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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殿下,臣再问一次。”程熙站在一旁,余光瞥着夏焉的脚,“五经您读过哪些?” 夏焉听不见似的,挑起一根青菜,仰头看看,神色厌倦地塞入口中。 程熙用力吸了口气,角落里的小方赶紧冲上来赔笑,阻止了他的第五次发问:“程大公子,五经之中,殿下只读过《礼记》。” 夏焉吃惊地看向小方,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小方看懂了,解释道:“我平日闲得无聊,就记了记殿下每日做过什么、吃过什么,读过什么书。” 夏焉更吃惊了,程熙的目光也幽深起来,谨慎地将小方观察了一会儿,终究没说什么,只道:“《尚书》《周易》《春秋》略枯燥,便从《诗经》读起。” 程熙用心良苦,但于夏焉来说,乖是不可能乖,听话也是不可能听话的,于是之后无论程熙怎么教导演示询问,他只是听不见、看不着、不配合,油盐不进耍赖皮,饶是程熙君子风度,亦不免怒火中烧、自暴自弃。 “你不愿学?也罢。我身有圣旨,只求奉旨而行,问心无愧。” 再之后,程熙早起一睁眼便开始书写《诗经》的注解感悟与骑射的练习方法,并配以详细生动的图画,写完一张就往夏焉的书案上搁一张,不管他看不看,不对他说一句话,甚至不再看他一眼。这样一直写到深夜,最后吹灯倒头,睡在夏焉卧房屏风外侧的暖榻上。 日日循环,夜夜往复,无波无澜,不亢不卑。 小方首先受不了了,凑近夏焉小声说:“殿下,程大公子看来真地很生气,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夏焉瞧着外间书案前程熙笔直漂亮的脊背,流畅游走的笔尖,谨慎认真的神情,一时入迷,倏尔仿佛从如归暖阁换到了科试考场,那个时候,他也一定是如此自信满满、胸有成竹吧。 “殿下,”小方再道,“程大公子也不在咱这儿吃饭,他这几日不会一直饿肚子吧?” “不会的。”夏焉与小方交头接耳,一手捂着嘴巴,“你没发现他每日午饭及晚饭时都会离开吗?景相在皇城外朝文心阁办公,程大人在兵部衙门办公,程熙一定是去找他们吃饭了。他很孝顺的,每日都会陪伴爹爹们。” 小方扳起指头算,“程大公子每日外出大约两个时辰……”神色微惊,“殿下!他陪你比陪景相和程大人的时候多多了!” 夏焉一怔,案上厚厚的一叠纸明晃晃堆放着,他的心头复杂起来。 是夜,卧房漆黑,夏焉侧躺在床上,眨动的眼眸瞧着屏风那边唯一一点晕黄灯光:灯光映出剪影,温柔地投在屏风上,恰是程熙盘膝而坐、伏在条案前奋笔疾书的模样。 都丑时了,还用功。 夏焉撇撇嘴,无意挪了下枕头,发出一点轻响,屏风上程熙的身影立刻一顿,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垒起案上的书,推到灯烛旁,昏黄光影立时被遮住许多,夏焉所在的大床彻底没入阴影。 夏焉蹙眉扁嘴,鼻尖泛酸。 不多时,一声闷响传来,夏焉连忙下床去看,发现是程熙撑不住了,趴着睡着了。睡着以后,他那温文尔雅的成年君子气度有些消减,眉眼之间漫上来些许童稚依赖之气,仿佛一个小小少年。 夏焉焦急而笨手笨脚地绕着程熙转了几圈,自认实在没办法在不吵醒对方的前提下把这么一大只程熙弄到床上去,便退而求其次,取来锦被给他盖上,兀自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跪坐下去,伏上条案,将脸趴在程熙脸对面,肆无忌惮地欣赏。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好英俊啊。 但是有点黑眼圈,还有点委屈可怜。 夏焉伸出手指,想在他鼻尖上点一下,又心想也许应该调整一下计划:程熙是愈挫愈勇的性子,一味对着干,说不定会让他更加在意。也许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普普通通地君臣相处才是最好。 那就最后点一下,然后普普通通地君臣相处。 夏焉决定了,屏住呼吸,手指缓缓靠近程熙的鼻尖,在还有小半寸就要点到之时,程熙突然睁开了双眼。 夏焉:“……” 程熙:“……” 被足有两尺高的书围住的灯光热烈地照耀在二人身上,映出两道在桌上对趴的身形,映出两双贴近而专注的眼眸,映出夏焉如芍药醉酒白里透红的面容,映出程熙盯完夏焉脸颊盯脖颈胸口,再盯跪着的双膝,再盯搁在屁股底下的光滑双脚的幽深目光…… 目光忽而一变。 夏焉下意识察觉到危险,连忙退后起身,咳了咳,顽强道:“你要醒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转身逃回床上,拉过被子蒙上头,片刻后,闷声微弱道:“明天,开始学《诗经》。” 程熙:“……” 程熙扭头看了看搭在肩上的锦被,半晌,他吹了灯,来到大床前。朦胧月光投入,夏焉睡熟了,身体扭着,右臂贴着耳朵向上,左臂伸向床外,双腿冲里跨出弓箭步,头发散乱,嘴唇微张,锦被只有一小块在肚子上。 为他盖好被子,更特意护好双脚,程熙心想,过去如果胆大一点儿,放纵一点儿,敢于在睡觉时越过屏风,往鸾凤翔云雕花床上望一眼这豪放睡姿的话,恐怕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姑娘了。 站直,叹息,而后微笑。 本儿放在家里了,如若不然,今夜当题一个“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