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今天是祭奠严家父子的日子,既是储君亲自出面祭奠,自然跟随者众。穆安之一向与东宫不睦,但严家这案子是他经的手,今天他也会带属官过去。 杜长史华长史是穆安之的左膀右臂,会随穆安之一同前往。 穆安之没有进宫与太子一道,他直接带自己人先去了严家父子墓前。 一片枝叶葱郁的杏林中,青砖铺出一条小路,两座青砖墓相临而立,墓前是螭首龟趺高七尺的碑石。严家父子陈年冤案,朝廷特准用五品官的墓葬仪制。 卓御史一身青衣临风而立,见穆安之过来,上前迎了两步,躬身一礼,“见过殿下。” 穆安之与卓御史时常有些个摩擦,至今审案时,两人还时不时就要卷袖子干一场的那种。所以,对于卓御史的行礼,穆安之一向坦然受之。今日.在严家父子墓前,穆安之抬手一扶,“不必多礼。”如卓御史这样讨厌的家伙,也有可取之处。 严琳素衣素服过来行礼,穆安之直接免了。卓御史道,“殿下来得早,不如去那边歇歇脚,我刚煮了好茶。” 卓御史煮茶的地方就在严珏碑石畔,一张小竹桌上摆着两碟糕点并一套紫砂茶具,旁边红泥小炉上坐着黄铜水壶。 严珏墓碑前也摆着两碟糕点,一盏袅袅热气升腾的热茶。 卓御史刚刚应当是在同严珏吃茶。 穆安之并不忌讳这些,盘腿坐蒲团上,招呼着华长史杜长史一道歇歇,尤其杜长史,身上还带着伤。卓御史给杜长史倒了杯清水,“听说你在吃药,还是少吃茶。人虽年轻,也要注意身体。” 卓御史突然变成个正常人,大家还都有些不习惯。 东宫。 太子换了身素淡些的衣裳,刚用过早膳,就听内侍回禀,“前刑部尚书王老大人过来给殿下请安。” 太子妃的肚子已经很笨重了,扶腰挺腹坐在一畔看宫人服侍着太子漱口,不禁道,“殿下正要出门,这位老大人来的可不巧。” “不是不巧,他是赶这会儿来的。”太子取过宫人手中丝帕拭一拭唇角,吩咐内侍一句,“先让王老大人在偏殿奉茶,一会儿我就过去。” 太子瞧着时辰略坐片刻便往外殿去了,见到王老大人自然少不得一番寒暄问侯,王老大人叹道,“老臣刚刚到陛下那里请罪,这都是老臣当年糊涂,今天特请旨随殿下一同前往,祭奠严家父子。” “这事原也怪不得老大人,老大人不必如此自责。”太子温言宽慰,心说,你到父皇面前请罪,到孤跟前说这些话都没用,老三今天也要去祭奠,你不好过的怕是他那关。 太子带着太子府的属官,还有这位王老大人相随。 太子亲自祭奠后还宽慰了严琳数语,太子祭奠后便是穆安之,穆安之没什么祭词之类,他上了柱香致哀则罢。王老大人是以正一品大员身份致仕,自然排在穆安之之后。 穆安之望着王老大人颤颤巍巍的由家中晚辈挽扶到严家父子墓前,深深一揖,接过三支点燃清香,躬身再拜三拜,深深一叹,便要离去。 穆安之突然道,“王尚书没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眸光一闪,老三特意打发人给王家送帖子,果然是要发难。 王老尚书的二孙子王二爷低声道,“殿下,祖父近来每每自责,还请殿下饶恕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吧。” “这世上多少英年早逝的俊才,我一想到严珏当年未及冠礼便中案首,就觉着能有风烛残年真是一种天大福分。何况,令祖孙还能祖慈孙孝的过来严家父子墓前祭奠,更是福分中的福分。王尚书有什么好自责的,观严氏父子下场,更得庆幸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满堂富贵、高高在上、定人生死,何其快意?” 王老尚书老泪纵横,“殿下此言,臣百死。” 穆安之冷笑,“你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闲来无事瞻仰一下王尚书的生平,您当年是状元出身,身后五子,唯有一位举人,其他四人皆无功名。孙辈六人,只有这位王二爷中了秀才,居秀才榜第二十三名。” “你任刑部尚书时刑部酿此冤案,我原建议陛下追究你的责任,陛下心软,看你致仕多年,风烛残年,不忍怪罪。我十分恼怒,还曾在御书房同陛下吵了一架。如今想来,倒没这必要。看你这身后子孙,看你这身败名裂,未偿不是报应!”穆安之轻轻的拂去王老尚书肩头的一片落叶,握住他微微颤抖的肩头,勾了勾唇角,“您可得好好活着,没您这棵大树,树底下这些子子孙孙的,可谁为他们遮风挡雨呢?” 王二爷先急了,“殿下有什么怒火,只管对着我来。祖父上了年纪,经不得殿下这番折辱。” 穆安之根本没理这位王二爷,杜长史过去轻轻在王二爷肩上一拍,这位王二爷登时脸色惨白再说不出话,杜长史在他耳际道,“看你说的,你论功名,还到不了我们殿下跟前。”言下之意,你这身份还不配我家殿下折辱。 穆安之收回视线,看着王老尚书,“您看,您当年一力上折夺去功名的卓秀才,现在是左都御史了。您当年亲笔签下名讳盖下官印断的案子,如今重见天日。您这风烛残年不得不过来惺惺作态,赔礼道歉,多难堪啊。不过,我相信,您老见的世面多了,这点难堪不算什么。” 王老尚书抖若风中枯叶,脸色灰败,瞧着十分不祥。太子道,“老三,后头卓御史还要祭奠,你有话一会儿再说。” 不想卓御史立刻体贴非常的一摆袖子,“我不急,三殿下有话只管说。” 太子险没闪了腰。 卓御史悄悄在太子耳边小声赞叹,“三殿下说话真痛快。” 太子给卓御史个息事宁人的眼色,真把王老尚书当场说死,对谁都没好处。卓御史便又道,“我虽不急,后头还一大堆人等着上香。三殿下您也收着些,您这一时痛快了,倘王老尚书有个好歹,对您名声不利。来来来,把老尚书扶下去,殿下您也消消气。没追究就没追究呗,老尚书的确是上年纪了,像您说的,老天也报应他了。我相信,对于炮制严家冤案最好的报应就是,身后再无一出众儿孙,所有将别人视为砧板之鱼的人,终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砧板上随人炮制的那条鱼。” 于是,穆安之没把王老尚书说死,卓御史这随口一总结,王老尚书终于支撑不住,张嘴一口血喷了出来。 王老尚书被急送回府,当天就断了气。 穆安之卓御史被一起宣到御书房挨骂,卓御史直叹气,“臣就是把三殿下说的话总结了一下,太子殿下做证,臣一点过头话都没说,臣当时是想劝和来着。陛下也知道,臣虽与严珏有私交,王老尚书当年上折革去臣的功名,臣绝对没有半点想他死的意思。” “就他能办出严家案子,当年刑部尚书任上,还不知有多少类似冤案。随便找一两件翻出来,他就是生不如死。这才是臣的办事风格。臣以为,王老尚书吐血,大部分还是三殿下的原因。”卓御史把责任悉数推到穆安之身上。 哪怕穆安之没想过逃避责任,但看卓御史这臭不要脸的模样,真是气的一记直拳就朝卓御史那张臭嘴挥去,卓御史腿脚灵活,嗖的便跑开了。 穆安之收拳,“离我远点!” 穆安之不像卓御史诡言巧辩,穆安之直接对穆宣帝道,“死就死呗,知耻而死,死得其所。” “倘你说话不那般刻薄,王老尚书如何会吐血?” “好不好是严家父子见着他心里高兴,叫他到地下做个伴。”穆安之还说,“陛下不也常对我冷嘲热讽,我怎么就没吐血,我没做过亏心事!” 反正王老尚书死也死了,穆宣帝虽未追究王老尚书当年之过,心里也不见得多待见他,训斥穆安之两句便打发他下去了。 太子与卓御史一并离开御书房,太子道,“你也是,何必在这时候赶尽杀绝。” 卓御史双手负于身后,“那老东西也该死了,老而不死谓之贼。他在一日,碍眼一日。” “何况正赶上有三殿下背锅的好时机。”卓御史朝太子眨眨眼。 太子身上浅黄暗云纹纱衫被风吹动,飘逸至极,太子笑,“你少作弄老三,他是个实在人,就算你不推他身上,该他认的,他从不推诿。” “三殿下毕竟是皇子,他多说几句没什么,臣在朝中,对头颇多,不得不谨慎些。”卓御史无甚诚意的回辩一句,“我看三殿下也没打算放过姓王的。” 太子深以为然。 对于王家,卓御史在两可之中,就如卓御史自己所言,王老尚书任上必然不只这一桩把柄,凭卓御史现在的官位,让王老尚书名誉扫地生不如死容易的很。 倒是穆安之,一直对判决不满,像王家这样的,要是能把王老尚书骂死,估计穆安之根本不在意什么名声不名声的。 王老尚书死了也好,任上有这样的冤案,朝廷不追究是朝廷的仁慈,可自己也得知耻啊! 第170章 一五八章 穆安之直接在严家父子坟前把王老尚书骂死的事, 传的满朝皆知。还有御史摩拳擦掌要参穆安之, 被卓御史拦了下来, 卓御史的心腹席御史不解, 拿着奏章道,“三殿下几番与大人过不去,王大人死不足惜, 三殿下这也刻薄了些。” 卓御史郁闷的吃口茶, “我倒也想参三殿下一本,奈何当时我多说几句,谁晓得姓王的就吐了血。” 席御史惊的险掉了手中奏本, “是大人你骂死了王大人!” “主要还是三殿下言辞如刀, 我是善意去劝和的。可这事儿吧, 万一三殿下推我身上, 岂不是打不清的官司。”卓御史叹气,“都说做好事有好报, 到我这儿怎么就不灵了。” 席御史默默的把奏本塞回袖子里,心说,您老当时怎么不憋着点,非得亲自上阵。 故此事虽朝中议论颇多, 但一向与三殿下不睦的御史台出乎意料的没发声,便有旁人参奏一两本, 也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许郎中刚把手头的事料理明白,他这往山东俩月,他这比部司也积了不少事。还把从山东带回的大枣送了杜长史两筐, 听说了杜长史遇刺的事,叫他留帝都心腹说的,险剩半条命,如今这脸上刚有点血色。 并且很佩服杜长史是个爷们儿,“以往瞧着杜大人怪娇贵的,如今方知走了眼,杜大人歇半个月就来当差,当时那脸色雪白雪白的。殿下让他回去歇着都劝不动。” 许郎中心说,杜长史是活的精致,这是人家出身好,可你要当他是个娇贵人,那就看错他了。许郎中问,“还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现在就是大家伙卯足了劲的审案,周家案重审了三回。还有大昌银号,他们东家现在是遍地使银子,三殿下要查大昌银号的流水账目,他家还憋着没上缴哪。”心腹道。 “殿下要查银号的账?因着他家为胡家存银的事么?” “就是为着这事。”心腹倒了盏凉茶奉上,“那大昌银号说了,他们当时也不知道那笔银子是匿银,如今凭衙门罚多少银钱,他们都认。只是平时的账目都是机密,银号一行不比旁的,一旦上缴账目,会使客人不安。央求着不想交账。” 许郎中眼珠微转,这事可不大好办,但是,也不难办。 只是,那些大银号哪个背后没有世家豪门撑着,不然,敢跟三殿下讨价还价。 喝口凉茶,许郎中决定暂且坐壁上观。 许郎中喝着茶,突然不满的问一句,“我也回来这小半月了,怎么没见大昌银号的人给我送礼?你不是说他家遍地使银子么?” 心腹险没呛了风,摆摆手,“大人您回来的不巧,也不知怎么了,这几天他家突然没了动静。” 许郎中叹口气感慨着,“可能是跟老郑呆久了,影响财运。” 心腹:…… 许郎中看他这笨心腹一眼,搁下茶盏,“傻呀,反常必有妖,在外头留些心,说不得大昌是托了什么厉害人物。” “是是。” 胡安黎抱进一撂卷宗,还带来了个新消息,“殿下,外头都在传韦老相爷要回帝都的事。” “哪个韦老相爷?”内阁七人,无一姓韦。 胡安黎有些懵,天哪,殿下不会连韦老相爷都不知道吧?胡安黎道,“就是前内阁首辅韦相,前年因韦太夫人过逝,韦相辞官守孝,如今孝满,奉旨回朝。” “哦,是他呀。”穆安之想起是哪个韦相了。的确是前首辅,倘不是韦相遭逢母丧,他老友裴如玉的祖父如今的裴相还居次辅位哪。韦相守孝回乡,裴相才做了首辅。 “回就回呗。”穆安之在朝中没什么有交情的官员,对于韦相回朝的事也很冷淡。 胡安黎放下卷宗,提醒一句,“大昌银号的东家和韦相都是江南人氏。” 穆安之眼神陡然转为锋利,“大昌银号还没上交帐簿?” “别说帐簿了,先时还满地撒钱托人,近来他家倒没动静了。”胡安黎道。 穆安之垂眸翻开面前的文书,“去给大昌银号发道公函,明天把账簿交上来。” 胡安黎说,“就怕他们再虚词推诿。上次黎尚书都替他家说了几句好话。” “你只管去办,我自有主张。”穆安之轻轻冷哼一声,好商好量的都好说,请出内阁大员来压他,那就走着瞧。 胡安黎到底还小两岁,他听得韦相要回朝的消息就赶紧跟穆安之回禀,杜长史于朝中这些事知道的更清楚些。杜长史很赞成穆安之给大昌银号下最后通牒,“怪道我说大昌不急了,原来是韦相要回朝了。趁韦相还没来,先把大昌拿下!” 胡安黎有件事不解,“师兄,那韦相这回朝,还任官职么?” “不任官职回来做什么?”杜长史摸出一把大枣给胡安黎两个,胡安黎接来咬一口,“可现在朝中六部并无空缺,就是内阁也有裴相为首辅,韦相回来还有他的位子?” 穆安之也挺好奇这事儿。杜长史“扑”的吐出个枣核,“首辅那是不要想了,此一时彼一时,入阁应该没问题。” “现在七位阁臣也是满员的呀。”胡安黎说。 “七位八位不都陛下一句话的事。”杜长史一向活络,“韦相深得陛下喜欢,陛下肯定会给他个合适的位子。” “听说都将七十的人了,也不知道这把年纪还回来做什么。”穆安之不喜大昌银号,连带对韦相也没什么好感。 “六十五而已。阁臣七十五致仕,韦相正当壮年,还能再干十年,怎么能不回来?”杜长史说,“殿下,介时到大昌银号抄账簿的差使交给我吧。” “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使。”穆安之倒是经常让杜长史啃些难啃的骨头,凭良心说,未偿没有杜长史出身好,做事更容易的原因。穆安之也很欣赏杜长史的才干,自杜长史遇刺,穆安之更珍惜这个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