整整三年,身边只有一个阉人可以对话。 有京都的多事之人感到好奇,曾经鲜衣怒马少年狂荡的秦王玄度,在结束了两年囚禁生涯后又去守陵,陵中的日常举止到底如何?暗问于守陵吏。据守陵吏之言,三年之中,秦王只现身过一回。那一回远远见他夕登高原,仰卧于原顶之上,当时乌金西沉,满天宿鸟噪鸦,犹如乌云压顶,他沉沉入睡,竟至日出东陵,露宿原顶,一夜未返。 三年之中,唯此一次。 三年后,秦王守陵期满,再次被召入京,孝昌帝也想再次厚待幼弟,本要将他封在内郡的富庶之地,但恰好,此前被征服纳入帝国边郡的西海郡还少一位宣抚之主。 西海郡的位置,在河西之南,天水之西,夹在两地之间,形如漏斗,是一片诸族杂居的边地,人口稀零,仇乱不断,朝廷无人甘赴西海为官,视彼地为险途,前任都护便是因了祸乱方死于任上。这时有大臣议言,秦王母系先祖正是阙人,若派秦王抚边,必可令西海郡民亲之,欣然听命,教化归同事半功倍。群臣纷纷附言。 孝昌帝对太皇太后极是孝敬,他登基后的年号,取意就是来源于此,于是再次就此事问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再次首肯,就这样,秦王李玄度加封西海王号,去往了西海郡,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人人都说秦王如今一心奉道,在西海郡,除了行必要的王事,他常常玄冠素氅,轻尘净衣,不问世事,焚香修道。 但菩珠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伪装。 从他和前梁太子谋事失败开始,他便压下他的野心,忍下他的心性,以奉道无求来伪装自己。 在前世,他成功了,这个她叫他皇叔的人,最后夺走了她那位皇帝丈夫李承煜的皇位,终于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菩珠也有点印象,前世再过些时候,等她回京都时,他也会被召入京。 但她没有想到,现在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虽然西海郡和河西可谓相邻,但现在,按照情理,他应该还待在西海郡,做着他的西海王。 他怎么会越境来到这里?是这辈子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还是上辈子这个时间他本来人就来到了这里,只不过是自己没有遇上他而已? 她的心跳得厉害,盯着前方那道很快被夜色吞没的身影,脑子里不停地搜索着前世记忆的只鳞片爪。 叶霄自然不知这个刚才还抹着眼泪的小女郎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被这场面给吓呆了,这才定立,一动不动。 他知主上的意思,不予追究,便命手下撤弩归位,最后看了一眼这对少年男女,摇了摇头,转身疾步追着主上而去。 第10章 一阵夜风吹来,崔铉感到后背略微汗湿。 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哪怕从前上战场和狄人相互砍杀,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记住这事,作为教训,往后遇事,决不再令自己如今夜,处于如此的劣势之下。 这种受人压制任人宰割的无力之感,是他生平头回,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望向菩珠。 她还那样立着发呆,面上犹带泪痕。 他迟疑了下,轻声道:“你可还好?方才吓到你了吧?怪我……” 菩珠回神过来,勉强一笑:“没事,我胆子没那么小。” 崔铉见她笑,也就放心了,扭头看了眼驿舍的方向。 “那些人进去了。到底什么来头?你有听丞官说起过吗?” 菩珠顿时想起阿菊。 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她回来见不到自己会着急。 她抑下有点乱的心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得回了,阿姆看不见我会急。你记着别去投刘都护就行,我会把你荐给杨阿叔的!”说完待走,忽记起他送自己的那枚钗子,忙递了回去:“我也用不着这么好看的钗子,你拿回去送给别人吧。” 崔铉仿佛有些窘,一顿,摆了摆手,语气满不在乎:“你若是不要,扔掉便是,又值不了几个钱!我走了!”话音落下,俯身捡起他那把方才被菩珠夺了丢地上的匕首,插回在靴中,转身便去。 菩珠没办法,只好把钗盒和金暂时放一起,用衣服遮住了回往驿舍,走到那扇还没落锁的后门前,轻轻推开。 静悄悄的。 后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马厩里的马匹在安静地嚼食着草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应当回落脚的住处了。 菩珠躲躲闪闪地回到庖厨的所在,所幸阿菊还没回,看见她留给自己的甜饭,想起崔铉说他一天没有吃饭。 这么晚了,也不知这少年回他那个光秃秃的家里能吃什么。 她叹了口气,坐下去,拿起还带着些余热的甜饭,一口一口地吃,吃完,托腮望着灯火出神。 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们应当吃完了,阿菊带着碗盏回。 菩珠帮她收拾完,两人一起回去,经过前堂,许充赶了上来,递来一些钱,说是贵人赏的。 “贵人说饭食可口,这么晚把你叫来劳作。赏你的。” 许充很高兴,与有荣焉的样子。 阿菊也很惊喜,接过来做感激之状。 许充摆手:“不敢不敢,贵人的赏!你们若想亲自拜谢,且等等,我代你们去问一声,领你们过去。” 阿菊看向菩珠。 菩珠吓了一跳,当即摇头:“贵人行路辛苦,不敢再去打扰,他们也不会见我们的!” 许充想想也是,便叮嘱二人回去早些歇息。 叶霄进去说道:“殿下,丞官讲朱少卿一行人四天前经过此驿,若像平常那样行路,明日应到玉门关。殿下若是急,紧赶的话,两日内便可追上去,就只怕殿下行路辛苦。” 这屋里的空气冷冰冰的,也不见一个炭炉。 倒不是许充胆敢怠慢这位主。 虽然他只见过叶霄出示的王府卫士令的令牌,不知道这位年轻男子的具体身份,但做半辈子的驿丞了,怎么看不出来这男子才是正主。 王府卫士令的正主,自然就是藩王了。 李氏皇朝至今有过四位皇帝,封王的宗室,数来不过一二十家,这位年轻男子应是宗室王之一,虽不知道是哪家,但自己这个边陲陋驿接待了宗室藩王,他自然尽力。 他们晚间刚落脚下来,许充便往此屋送来炭炉以供取暖,却被叶霄给拒了,叫他改送到自己的屋中去。 也不是叶霄胆敢和李玄度夺炉,而是秦王自十六岁被囚无忧宫后,渐渐患了一种怪病,体内旺火。 寻常人旺火,吃些性凉之药,调理饮食,待阴阳调和,慢慢也就消了下去。 他却药石无效。等到两年后,迁长陵万寿观守陵,内火更大,冬日也不能身处热室,最严重时,雪地里竟单衣赤足奔走。若热室处得久,必有心火灼烧之感,继而浑身燥热,极是不适。这两年到了西海郡,也是如此。入冬之后,似叶霄与一般的王府之人,屋内皆烧地龙,倒是他,室内冷冰冰的一张床,只靠裘盖保暖了。 此刻也是如此。李玄度已解去外衣,身上只着月白中衣,只在肩上松松搭了那领玄裘御寒,就着案角燃着的一尊明烛,低头在看手中的西域舆图,听到叶霄入内回禀,头也没抬地道:“无妨,越快越好。我这里无事了,你们也各自歇下吧,明早五更动身。” 十六年前和亲远嫁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派自己那名叫阿势必又名怀卫的幼子归国,如今那一行人马应当还在关外的半路之上。 鉴于最近一年陆陆续续得知的一些动向与消息,李玄度判断河西恐怕近期有变,遂于半个月前,向朝廷发送了预警。 姜氏太皇太后得知后,担心小王子的安危,怕路上万一遭遇凶险,又考虑此前派去迎接小王子的鸿胪寺人马原计划只在玉门关内等着接人,若临时改派他们出关,人员万一不足以应对突变,因此特意口谕,命李玄度追上鸿胪寺的人马,亲自带领出关,去接小王子,务必尽快接到人,再将他安全送至京都。 这便是李玄度一行人西行,今日出现在此的缘由。 叶霄遵命,看了眼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舆图的秦王,继续道:“殿下方才不是觉着甜饭颇为适口,有从前京都的旧味道吗?我方才遵殿下之命,叫丞官送去赏钱,丞官说……” 他的话说出了口,便立刻后悔,停了下来。 李玄度终于抬起了头。 烛火闪跃,映着一张男子面容,剑眉挺鼻,肤色如雪,英美至极。 金鞭玉鞍的飞扬时光早已不复,但他眉目之间,依稀仍有当年少年玉树的神澈之影。 他挑了挑眉。 叶霄无奈,只好说道:“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人,便是……” 他又停了下来。 李玄度这下微微蹙起了眉。 叶霄是知道当年的秦王的,他的性子最是急躁,小的时候曾被嫡祖母姜氏笑骂为急张飞,因此鸟性急,与别鸟一道啄食饮水,独它最快,且不能圈养,关在笼中便聒噪跳跃,一刻也不得安宁。十六岁后,人生大起大落,至今漫长的七八年里,算起来竟有五六年是在面壁与禁足中渡过的,这两年名为宣抚西海,身后也不知有多少暗中窥探的眼,性子自然早已大变。 但此刻,这个小小的神态,又隐隐带出了些他少年时的性格影子。 叶霄不敢再考验他耐心,立刻道:“我听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乃是当年菩太傅的孙女主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李玄度,心里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没忍住。 八年前的梁太子案,让无数人被卷入,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到了泥谷。其中便有他面前的这位主上。 他一直很小心,这几年从不在他面前提半句和这旧事有关的事。 但方才,他实在太过惊讶,以至于忍不住起了个话头。 果然,李玄度沉默了下来,望了灯火片刻,道:“菩府的淑女,如今应该也不小了吧?我记得其父当年官居左中郎将,出使银月城罹难。倘若没记错,应是宣宁38年,那时我年方十五。他至今埋骨异域,未能得以归乡。” 他望了过来。 “既如此,你多送些钱去,全部给她吧,我们路上留够用便可。她们想必生活艰难,这才来驿中做事……” 他仿佛想了起来,又示意叶霄稍等,从腰间摘下一面温润玉佩,又将肩上尚带着他体温的玄裘脱下,一并推在桌上。 “都拿去吧。玄裘可作衣,玉佩叫她去郡城兑了,低于五百金,勿出。” 叶霄轻轻咳了一声,面上依然带了些异样之色。 “怎的了?你还不去?”李玄度再次扬眉。 “方才驿丞送赏钱出去,属下看到了菩府的小淑女……” 他吞吞吐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