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陈割匠大吃一惊,用手抹了一把脸,虽然他脸上没有出一点儿汗。他的舌头不灵活了,结结巴巴道:“你媳妇……也梦见……梦见了……梦见了……猪?”那个“猪”字费了好久的劲儿才说出来。 “是的,来这之前我不明白我媳妇的梦是什么意思。可是听你女儿说了她的梦之后,我感觉事情有点儿眉目了。” “你的意思是……我的女儿……变成了猪?”陈割匠的脸颤动不已,像一只刚刚上架待阉割的猪一般恐慌。 “你女儿自己说的,她说jiejie告诉她,因为你的原因,她不得不变成猪。” “她说,我把村里的公猪阉割了,所以那些猪找到她jiejie,要她jiejie变成猪给它们做老婆。是吧?”陈割匠接着他的话说道。 他女儿听见他说这话,怯怯地躲了出去。 这次,他对女儿没有愤怒的表情。 “阉猪匠,敲马锣,阉你家公,阉你家婆,阉个猪儿喂不活……” 外面响起一群小孩子异口同声的嘲笑声。因为爸爸的职业,小女孩在玩伴里面也被人嘲笑。小孩子对外面的风言风语,实际上比大人要敏感得多。少不经事不懂怜悯的玩伴们经常指着猪栏里的母猪,要她叫母猪做jiejie。 对于这些小孩子的事情,做父亲的陈割匠是不知道的,也不屑于知道。在他看来,那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无理取闹而已,无伤大雅。 而在此时,他再次想起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和女儿的梦,如当头棒喝,两眼惊恐地看着董晓峰,鼻尖沁出汗水,问道:“难道……难道她真的变成了猪?我把一头猪许配给了登科家二叔?” 董晓峰见他如此惊恐,不但不再生气,反而生出些许怜悯,握着陈割匠的手安慰道:“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害怕是没有用的,只有想办法补救。当初二叔附到我媳妇身上时,我不照样挺过来了?” “那我该怎么办?这都是我的报应吗?”董晓峰的安慰对他没有丝毫作用。 88. “别想那些,想想怎么解决问题吧。”董晓峰见他这样,有些反感。 陈割匠想了想,说道:“其实将我女儿的尸骨挖出来送到你那边去的那天,有人给我提了个醒。” “谁?” “一个小孩子,我当时没在意。” “小孩子?” “是的,是我们村里的小孩子。我那天从你们那里回来后,他坐在我家门前哭哭啼啼。见我回来,他责怪我把他家的猪弄死了。” “把他家的猪弄死了?”董晓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一听,还以为是某次给他们家阉猪没阉好,害得他们家的猪这天死了。” “难怪小孩们唱歌说你阉个猪儿喂不活。” 陈割匠辩解道:“可是我猜错了。不是阉割的猪死了,而是他们家一只小母猪病死了。母猪是不用阉割的。” “那他来找你哭什么啊!” “他说就是因为我移动了我女儿的尸骨,害得他家的小母猪跑了魂儿,所以他家的小母猪死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他还振振有词,说若儿——就是我现在的女儿的名字——说若儿的jiejie要变成猪伺候其他的猪,跟那帮兔崽子说的一样。现在一想,怎么说呢,想着别扭,但是好像有几分道理。你知道我要说的意思吧?”陈割匠眼巴巴地看着董晓峰。 董晓峰点头道:“我懂。” “这么说来,因为动了她的尸骨,她的灵魂不得安宁,无法继续待在猪的身体里,被我们硬生生拖进了你二叔的坟墓里。这才使得那头猪突然死亡?”陈割匠掰着手指说道。 “暂时只能作这个考虑。”董晓峰说道。 “所以若儿从用上你送来的被子开始梦见她jiejie变成了猪,你媳妇则梦见二叔牵着猪到处找她?” 董晓峰摸着后脑勺道:“也许吧。” “那……是不是把我女儿的棺材请回来,埋在原来的地方,这就可以了?”陈割匠说道。 董晓峰白了他一眼,反问:“如果你阉了猪,但是想反悔,是不是把猪的那东西塞回去就行?” 陈割匠不说话了。 董晓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建议道:“要不我们去问老太太吧。她的古怪名堂多,说不定有法子。” 陈割匠为难道:“要去你自己去,我是没有脸面见她老人家了。哎,都怪我贪心,想着那点儿定礼,瞒着老太太做了这么多事,亏老太太还那么相信我,要把做媒人的礼也给我。早知道是这样,我应该跟她讲清楚讲明白,说不定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两人又讨论了大半天,最后做出退阴亲的决定。这虽是下下策,但是除了下下策再没有其他可以想到的办法。配阴亲算是结婚的话,退阴亲算是离婚。既然它们过不下去,不如“离婚”。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给二叔另找一个鬼老婆。 退阴亲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讲究。女方将男方之前赠送的定礼悉数还回,而男方将女方的棺材送回,一刀两断。 退阴亲的消息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第一个跳出来阻止。她像一个用心而又泼辣的媒婆一般将两方人痛骂了一番。 89. “说不过就不过了?像小孩子过家家呢?”老太义愤填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再说了,我活到这个岁数了,只听说过鬼要找老婆,没听说过做鬼了还要离婚的!” 其实,关于鬼离婚的事情,我还真听村里老人说起过。 事情是这样的。 民国九年秋的一天夜里,隔壁湖北省某县的法院书记员李四中在家中呼呼大睡。突然间一阵冷风吹开了窗子,直灌进李四中的被窝。他一个哆嗦醒了过来。 就在坐起来的时候,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有两个人影像纸片一样从窗户飘了进来。他想喊,可是嘴像被缝上了似的怎么也张不开,他想跑,可是怎么也动不了。过了一会儿,李四中定了定神,看见床边站着两个人。 女的鹤发棘皮,看起来有七八十岁了。男的黑发圆脸,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 这时,女的说话了:“李书记别怕,我俩没恶意,是找你办离婚的。” 李四中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说也说不了话,动也动不了身。 男的怕李四中不相信,也发话了:“我俩确实是办离婚的,不过我俩是对鬼夫妻,就住在西边山中间,我叫刘继宗,她是刘王氏。” 李四中冲俩鬼点了点头。接着他就能动了。他想,反正我想跑也跑不了。于是他穿上衣服,搬过桌椅,拿来纸笔,坐在椅子上。鬼夫妻站在他对面。 “籍贯?” “湖北襄阳。” “住址。” “小溪街九十号。” “年龄?” “她一百,我九十七。” “为什么要离婚?” 女鬼抢着说道:“他有外遇了,他整天跟邻居的那个小狐狸眉来眼去的,老不理我。” 男鬼说:“她不讲理,妒忌,我也没和那个狐狸怎么样,只是见面打个招呼,她就吃醋和我没完没了的。” “你先死的,你死了不好好地在下面等我,整天跟那个小狐狸眉来眼去的,我不在时还帮人家干活。哼,没关系谁信。” “你二人结婚多少年了?” “道光二十三年结婚,光绪十三年他死了,光绪二十八年我死了,儿子们把我们合葬了。” “你俩还住在一起?” “是。” “那就难办了啊,你俩同居在一起,就是离了婚还是要住一起,这不合适吧?再说了,你俩离婚为啥不找阎罗王呢,找我一阳间的小吏?” “找不着阎罗王,他不见我俩。我们只好来找你了。你在法院管离婚的案子,就管得了我们的。我们只要离婚判决书就行了。” “可是判决书也要按规矩来,你俩没有其他理由的话这判决书就是有了也没效的,因为不合法啊。” “那怎么办?我们肯定要离婚的。我们再也不想在一起了。”女鬼说。 李四中想了一会儿说:“要证明你俩感情破裂了,先分居才行,不然明摆着感情没破裂嘛。” “可是我俩都死了十多年了,骨头都混一起了,怎么分居?” “那就没办法了。你俩先回去分骨头去,分完了再来找我。” 二鬼无奈,行了个礼后,联袂离去。 90. 时间飞梭,转眼间八十年过去了。 二○○○年秋天的一天晚上,李四中的重孙子从县民政局下班回老家过周末,他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呼呼大睡。 突然,一阵冷风把他吹醒了,他拉开灯,看到了两个人,一人鹤发棘皮,另一人圆脸黑发,他想喊,可是怎么也叫不出来。突然他想到了爷爷讲的太爷爷遇鬼的故事,这两人怎么那么像爷爷说的俩鬼?他冲俩鬼点点头,就能说话了。 “二位有啥事情?” “我们要离婚。” “你俩是我太爷爷遇到的人?” “是。” “这么多年了还要离婚?” “离,怎么不离,我们听别的鬼说,现在离婚好离了?” “是,简单多了。你俩分居了?咋分的?” “我俩用了十年分清楚了头骨,用了二十年分清楚了手骨,用了五十年分清楚了别的骨头,然后就来了。” “可是现在我手中也没有空白的离婚证啊,怎么办?” 女鬼嘿嘿一笑说:“我们俩从你们单位偷了两本,连公章都印好的。” 说话间,两本空白离婚证就递到了小李面前。 小李按程序填完了,又问了一句:“你俩真要离婚?” “对,离。” 于是小李把两本证明一人一本地递了过去。 二鬼拿着离婚证,都还没来得及看,就听到天空中一个声音传来。“刘继宗,刘王氏,你二人快去城西孙家投胎,不得有误。你俩姻缘已尽,但是情缘未了。去吧。”接着,俩鬼就消失了。 第二天,小李听说城西孙家添了一对龙凤胎。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老人说,她是李四中的孙女,以前就听家里人说起过前半截故事,前几年回湖北老家探亲又听见舅侄说起后半截故事,遂以为真。 且不论这个鬼闹离婚的故事几分真几分假,这个老太太可不会像李四中以及他的重孙一样好说话。媒是她做的,她觉得她要负责到底。她先将董晓峰骂了一通:“你真孬!二叔找你又怎么样?你直白地告诉他,他本家的人没管他的事,现在你帮他管了,已经是做善事了!要嫌这嫌那,当初就不要找你!再说了,你又不是成心报复他。你说是不是?”然后她又将陈割匠骂了一通:“你活该!当初你不说清楚,害得我以为你帮忙找了一个好亲家,还要把媒人的礼给你!你女儿才几岁,你就为了那点儿定礼把她给嫁了?别人说她变成了猪,你就把她当猪?就算是猪,古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猪也得随猪!” 陈割匠怯怯地道:“那是说女的。”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大声道:“现在男女平等,说女的就可以说男的。” 董晓峰悄声道:“重男轻女。怪不得以前把亲生女儿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