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你很长情了,在一起五年才腻。”周觉青笑着擦擦手,拎开高脚凳,坐在他旁边,切好的水果摆到江衍面前,“吃点水果,我记得你喜欢橙子。”

    江衍喜欢甜橙,更喜欢的是甜橙代表的某个人,他瞥了一眼盘子里的水果,冷淡“嗯”一声。

    周觉青坐的很近,轻而易举的碰到他的腿,“别太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会遇到更喜欢的。”

    江衍微微侧开腿,拉开距离,微挑着眉看他,“你和程见渝有过节吗?”

    娱乐圈众所周知,江衍家很有权势,周觉青心猛的跳一下,对上江衍的眼睛,避重就轻,“有一点过节,他对我有误会,我一直想当面和他解释,但没有机会,他也不相信我。”

    江衍一只手抄在口袋里,低头自嘲笑了几声,抬起头来眼神变了味,冰冷凌厉,“你因为改剧本,被程见渝踢出剧组,怀恨在心设计陷害他给贝信鸿当枪手,那一个环节你需要解释?”

    “我……”周觉青瞠目结舌,急忙摇了摇头,故作镇定的说:“我改剧本我认了,但是你不能说我陷害他,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

    “你什么样的为人?”江衍不为所动,打量他一遍,一个字一个字的冷冷往下砸,“卑劣?下贱?”

    周觉青脸色发白,手脚发抖,从江衍嘴里说出来这四个字,恶毒异常,“江衍,你太过分了。”

    江衍嗤笑一声,懒得和他装腔作势,直截了当的说:“今天是来通知你,我要起诉你和贝信鸿,你们从程见渝身上拿走什么,我就帮他拿回来什么。”

    他轻松跨下凳子,向前走去,看也不看周觉青,不咸不淡的说:“既然想攀高枝,我有个鳏夫的伯伯,他或许能看上你。”

    说完这些,他心里并不解气,归根结底原因在自己身上,居然能和把枕边人推入地狱的人做朋友,还大肆炒作,写歌送给周觉青,无疑是给周觉青递刀,成为间接性的帮凶。

    他怪不了别人。

    他自嘲的想,程见渝跟在他身边,受了这么多委屈,一点都不知道。

    真的太不男人了。

    程见渝答应要为梁邱导演写一个剧本,这件事情提上日程,梁导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但骨子里对电影野心勃勃,将拍电影这件事当做生命价值的体现,头脑空空的电影他看不上,最喜欢在电影里掺入他对历史和文化思考。

    程见渝思索之后,将题材定为现实题材,他曾在书店看过一部有趣的实体书,书名叫《追月亮的云》,故事背景设定新颖,讲述九十年代农村一对年轻人质朴爱情故事,主要人物稚嫩生硬,如果能买下这本书的版权,加以改编,会是个出色的剧本。

    他在网上搜了搜,《追月亮的云》这本书首发站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网站,发表于十年前,作者小小鲤鱼只有这一本书。

    程见渝交代安安,尝试联系作者,以一个既不亏待作者又不亏本的价格把版权买下来。

    今天天气很好,入夏的季节风和日丽,晴空灿烂,中午,程见渝约好和温岳明一起吃午饭。

    论起美食来,温岳明媲美一流美食点评家,但凡是人,总有口味偏好,喜酸重辣嗜甜,但他没有,吃的了江浙沪粤的苏菜系,也品的了川渝菜系,看似什么都不挑,实际又什么都很挑,譬如一道菜里盐糖酱油的比例,可谓吹毛求疵,短短一个月,吃遍周围周围馆子,总算找到一家无可挑剔的饭店。

    程见渝走进餐厅,第一眼看到了临窗位置的温岳明,今天没有像平时全副武装,休闲衬衣挽至手肘,手臂肌理流畅,衬衣扣子松开两颗,气质安定,令人舒适。

    似乎又回到了七年前,程见渝心底一动,走过去坐下来,温岳明拿起桌上光盘盒,递给他,“送你的礼物。”

    纯黑光盘盒看不出信息,程见渝单手拿着,左右翻看一遍,“里面是什么?”

    “偶尔需要惊喜,不能告诉你。”温岳明不动声色笑笑。

    程见渝珍重收起来,楼下是个小广场,几个小孩子在玩游戏,呜呜啦啦着高声喊叫,声音穿破玻璃阻隔,温岳明别开脸,看过去,“觉得吵吗?”

    “不吵。”程见渝心思不在周围,当然不会觉得吵。

    温岳明低头莞尔,“见渝,你小时候和现在一样安静吗?”

    他认识程见渝时,程见渝已是少年,因为家庭原因,有些早熟,话不多,做事清高干脆,喜欢一个人就不顾一切的追,这样一想,程见渝小时候,也不会是一个吵闹的小孩。

    “小时候话挺多,只不过没人听。”程见渝从窗外收回目光,笑了笑,看着他,“温先生,回国生活还习惯吗?”

    温岳明端起咖啡抿一口,微笑着摇摇头,“国内的生活比埃塞俄比亚好很多,唯一不习惯的是信息滞后,现在流行的电影和明星,一概都没有听过,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程见渝听的认真,轻声说了句:“可以多交一些朋友,温先生想要交朋友,没有人可以抵挡。”

    “朋友易得,知己难求。”

    服务生上了菜,温岳明拿起筷子,给程见渝夹了块沪江排骨,“尝尝看,这道菜我在国外自己做过,可无论怎么样都做不出这个味,想来是食材的问题。”

    程见渝尝了一口,一抬头,温岳明忽而抬眉看他,两人视线在空气里交织,安静一瞬,他轻轻笑了下,低声叫了一句:“小朋友。”

    这个久违的称呼,程见渝像被捏住了七寸一样,眼神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周围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

    温岳明放下手中筷子,抽了一张纸,揩揩手上不存在污渍,“昨天我jiejie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你五年前去疗养院看过我,抱歉,让你看到我当时狼狈不堪的样子。”

    他天之骄子,半生得意,一朝坠落泥潭,躺在病床上不能自理,任由医生护工翻来覆去,比起身体上的痛苦,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毫无尊严,体面全失,病痛由内而外的将他摧毁。

    程见渝神色一顿,慢慢摇摇头,“温先生,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抱歉,为了年少无知时无知无畏。

    抱歉,为了意外的再次与你相遇。

    抱歉,为了你的痛苦我无能为力。

    如果不是他,温岳明一定过的更好。

    温岳明微怔,皱起眉头,语气凛然:“不管我jiejie说了什么,你要清楚,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能套进这个错误枷锁中。”

    程见渝目光落在他脸上,深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回答:“我和江衍分手了,我原谅自己了。”

    他曾倘佯在命运深渊,陷入无边的黑暗,唯有看着同一张脸,像抓住救命的绳索,用尽全力攀附着他,才能燃起生的希望。

    时间的长河是一支仁慈之手,一点一点,洗去他身上深重罪恶,将他从深渊推上来了,再一次重获新生。

    该还的也还清了,他现在要还的是亏负自己的时光。

    温岳明安静了几秒,慢条斯理的扶扶眼镜,“你这样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五年,他没有让你喜欢上他,他是该好好想想了。”

    他清楚知道眼前青年有多好,敞亮真实,落拓大方,对待朋友真挚诚恳,自信且坚定,可谓难能可贵。

    顿了顿,他心里叹息,“他还年轻,恐怕不会清楚现在失去了什么,可能直到很久,他才会明白,错过你有多遗憾。”

    说完,他抬起咖啡杯,“小朋友,祝贺你,我为他痛心,为你开心。”

    程见渝深吸一口气,举起柠檬水,隔空碰了碰杯,“谢谢你,温先生。”

    第29章

    现在这个年代, 能播放光盘的电脑少之又少, 当晚,程见渝翻出几年前的笔记本电脑,深黑色的光盘富有仪式感, 慎重庄严,这样诗意的礼物只有温先生送的出手。

    他边抿口温热咖啡,边摁下播放键, 地球另一边的落日苍凉荒芒,一望无际的草原, 几颗胡杨树, 秃鹫展翅高飞。

    日出又格外绚美, 浅金色河滩, 浅金色沙漠,浅金色草原,干净的像游戏世界里模拟画面。

    一张一张, 一帧一帧,程见渝端着咖啡杯, 静静看完,直至光盘播放完,手中咖啡冰凉,他慢慢喝一口, 咖啡的酸涩一直蔓延到胸口。

    程见渝合上笔记本, 慢慢靠在椅子上, 仰起头揉揉酸涩眼角, 闭闭眼睛,忽然低低笑了笑,拿起手机,不疾不徐在微信对话框敲下一行字。

    [谢谢你的礼物,晚安。]

    《请温柔的杀死我》立项成功后,快马加鞭的敲定女主柳思言,著名文艺片小女神,年纪轻轻已经拿过几次最佳女配,专业能力深受圈内圈外认可,这次是冲着广逸仙导演和影帝钟路年接下这部电影。

    开机仪式这天,偌大的酒店中厅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剧组组织各个部门一起吃顿饭,图个好彩头,庆祝开机顺顺利利。

    上百人熙熙攘攘,程见渝作为编剧,安排坐在第一桌主创组,除他之外皆是制作人、主副导演、还有两位主演,娱乐行业压力大,应酬多,生活不规律,到了年纪该秃顶的秃顶,该发福的发福,在座除了两位靠脸吃饭的主演,无一幸免。

    程见渝施施然入座,满座对比惨烈,比红配绿还要惨,他一点也不像苦大仇深的文艺工作者,简单白衬衣,休闲西装裤,身材匀称挺拔,清瘦干净,七分优越骨像撑起一身卓绝气质,明明只是个小编剧,看上去却如云间月,锦上花,高不可攀。

    钟路年隔着圆桌,饶有兴趣打量他,大部分男人穿正装,多少会有配饰,领带腰带手表,来彰显身份地位和品味,程见渝的正装过于寡淡,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配饰,这让他显得格外的纯,有种说不出的劲。

    和几年前印象差不多,不过程见渝那时候总不太高兴,郁郁沉沉,现在整个人看上去好多了。

    钟路年皮相不错,在娱乐圈吃的很开,这归根结底与他有原则,又会做人,但凡求有人求助于他,只要不违背原则,他都会施以援手,高利贷能利滚利,交朋友也能朋友滚朋友,影视行业中没有几个他搭不上话的人。

    但其实他刚入圈时,是个特别不会说话的人,当年第一次试镜,就敢和贵为编剧程见渝说“你这个剧本写的不对,你这么年轻,真的是编剧吗?”

    程见渝没有生气,但导演接受不了一个新人嚣张跋扈,把他刷下去了,那个时候他刚从北影毕业,租住在帝都地下室,每天在雷剧跑龙套维持生活,冬天地下室里滴水成冰,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扛不住,他冷的受不了,干脆赖在剧组休息室里吃吃喝喝。

    有次,又为一句台词和编剧起了争执,连休息室都没得住了,他拉着上大学时带来的行李箱,坐在影视城台阶上,看着帝都灰蒙蒙的天,万念俱灰,自嘲着自言自语干脆回家开饭店,程见渝就是在这个时刻出现的,一字一句清晰利落解释了他曾经面对剧本的疑惑,然后轻描淡写的问他:“你是要回家当厨子还是要演戏?”

    他当机立断选择了第二个。

    程见渝开车把他带回《夏末事故》剧组,指着他告诉导演,“就他,我们不换人了。”

    钟路年还记得当初劫后余生,热泪盈眶的感觉,程见渝说完上句,回头看着他,认真的劝告,“你演技很好,也很有天赋,但这个圈里,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能谅解你,送你一句话,‘君子藏器于身,伺时而动。’。”

    一语惊醒梦中人,钟路年这些年,时常拿这句话提醒自己收敛锋芒。当年他一炮而红之后,原以为像程见渝这样的编剧,还会有机会合作,没想到程见渝消沉了五年,再次见面,早已物是人非。

    不过很庆幸,程见渝还在写剧本,他也愿意演,不管经纪公司如何反对,他只有一句话,“就他,我们不挑了。”

    “见渝,庆祝一下,我们再次合作。”钟路年落座程见渝身旁空位,举起一杯酒。

    程见渝和他碰杯,轻轻笑笑,“谢谢你的参演。”

    钟路年觉得他太客气了,知恩图报,天经地义,半开玩笑的说:“是我该谢谢你,不然我现在不是坐在这,而是在后厨炒菜。”

    “还好你坐在这,不然你看见我,岂不是会往菜里吐口水?”程见渝偏头看着他,不急不缓的说笑。

    钟路年第一次见识他的冷幽默,放下手中杯子,“吐口水我不会,我会你菜里放一半虫子。”

    程见渝扑哧笑出声,“你够狠的。”

    钟路年正要说话,服务员走过来,犹犹豫豫,面色为难的低声说:“钟先生,你的车能不能挪一下,堵住了一位宾客的路。”

    钟路年扫了圈中厅,没看见司机,明明记得车停在车位上,怎么会堵了别人的路?

    他倒也没多问,站起身笑看程见渝,“我去挪车,一会回来我们好好叙叙旧。”

    程见渝轻轻点头,边吃菜,边听舞台上广逸仙导演激情慷慨发言,桌上手机嗡嗡震动,他单手拿起来点开。

    [jy]:你和钟路年很熟?

    他微怔,诧异抬起头,宴会厅楼上挑空,周围一圈金碧辉煌包厢,江衍和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一起,穿着纯色t恤,套了件宽松运动外套,一手手肘搭在栏杆,居高临下看着他。

    程见渝盯着他无可挑剔的脸看了几秒,很是无奈,别过头,专心致志看着舞台上的广逸仙导演。

    江衍大步从拐弯的楼梯上跨下来,笔直走到程见渝身旁,剧组的人看见他目瞪口呆,他熟视无睹,拉开方才钟路年的座位,坐了下来。

    其实他心里挺不舒服,如果不是和律师团队在这里开会,不会撞见程见渝笑的那么开心,和他分手,甩脱他这个包袱,程见渝真是神清气爽呢。

    程见渝不看他,像不认识似的,神情认真专注,仿佛完全被广逸仙导演滔滔不绝的演讲吸引。

    和方才与钟路年谈笑风生的模样判若两人,江衍心里更不爽了,这个不爽分为两层,一层是他们在一起五年,从未见到程见渝松弛自得的模样,像日光下的宝石璀璨生光,有种说不出的吸引人,男人骨子里征服欲作祟,这样比他以前乖巧安静的模样更令江衍心动。

    第二层是,这样光亮的程见渝已经不属于他了,他属于在场每一个人,唯独不属于江衍。

    这两种滋味交织,个中体会,只有他自己明白。

    钟路年走回来,发现位置已经被人占了,江衍很熟悉,他客气笑笑,挑了一个稍远位置,“刚那个服务员认错车了,我白跑了一趟。”

    程见渝收回目光看向他,“没关系,广导没说重要的事情。”

    他没有介绍江衍,钟路年也不太好问,扫一遍餐桌,“我们还有一道海鲜拼盘没有上,这家酒店海鲜做的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