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董有余被她娘家的几个男人拉住不放。既然是娘家的人,自然还是护着出嫁的媳妇。董有余媳妇连生三个女儿之后,董有余就从来没有给她过好脸色,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她娘家人早就看不惯了。 “乖闺女……”董有余媳妇幽幽地对怀里的鸡说道。 46. “闺女,那不是你的女儿,那是一只鸡。”丈母娘痛苦地看着女儿,不过她没有上前将女儿怀抱里的东西夺下。 那只鸡的脑袋耷拉在董有余媳妇的胳膊上,晃来晃去。董有余媳妇小心翼翼地将鸡头扶起来,让它依靠在胸前。但是每次扶起来之后,鸡头还是滑了下去,继续晃来晃去。董有余媳妇又将它小心翼翼扶起来。这个动作重复了无数遍。 董有余终于也看不下去了,哀号道:“孩子埋得更深一些……”不知道他是要媳妇继续往下挖,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 但是他媳妇似乎听不见他说话了,仍旧执着地要将鸡头扶起来,非常有耐心。 丈母娘抹了一把眼泪,伤心道:“这是作的什么孽!”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养不起多余的人,只能保一个。”董有余双腿软了,由媳妇娘家的人拉着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丈母娘对他伸出手掌制止,说:“你别再说了。你心里想的什么我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他媳妇终于将鸡头扶好了,她将胳膊稍稍张开,将鸡头夹在胳膊与胸之间。她满意地笑了,身子轻轻地颠动,像逗婴儿一般。 丈母娘轻声道:“闺女,你的女儿也找到了,这下我们可以回家了吧?” 他媳妇似乎突然清醒了不少,对她娘绽放一个开心的笑,问道:“可不可以回娘家去啊?我要跟你回家。”她看了丈夫一眼,摇头道,“我不要跟他回去,他不喜欢我女儿,我怕他对女儿不好。” 丈母娘点头:“嗯呢,我们先回娘家。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搀扶董有余的人松开了手,让他跪倒在地。然后,他们带着董有余媳妇走了,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着已经挖坏的风水宝地。 最后一个离开的娘家人讽刺道:“有余,你再学鸡叫一叫嘛。” 董有余在那里跪到天黑才起身缓缓往家里走。 他刚走到村口,就有人拉住他的袖子问道:“你这一天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你家里出了事,你还不知道吧?” 董有余哆嗦了一下,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告诉他,就在两小时前,他的儿子出事了。天快黑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鸡都归了笼。他的女儿抱着他的儿子坐在门前等爸妈回来。这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非常漂亮醒目的鸡,红得像火的冠,绿得像苔的耳,黄得像金的背,青得像瓦的尾,紫得像缎的腹,它跑到门口,猛啄他的女儿。 他女儿抱着弟弟追打它。 当时有好几个人看到那只鸡了,谁也不知道它是谁家养的,以前没有见过。如果是村里的鸡,很容易被认出来的。有的人为了不跟别人家的鸡混淆,会在鸡腿上系红绳;有的人会在鸡毛上拴绳子;有的人会将鸡尾剪掉。只要不是特别容易区别的,如秃毛、拐脚等,都会留下标记,以免自家的鸡被别人捉到笼里去了。 那只鸡一见他女儿追,转身就跑。 等他女儿坐回去,它又过去啄。 47. 他女儿被它激怒了,抱着弟弟追赶那只鸡,那只鸡逃窜到了他家地坪前不远的猫骨刺丛中。地坪与猫骨刺丛之间有个很陡的坡,平时董有余将从屋里扫出的垃圾倒在那里。 他女儿追到陡坡的时候,脚下一滑,连自己带着手里的弟弟一起摔倒,滚入猫骨刺中。 就那么一下,看似不要紧,的确,董有余的女儿立即爬了起来,毫发无伤,虽然那里的猫骨刺正是最尖锐的时候,她的手上脸上都没有一点儿划伤的痕迹,连个红印子都没有。要不是有人看见,谁都不会相信她是从猫骨刺丛中爬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避开那些一片叶子上长了六颗或者八颗甚至更多尖刺的猫骨刺的。或者说,谁也不知道猫骨刺是怎么避开她,却扎堆一般集中到她弟弟身上的。 她弟弟的皮肤被划得稀烂,如凌迟一般。当然,这些猫骨刺只能伤皮rou,伤不了筋骨,更不至于要人性命。但是,猫骨刺中的一块石头弥补了猫骨刺的不足。 那块石头的年龄比村里最老的人还要老。它形状怪异,像一只牛角,有一只家养的猪那么大,但好像缺少了一部分,因为“牛角”的最底端凹凸不平,显然是从这里断裂下来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才知道,这块石头以前不在这里。最老的老人说,它确实是不完整的,原来应该是两个“牛角”一样的形状,最开始放在村口,很多人将它当做拴牛的栓子。 不过显然这是大材小用了。谁会因为需要一个牛栓子而打造一块这么大这么重的大石头呢?上面的纹路如磨豆腐的磨盘一般皱皱巴巴,但不失规律。 老人的记忆有些模糊,跳过它为什么断成这样,直接说后来有人把这半块石头搬到了这里,继续拴牛,也有人在上面磨刀。 虽然谁也不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一旦有人在上面磨刀,搬这块石头来的人就要阻止,说什么磨刀就是为了伤害,要么是柴刀上山砍树,要么是菜刀杀鱼切rou,要么是剁刀杀猪伤人,总之是没有为善的事。如果你也在上面磨刀,他也在上面磨刀,家家户户的罪孽都集中到了这块石头上,集中到了一定程度,恐怕这石头要报复的。 村里人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话,认为他小气,自己搬来的石头就要独家拥有,不肯让别人使用。所以谁也不听,反倒使用得更勤。 董有余儿子的死,仿佛是印证了那个搬石头的人的预言。 那块石头断裂面的尖锐突起,刚好伤到了他儿子的致命部位。 仿佛那块石头积累了许多年的怨念在这一刻爆发。 而那只鲜艳夺目的鸡就此不见了影踪。 有人说,或许他们看见的鸡不是普通的鸡,而是那块石头的灵魂,是它故意引着董有余的女儿一步一步将她弟弟带上死亡之路的。报复完成之后,它就回到了石头里面,不再露面。 48. 可惜的是他和媳妇娘家的人没有见到那只鸡,不能确定它是不是跟他媳妇从风水宝地挖出的那只鸡一模一样。 不过对董有余来说,它是不是埋在风水宝地的那只鸡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至此,他的龙凤双胞胎已经都没有了。 抱着弟弟赶鸡的女儿吓得不得了,以为父亲会狠狠地惩罚她。结果他父亲不但没有打她,反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微笑地说了个“好”字。然后,他依旧不慌不忙、不惊不乱,细心地将她弟弟的尸体包裹好,像当初抱着meimei的尸体一样,默不做声地出了门。 她其实早知道是父亲抱走了一直长不大的meimei,她没敢告诉别人。她还有一件事没敢说出来。那就是在离她家不远的老太太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走到她家的那个夜晚,她也看见了那两个小孩。 她趴在窗户上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看见两个小孩从她的窗边经过。她以为他们只是路过,却看见他们俩转弯走进了她家的大门。 带着好奇,她溜到门口,伏在地上,从猫洞里朝堂屋里看。 有的人家会在堂屋和每个卧室的门的左下方与门槛平行的墙壁上留一个圆形或者六边形的洞,称之为“猫洞”。那是留给家养的猫进出的。 她从那个猫洞里看见刚才那两个小孩走进了父母亲的卧室。 她一直没有说,直到她父亲再次天天去他的风水宝地上学鸡打鸣。 董有余将龙凤双胞胎都埋在了那块风水宝地上,没见他有多伤心,没见他哭泣。只是自此之后,他像之前“发过的疯”一样,天天去那里打鸣。 董有余媳妇回到娘家之后,再也不肯回来。她抱着那只五彩鸡不肯放手。五彩鸡离开风水宝地之后日渐腐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娘家的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开始腐败的鸡从她手里夺出来。她慌了神,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天天神经兮兮地到处寻找。无奈之下,她父母亲从外面买了一只类似的玩具鸡给她。她才没有了失魂落魄的样子。 家里剩下的三个女儿幸好有外婆时常过去照顾,隔壁的老太太也经常帮忙指点一些事。这样她们才算没有受多少苦。她们的父亲自然不可能帮她们,父亲的心思都在那块风水宝地上,肚子饿了也不知道吃东西,只有女儿们将饭碗递到他面前时,他似乎才发觉自己饿了,端起碗拼命地扒拉筷子,三两下就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末了还要伸出舌头将碗舔一遍。 董有余的打鸣功夫日渐增长,越学越像。用老太太的话来说:“他的嗓子就是鸡嗓子,只差嘴巴不是硬壳的了。” 一天晚上,董有余的女儿们发现父亲不在卧室,急忙叫来老太太出主意。老太太带着她们将整个村子找遍了,又去了那块风水宝地,仍然不见董有余的影踪。 老太太叫她们连夜去了外婆家。老太太心想,或许是董有余突然开窍了,去那里想叫媳妇回家来。 结果外婆说她们的父亲没有来过。 49. 十来个人忙活了一整晚,一无所获。 天快亮的时候,当老太太和外婆领着她们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时,却看见董有余穿戴整齐地从屋里出来。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孩子的外婆问道。 董有余不答理她们,径直朝他将去打鸣的方向走了。 不过,她们都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鸡粪的气味。老太太恍然大悟,抓紧外婆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其实他没跑远,就在屋里。他昨晚睡在鸡笼里了。难怪我们找不到。” “他怎么会睡在鸡笼里?”孩子的外婆不解。 “他把自己当做一只鸡了。”老太太皱眉道。 老太太和孩子的外婆在外面坐着歇了一会儿,就听见远处传来打鸣声。 老太太说:“他开始了。” 孩子的外婆点点头,侧耳仔细地听她女婿打鸣的声音。 紧接着,村里村外的鸡跟着叫了起来。 在鸡鸣声中,天渐渐亮了起来,太阳从东边的山上怯怯地露出一个头。 孩子的外婆说:“今天是个好天儿啊。” 老太太说:“是呢。人哪,只要心里没有郁闷的事儿,天天都是好天儿。” 孩子的外婆叹气道:“人活一世,哪里能天天心里快活?总是cao这心cao那心,没有个安定哦。” 老太太再次抓起她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微笑道:“想这么多干什么呢?老天爷给你多少就是多少,自有它的道理,你要从它手里抢,自然就会多出很多烦恼啦。” 这时,孩子的外婆指着地坪前面问老太太:“喂,你看看那边,那只鸡怎么那么漂亮啊!” 老太太扭头朝外婆指的方向看去,问道:“哪里有鸡啊?” 孩子的外婆将手指抖了抖,说道:“您的眼睛是不是老了呀?那么明显的一只鸡你都看不清了?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多漂亮啊,哎哟,那冠红得哟,啧啧,好像我闺女挖到的那只鸡呢。要不是我看着闺女挖出来的鸡坏了,还真要以为就是那只呢。” 太阳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将两位老人笼罩其中。 老太太不管那边是不是有鸡了,仰头看着发出柔和光芒的太阳说:“哎,这都是命。” 50. 以前她的远亲九坨来到她家里,抱怨说外面谣言太多,都在私底下讨论他娶的媳妇是来自姑娘庙的鬼怪,老太太也说了同样的话:“哎,这都是命。” “是你的就是你的,想摆脱也摆脱不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想强求也强求不来。”老太太说。这跟她对隔壁孩子的外婆说的话没有两样。 接着,她给迷茫中的九坨讲了一个故事。 在一个村子里,有一个担货郎,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个。他每天都是挑着一副担子走街串巷地吆喝,卖点儿线团、绣花针、拨浪鼓之类的小东西,一天要走好几个村子。有一天,他的生意不怎么好,就多走了几个村子,结果晚上回不了家。他随便找了一个荒草地就躺下休息,实际上那片地是个坟地。 月上树梢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 他听见一人略带惊喜说道:“哎呀,今天晚上你们家来亲戚了吧!”那声音离得稍远一些。 接着,他听见另一人似乎有些平淡地回答:“嗯,是有个亲戚来了。”这声音仿佛近在身边。 稍远的人说道:“村头那户人家要生孩子了,我们一起去看看?”一听这个人就是喜欢管闲事的长舌妇。 近处的人性格跟那人相反,说道:“你自己去吧。我家里不是来了亲戚吗,我就不去了。” 这个担货郎没想那么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就接着睡。不过他睡得很浅,耳边的风吹草动都能听见。 这样睡了一会儿,又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次是离得近的人先说话:“哎,你回来啦!看到没有?生的是带把儿的还是不带把儿的?”看来这人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不管闲事。 “生的是个女孩,不带把儿。”稍远的人说道。 “哦。死定到哪里了?” “定在马镫上了。” “那姻缘呢?” 世上果然没有不好奇的人,那人心想道。他的脸被一根草挠来挠去,有些痒,他想抬手去拨开那根草,但是手抬不起来。 “姻缘啊……嘻嘻……姻缘就定在你家来的那个亲戚上。”稍远的人似乎想捂住嘴巴抑制笑声,但是笑声还是从指缝里溜走。 “哦,那好呀。” 然后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