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这场淅淅沥沥的雨连绵了几日,空气里冒着草木味,闷闷沉沉,街上的人人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程见渝打着把伞,站在饭店门口,单手拿着手机,瞥眼右上角时间,转头看见温岳明走了过来。

    程见渝装上手机,温岳明打着一把黑色长柄伞,简洁又硬朗,两人的视线隔着雨帘相撞,他直直望着程见渝,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周围的路过的人忍不住回头打量他们两,直到黑色的伞叠在程见渝伞上,空气静了一瞬,温岳明笑着看他,“遇到一个棘手的病人,抱歉,让你多等了五分钟。”

    “没关系。”

    两人肩并肩走进餐厅,电梯口贴了一张明黄的“正在维修”,餐厅在三楼,爬爬楼梯全当做运动了。楼道平时用不上,装的灯不算太亮,影影绰绰照着楼梯,程见渝打开手机手电筒,单手举着照路,温岳明走在前,边登楼梯,边慢条斯理说:“这家的芦笋牛rou汤不错,多吃芦笋可以提高免疫力,预防感冒。”

    距离太近,程见渝闻到他身上清雅的木制香水味,哑然失笑,“做医生的都是这样说话吗?”

    “职业病。”温岳明低低笑了,继续慢悠悠调侃:“我在电视上看到演员吐血,会情不自禁的想这种吐血方式只是消化道出血而已,不至于伤及性命,家属不用那么激动。”

    “那你岂不是少了很多观影乐趣?”程见渝问,楼道里空旷安静,每说出一句话,都能清楚听到彼此的呼吸。

    温岳明停顿脚步,转过头,静静看着他,声音越过程见渝头顶,“不会,艺术的表现手法超脱于现实是正常的,就像是传统艺术中的山水画,注重写意而非写实。”

    他说完这句,朝着程见渝伸出手,摊开掌心,“我来为你照路吧。”

    程见渝怔了下,将亮着手电筒的手机递上去,客气的说:“麻烦——”

    手心被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握住,温岳明说错了,他的职业病除了吹毛求疵,还有一双常年被消毒凝胶沐浴后清润的手。

    程见渝定定的,一瞬不瞬看着他,手电筒明亮的灯光在两只手交叠缝隙流泻而出,温岳明也在看他,那双平日里总含着笑的眼眸,在昏暗灯光下认真而深沉,克制压抑,似有千言万语,在此一握之间。

    两个人定定的看着对方,程见渝清晰感觉到他手心脉搏一起一伏,带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程见渝。”温岳明声音微低,单手接过他的手机,反转过来,灯光洒在程见渝脚下位置。

    这是重逢之后第一次叫他的全名,程见渝下意识“嗯”一声,自然垂下头,看着台阶上明亮的光。

    他绷紧的鼻尖到嘴唇有道的浅浅光弧,像渡了一层好看的滤镜,温岳明一手抬起来,本想去碰碰光弧,停顿一秒后,改为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向前走,轻声道:“你的手有点凉,多穿件衣服。”

    程见渝虚虚握了握微凉的手,并没有觉得凉,只觉得整个手心都在发热,像握住冰块久了之后的温烫。

    餐厅里,两人入座,温岳明刚点完餐,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来,他瞥一眼,举起来无奈的说:“江衍。”

    程见渝端着水杯的手一顿,偏过头不动声色看他。

    温岳明摁了接通,声线低沉优雅,“是的,今天你押对了,我在和程见渝一起吃午饭。”

    程见渝听不到江衍说了什么,直觉觉得不会是什么好话,温岳明挑着眉,“我不能告诉你餐厅名字,你可以问程见渝。”

    “小衍,我爱莫能助。”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但我们没有做你说的那些事情,你不相信你的舅舅,你应该相信程见渝。”

    “我和他吃饭不能向你汇报,你们已经分手了,他有自己的社交权利,我也有自己的隐私,你不要这样不成熟。”

    温岳明挂了电话,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他会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程见渝眉头微微皱皱,有一种不祥预感,他不明白江衍为什么会这样缠着他,江衍亲口说过,他身上唯一亮点是懂事,但江衍身边绝不缺乏听话懂事的,只要钱给到位,离开他找一个更听话更懂事的不在话下。

    他不觉得江衍因为他的离开,突然幡然醒悟,发现早已情根深重,不能没有他,更有可能的是江衍一时半会找不到更好的接替品,纡尊降贵拉下脸来纠缠一番,试图挽回。

    可江衍失算了,江衍喜欢的是乖巧安静懂事的小玩意,程见渝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冷硬好强自主性强的人,和这六个字完全不沾边。

    所以何必纠结于他呢?

    程见渝开车回到家,在地下车库停稳车,抱起副驾驶的笔记本电脑,推开车门,大步向电梯走去,刚走到电梯口,墙柱后传来“汪”的一声。

    他回过头,看过去,有些日子不见的江衍,剪短了头发,他蹲在墙柱下,两手交叠,黑色清爽的短发衬托的面庞线条英挺流畅,没有以前那么张扬,那双带着狠劲的眼睛微弯着,一手捏着烟盒和打火机,没有抽烟,看见程见渝回过头,他又重重“汪”了下。

    不亏是搞音乐的,学狗叫都学的很像。

    程见渝微微皱皱眉,看他站起来,警惕的往后退一步,江衍看见他的动作,肩膀僵硬,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进嘴里,想起上次程见渝让他掐了烟再进去,又心不在焉的把烟拿下来,“程见渝,你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你来做什么?”程见渝直接了当的问。

    江衍明白他现在的行为很不体面,分手之后死缠烂打和无赖没区别,可是一看不到程见渝,他心里像猫爪一样难受,看见程见渝这么冷淡抗拒,他还是难受,怎么样心里都不舒服。

    空气中有股陌生的香水味,丝丝木制香,不是程见渝平时用的橙味,他嗅了嗅,向前走近几步,程见渝为了保持安全距离,再次后退,但身后是紧闭的电梯,退无可退之地,江衍单手撑在电梯金属门,没给他任何出手的机会,快速的凑过去闻闻他干净洁白的颈窝,还好,这里没有温岳明的味道。

    但活色生香近在眼前,最近他憋了挺久,很久没发xiele,熟悉的气味像火柴掉进了汽油里,烧的他嗓子发干,哑着嗓子说:“我想闻闻你身上有没有他的香水味。”

    骤然加重的呼吸在程见渝耳边,江衍的胸膛起起伏伏,甚至能听见喉结滑动的声音,他清楚明白这些反应代表什么,身体的记忆无法骗人,反射性全身绷紧,耳朵发烫,细微的反应逃不过江衍眼睛,彼此太了解对方的身体了,他撤开距离,瞧他半响,不疾不徐的说:“你想我了。”

    程见渝双手用力推开江衍,声音冷淡问:“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和别人保持距离?”

    “这是最后一次。”江衍抬起手,将深色运动服拉链向下拉一截,让发热的身体凉一凉,直勾勾看着他,“我为之前和这次的不礼貌向你道歉,我过于个人主义,一直忽略你的感受,这几年你和我在一起,委屈你了,我不记得你的生日,也不记得你过敏源,你和周觉青的事情我助纣为虐,也没注意到你给贝信鸿当了那么久的枪手,这都是我的问题。”

    顿了顿,他艰难的吐出从未说过的三个字,“对不起。”

    程见渝失笑,盯着他的眼睛,“好,我原谅你,你可以走了。”

    江衍脸上神情凝滞,程见渝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比发火更让他难受,他咬着后槽牙,低声说:“你不要这么犟,我这次来除了和你道歉,还有想帮你一把,你现在重cao旧业,接触的导演和演员资源一般般,我有关系和人脉能帮你打通核心影视圈,让你的事业更上一层楼,这是我补偿你的。”

    “感谢你的好意,我想要的我自己能拿到。”程见渝转过身,摁下电梯上行按钮。

    江衍深吸一口气,看着他冷冰冰的脑后,“我的举手之劳,你拿到要多少年,五年十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程见渝看也不看他,背影小白杨一样挺直,径直走进电梯,转过身,突然朝着江衍笑了,眉眼弯弯煞是好看,江衍让这个笑晃了神,只听见程见渝清晰的吐出两个字:“半年。”

    电梯门缓缓合上,留给他程见渝昙花一现似的笑容。

    比起“半年”这两个字,更令江衍意外的是他身上刹那间的光华,肆意的锋芒毕露,像一把无鞘的刃,不留余地的刺眼。

    如果不是见识过几次程见渝的“真面目”,他甚至要怀疑眼前这个青年是不是和他朝夕相处了五年的人。

    他到底和一个什么样的人睡了五年?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程见渝,更对他的胃口了,

    程见渝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走进洗手间,打开冷水扑了扑脸,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抬起头看着镜子里平淡的脸,发红的耳朵尖尖出卖了冷静,他拿条毛巾,冲冲冷水,敷在guntang耳朵上,他干脆利落了断这段感情,但身体还敏感的残存江衍留给他的记忆,一时半会无法了断。

    小小的一个撩拨,就令他又回忆曾经纠缠的记忆。

    他吸一口气,深深闭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眼底恢复清明,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震,他单手掏出来,安安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

    “渝哥,《追月亮的云》这部版权我们可能不能买了,xx网站坐地起价,把这部书的版权定在五百万,少于这个价钱,概不出售。”

    第34章

    程见渝眉头拧起, 何止是坐地起价, 简直是狮子大张口, 五百万买一部作品版权在业内不算高价, 但针对是流行大ip,《追月亮的云》一部名不见经传的著作,敢开出五百万报价, 摆明是吃定他们需要这个版权。

    他擦擦手,拿起手机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给安安发了信息,xx网站的负责人不是傻子,现在影视圈寒冬期, 投资热钱大幅度退潮,整个影视大环境都不太好,能卖版权的都着急出手, xx网站反其道而行之的原因无疑是为了利益, 大概率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xx网站把《追月亮的云》当成了金蛋, 想两家竞价, 趁机狠捞一笔。

    程见渝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最近署名的两部作品报酬加起来不到二百五十万, 砸锅卖铁也买不起这部书的版权,如果价格超出预算, 他只能选择放弃。

    第二天一早, 程见渝出门工作, 对面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在附近写字楼上班,电梯里碰巧遇见过几次,他平时忙的和陀螺一样不沾家,所以印象不深,今天户门大开,搬家公司正在往外搬成箱打包的行李。

    屋子里丈夫侧头擦汗,看见他喜气洋洋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糖果,笑着说:“吃点糖,沾沾喜气。”

    程见渝象征性拿了一颗橙子味的,客气疏离,“恭喜乔迁。”

    “嗨!在这住的挺习惯,一直没打算搬家。”男人语气抱怨,脸上却眉开眼笑,眉梢眼角藏不住得意,“有人看上我家房子了,本来不想卖,但买家给的钱实在太多了,我想缓几个月再搬,人家买家等都等不急,直接在附近给我们买了一套,精装修全套家电,今天搬走就能住,要不然我还真舍不得这里。”

    程见渝显然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意思,礼貌笑笑,男人还没有过够炫耀的瘾,喋喋不休的说:“听说是买来当学区房,这附近都是学区房,咱就我们家中奖了,有钱人的思想真是搞不懂。”

    “恭喜。”程见渝不太擅长打这类吹捧的交道,撂完这二字,冷淡转身离开。

    他到公司时,安安眉头纠结,正在前台打电话,妆都没来得及化,她断断续续说了一阵,最终哭丧着脸挂了电话。

    “渝哥,完了。”

    程见渝将手中奶茶放在桌上,一贯冷静的声音说:“完不了,喝点奶茶慢慢说。”

    安安边吸溜奶茶,边咬着牙,“xx网站已经把《追月亮的云》的版权定出去了,现在在洽谈阶段,卖了四百万,他们开五百万就是逗我们玩!根本不是真心实意想做生意。”

    “那家公司买的?”

    安安低头看看便签本,“好像是周氏集团,那个做互联网金融的周氏,真奇怪,一个金融公司,买书的版权干什么?”

    程见渝丝毫不奇怪了,周觉青看来很喜欢这本书,他半靠着前台,低头风轻云淡的笑笑,“网站这边你不用管了,你试试联系作者,他既然认识我,问问他想不想和我见面。”

    “好。”安安掀开电脑,火速上线去联系小小鲤鱼。

    程见渝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分心,当务之急是完成西唐为林照定制的剧本,有一件事让林照说对了,林照有能红的命,选秀的网综程见渝没怎么关注过,都能从新闻软件的娱乐页偶尔看见林照的脸,偶像能不能红除了必要长得好看,还要看运气。

    林照运气不错,这一年的选秀几乎没有和他热度相媲美的,用不了两个月,他会脱颖而出,在这个群雄割据的流量圈挤出一席之地。

    程见渝由衷祝福客户事业顺利。

    中午他收到一条温岳明发送的信息,问他晚上有空没空,邀请他到家中品尝一下刚学会的几道菜,医院同事也会来,所以不用介意。

    程见渝乐意之至,很满意和温岳明现在的相处状况,朋友之上,恋人未满,这样的关系不会有无疾而终的一天,也不会有人受到伤害。

    温岳明还是记忆里那个矫矫不群的大雅君子,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不顾一切的少年了。

    这样,很好。

    会吃爱吃的人往往厨艺不会太差,他们了解每一道食材该用什么样的温度,配料,什么样的烹饪方式能保留食材原有味道,温岳明是食客中的佼佼者,也是厨师中的佼佼者。

    几道简单家常小菜,卖相精致到能拍酒店宣广告,冒着腾腾热气呈到桌上,配上红酒,也算得上中西合璧。

    来了温岳明三四个同事,手底下的实习医生,大家品品红酒,还没开吃,先纷纷拿出手机拍朋友圈,一个人打趣,“温医生如果那天失业了,完全可以开个饭店了!”

    “温医生的手那么稳,当厨师那也是米其林大厨级别的。”有人接过了话茬。

    一个男孩一手端着红酒,另一手拿着手机,站起来四处变换角度拍小视屏,“米其林的菜可没温医生那么多,盘底子一点点,都不够我塞牙缝。”

    程见渝边听边慢条斯理吃东西,一抬头,隔着餐桌,温岳明正在看他,两人轻轻相视一笑,自然而然。

    手机铃声突兀打破平静,炙人口的《domino》,这版是翻唱版本,唱歌的男人声音偏低沉,声线干净通透,带着天然清新的音调,混合在一起有种独有的气息,辨识度非常高。

    伴随着铃声的是男孩一声惊叫,程见渝肩膀上骤然发凉,从颈部一直凉到胸膛,纯白色t恤上染一大片深红,浓郁红酒味扑面而来,湿漉漉的薄衫贴着身上。

    拿着手机的男孩像拿了一块烫手山芋,飞快瞥一眼程见渝的神情,“对不起,对不起……”,手忙脚乱的摁挂断,程见渝和江衍的事情人尽皆知,几个同事私下讨论过,无论如何今天饭局都不能提起江衍,免得惹温医生的朋友不高兴,没想到坏在江衍唱的手机铃声上。

    程见渝偏过头,男孩脸蛋通红,尴尬的看着他,桌上气氛一瞬凝结,大家全在看他,程见渝心里无奈,轻笑着摇摇头,“你又不是故意的。”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

    温岳明站起来,衬衫卷在手臂上,“不介意换套我的衣服吧?”

    程见渝不能穿着湿衣服回家,他点点头,跟着站起来,后知后觉发现牛仔裤也让红酒浸湿了一小片,看来裤子也要换温岳明的。

    温岳明明显为他考虑一番,没有拿日常精致的穿着,找了一套休闲装,黑色t恤和深色西装裤,程见渝套上t恤,一手慢慢拉展衣襟,照照洗手间透亮的镜子。

    衣服残余的薄荷洗衣香薰味,清清凉凉,但不刺鼻,他下意识举起手臂嗅了嗅,温岳明惯用木制香水细微不可闻,他怔愣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行为,心口砰砰直跳。

    他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