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他似乎很怕冷,呢子大衣紧紧裹着身体,还用双手环抱胸前。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但是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缓缓地走了过来。 我连忙起身。 “你好,我是小涵的同事亮,很高兴认识你。”我朝他伸出了手,忙不迭自我介绍道。我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就像他走路的姿势一样。不仅仅因为小涵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我还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那气味很难形容,有一种东西放久了会散发的独特气味,但又不完全是。总之,那股气味让我浑身不自在。 “你好。”他握着我的手问候。 我打了一个冷战。我感觉手握在一块冰上,就像小时候淘气的我敲断屋檐下的冰锥,然后握在手里把玩的感觉。 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不自在,很快松开了手:“我叫李歌。李嘉诚的李,陈凯歌的歌。” 没想到他还有点儿幽默感,这点很让我出乎意料。 小涵也为她男朋友的幽默感而得意,朝我眨了眨眼。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你听她说过了吧?”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涵。 我急忙回答道:“是的。小涵把你的基本情况都跟我说过了。” 他点点头,挨着小涵坐了下来。“这身体好久没有使用过了,就像废弃了好久的机械一样,生了锈,再次使用的时候很是艰难生涩。”他侧了侧头,斜嘴道,“我甚至能听到关节之间咯吱咯吱地响,需要加点儿润滑油。” 我勉强笑了笑。 “我按照以前的习惯提前几分钟出了门,没想到路上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多了几倍。真是抱歉。”他再次道歉。 我想象着他以僵硬的姿势从住的地方走到这里,一路像个皮影戏里的小人儿。原来他是因为身体僵硬,行走起来比较困难,所以比我们晚了很长时间才到这里。我听一个殡仪馆的化妆师说过,人死后不久,身体会渐渐变得僵硬,硬得像超市冷藏箱里带冰块的带鱼段。 “你还没有吃饭吧,要不,我给你点个蛋糕?”小涵问道,笑容可掬。她那态度,简直就是蛋糕店的店员。 他点点头。 “你要什么味道的?”小涵问道。 他蠕动嘴唇,想了想,回答道:“什么味道的都可以。” 我笑道:“看来我们都属于不挑食的一类。” 他摇头道:“其实我很喜欢甜食。” “那为什么不点个巧克力或者葡萄干之类的?” 我看着小涵的背影,问道。小涵正在收银台交钱。收银员的手指像弹奏钢琴一般在键盘上跳跃,畅快淋漓。 “我现在的舌头几乎失去了味觉,吃什么都是淡淡的,没有味道。”他的表情有些落寞,好像刚刚发觉丢失了某样重要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话刚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 他很牵强地笑了笑,道:“不但味觉,我的视力也很差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买个眼镜。听力也弱了很多,嗅觉基本上失去了。” 小涵端着蛋糕走过来,接口道:“他的记忆力也远远不如以前,经常把东西随地一放,然后忘记放在哪里,我没少给他找。我担心有一天他把我也给忘记了。” 我曾听有人说鱼的记忆力很差,只有七秒,七秒过后它就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一切又变成新的,所以即使待在小小的鱼缸里,它也永远不会觉得无聊,因为七秒一过每一个游过的地方又都变成了新天地。因此只要身体没出问题,它就一直活在新鲜和快乐之中。 然而,记忆力变差的他看起来并不快乐。 他从小涵手里接过蛋糕,无奈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肯定是我彻底死干净了的那一天。”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强大的炮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循着声源一看,原来是对面街头的一家新店开张。门框上缀满了鲜花,门前摆了好多花篮,新老板和新员工们捂着耳朵,一脸笑意地看着炸得红纸翻飞的鞭炮。 如果是在我的家乡小镇,一个新店开张必将吸引很多人去围观,抱着孩子喂奶的,提着半成毛衣和毛线球的,扛着扁担的,腰间围着皮裙的匠人,还有习惯了东蹿西跳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小孩子。 可是在北京这座繁忙的城市里,谁有心情在一个地点长时间驻足?似乎每个人都是家乡田间的老水牛,背后都有一条扬起的鞭子。 我想起从这里回到住的地方还要半个多小时,坐快速公交也快不到哪里去,并且车站里永远都是那么多人,永远是那么挤。 于是,我直奔主题:“听小涵说,你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我小时候听说过,被人用棍棒打死的狗如果放到阴凉的桃树底下,那狗就能活过来。爷爷给我解释说,狗属土命,接着地气就能死而复活。我老家隔壁的小孩子曾经为了确认老人没有骗他,居然残忍地将自家的狗打死,然后将狗的尸体扔在家门前的桃树下。狗是早上被打死的,傍晚时候,我真的又听到了熟悉的狗吠声。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小涵,垂下眼帘,说道:“是的。我本来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但是小涵忍不住要跟别人说。” 我点头道:“谁遇见了这种事情都要找人说一说,不然憋在心里太难受。你应该理解她。” 他笑笑,说:“我知道这件事都快把她憋疯了。” 他低下头去吃蛋糕。 小涵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们俩的动作,没有一点儿做作的痕迹。刚才他愣了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不愣一下我才会觉得是有意掩饰呢。 我不经意发现他的牙齿有明显的腐烂迹象。虽然蛋糕上的奶油遮挡了他部分的牙齿,但是没有遮挡的部分还是让人触目惊心。那仿佛是一个烟龄和年龄一样长的老头的牙齿,黑渍几乎将牙齿包住,只有最外面的地方勉强呈淡灰色。并且他的牙齿有破损的痕迹。 我差点儿将刚刚吃下的蛋糕吐出来。 他若无其事地吃着。 “那么……”我放下了蛋糕,推到一旁,“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他像是在反问我。 “对啊。像美国探险大片里那样?几个埃及法师念咒语之类的?还是……还是像中国的传说一样在某些特定的地方复活?或者别的?”我差点儿问出他是不是在桃树底下复活的,转念一想,如果在他们老家也有类似的传说,岂不是要责怪我拐着弯骂他?于是急忙咽下后半句,改了一种表述方式。 “你还真问倒了我。”他沉吟道,“就像做了一个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活过来了。那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非常奇妙的……” 他双手在空中飞舞,似乎想要比拟一个什么形状,可是比画了半天,我也看不出他是要表达什么。但是,他的表情像是对某个地方非常神往,虔诚得像教徒,让人无法解读。 忽然,他的手僵在半空,如同两棵树的枯桠。 “怎么了?”小涵看着她心爱的男朋友,迷茫而又担心。可怜的她,每一刻的心情都牵制于这个像海鲜超市里冰冻的带鱼段一样的男人。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光芒。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去,玻璃窗外刚好出了一点儿小意外。 一个小女孩躺在路边,一个mama模样的女人惊慌失措,愣在一旁,看样子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而在小女孩的身边,是一辆黑色跑车。原谅我无法确认车的型号,因为我从来不关注这些,除了大众、福特、别克、丰田几个小娃娃都认识的车标,其他的一概不知。但是从它漂亮的流线型,只有两个座位的车厢可以知道,这车不是一般人开得起的。 车上坐着一个肥得流油的中年男人。男人的旁边,坐着一个纤瘦的妙龄美女。 我暗暗为那个小女孩担忧。幸运的是那个小女孩很快爬了起来,左半边脸上有明显的擦伤。她哭了。 她的mama终于能动弹了,猛地朝小女孩扑过去,双臂紧紧抱住她的孩子。此时她的表情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惊喜。 车上的妙龄美女开始也是一脸惊恐,待见小女孩爬起来,她把秀手一挥,满不在乎地对着男人的耳边说笑。那男人听了女人的话,似乎很受用,双手抓着方向盘大笑。笑完之后,他将脑袋伸出车窗,朝母女大吼着什么。据我判断,大概是“瞎了眼乱撞”“既然没死就滚开”之类的话。因为从他的不屑和嘴型,我想不出他会说出更好的话来。 小女孩和她的mama对男人的话置若罔闻。小女孩站在原地拼命哭泣。mama则双手慌乱地在她的身上抚摸,担心她哪里撞伤了摔疼了。 男人不耐烦了,拼命地按喇叭,叫这对母女让路。 真是嚣张! “太过分了!”我忍不住说道。 小涵终于知道她男友为什么突然生气了。她也打抱不平道:“那男的怎么这样!碰了人还这副态度!明明是红灯了!” 小涵的男友将桌子一拍,桌上的蛋糕打了一个战。 “这王八蛋!”他骂道。他过度的愤怒令我惊讶。 他将椅子一推,竟然走出门去。 小涵急忙喊道:“喂,你干吗去?” 他不答理。 小涵和我面面相觑,只好急忙跟出去。 待我们走出来,小涵的男友已经走到了那辆肇事的车旁。这个时候,他的腿更显得不够灵活,从台阶跨到低十几公分的车道时,他一个趔趄,几乎跌倒。他就以一个几乎跌倒的姿势,双手按在了跑车的车窗玻璃上。 我和小涵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车里的男人不可理解地转头看着这个半途杀出的年轻小伙子,问道:“你要干什么?” “道歉!下来给她们道歉!”他怒吼,几近失态。 车里的男人不但毫无歉意,反而双手抱臂,笑道:“你想打抱不平?充英雄?凭什么?”身旁的美女依偎着他,一副看好戏的心态,看看车外的愣头小伙,又看看身边趾高气昂的男人。 我和小涵终于追到车边。小涵拉住男友的手。我对车里的男人说道:“对不起,我这哥们儿喝高了,有点儿失态。见谅!见谅!” 车里的男人挥挥手,像驱赶跟前的苍蝇。这时,我看到了他的另一侧脸,那里有一道深且长的刀疤,像一条蜿蜒爬上的蚯蚓。 小涵的男友还不罢休,他甩开小涵的手,一下子扑倒在车窗上,歇斯底里大吼道:“下来!下来道歉!不然叫你好看!” 刀疤男嘴角一阵抽搐,似笑非笑。 我心想他也不是好惹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帮小涵拉住她男友。 刀疤男将半开的车窗完全放下,两眼一鼓,撇嘴道:“叫老子好看?不怕话大闪了舌头?叫老子看什么?” 小涵的男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声音也变得怪异:“如果你不道歉……那我就祝你……清……明……节……快……乐……” 这不是一句玩笑,跟我之前对小涵说的完全不一样。他的话中,每一个字都带着透骨的寒意。我几乎在原地打了一个冷战。小涵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车中的刀疤男瞬间失去了气势,嘴巴微张,眼睛里有一丝想刻意隐藏的惊恐一掠而过。但是,刀疤男很快就恢复了刚才的模样。 这时,一阵风吹过,无数冥币飘扬起来。几个小贩急急忙忙捡起落在地上的冥币往布袋里塞。 一张冥币扑在了刀疤男的脸上。 刀疤男双手乱挥,将贴在脸上的冥币打落。 “真他妈晦气!”刀疤男骂道。他朝外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急忙关上车窗,绕过那对母女走了。 两天之后,我在晨报上再次看到了刀疤男,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写着:“xx集团副总裁在家被杀,钱财未被劫。”再往小字部分看,大意是此副总裁携某小明星美女深夜回家,第二天早上,美女发现床上的副总裁已经死亡,血将半边被子湿透。美女急忙报案。警察询问的时候,美女居然不知道身边的副总裁死于何时,死于何人之手。 当我捧着报纸时,青春部的小女孩们正在热烈讨论清明节到底是哪天。有的说是三月初三,有的说是四月初五。坚持三月初三的说,春分后的十五日是为清明,所以三月初三是清明节;坚持四月初五的说,清明节是为纪念春秋战国的介之推的,介之推是当年晋国的贤臣,后被晋文公误杀,晋文公后悔莫及,便规定每年的四月初四为寒食节,这一天不许民间举火,自己也宁愿吞吃冷食,而寒食节的第二天就是清明节,所以,四月初五才是清明节。 两方僵持不下,互不相让。 我放下报纸,瞥了一眼小涵的位置,发现只有小涵没有参与讨论。她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握着鼠标不停地点。不过,她的眼神涣散,显而易见没有将心思集中在电脑屏幕上。 我走到她的后面,将报纸放在她的桌子上。 她吓了一跳,眼神慌乱,急忙关闭屏幕上的网页。可是,我还是看到了满屏的“复活”二字。原来她在搜索与“复活”相关的资料。 我瞟了一眼其他同事,没有人关注到我们。 “你自己还不相信这件事,对吗?”我小声地问道。 “他不会骗我。我也感觉得到。”她抿抿嘴,说道,“但是我还是很难接受。” “你看看这个。”我将报纸铺开,指着最显眼的板块。 她一下子捂住了张大的嘴巴。我将食指立起来,放在唇前。 她领会了我的意思,却急忙将报纸展开,双手举起报纸挡住脸,然后侧脸问我:“他就是那晚碰倒小女孩的那个人吧?!” 不用我回答,她的语气中已经有了肯定的成分。 不过她这种掩饰的动作也太夸张了,不但不会让人忽略,反而容易吸引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