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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丛蕾说, “你吃饭了吗?”

    冷千山不许她转移焦点:“谁欺负你了?”

    “没谁欺负我,我又不是总被欺负。”丛蕾含混道。

    冷千山执意追问:“那你哭什么?”

    “谁哭了?”

    他不信, 胡乱猜测:“韩泰那泼猴是不是气你了?”

    “你想什么呢!”丛蕾无奈。

    她守口如瓶,冷千山探不出个所以然,拧紧了眉:“说吧, 打电话给我干嘛?”

    两天前。

    中考后的暑假长达三个月,不用上课, 丛丰理所当然地认为丛蕾不会再有别的开销,没有要拿钱给她花的意思, 丛蕾为了买减肥药, 应聘了一份暑期工,在饰品店里当店员。

    楚雀从新马泰旅游回来,穿着及踝的海滨风长裙,光鲜亮丽地到店里找她玩。女店主待人苛刻, 总防着丛蕾接近收钱柜, 看不惯她休息, 恨不得榨光她每一分劳动力, 然而楚雀的光临竟让她显出格外的宽和:“这是你同学?”

    “嗯。”

    “要来打工吗?”女店主笑眯眯地问。

    楚雀不假思索:“我不用打工。”

    这话着实刺激了丛蕾,未成年不好找工作,没有美貌加持,丛蕾毫无优势, 她四处碰壁, 饰品店工资太低, 其它人不愿意干, 好不容易轮到了她,楚雀却对此不屑一顾。丛蕾知道楚雀不是有意的,她是天之娇女,不顾及别人的想法是她的特权。大概和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做朋友必须要付出代价吧,丛蕾从楚雀身上学到的至臻真理,便是世人对美丽的优待。

    惟有美丽,才配得上爱。

    楚雀跟丛蕾描绘着兰卡威岛的沙滩,曼谷的闹市,阳光明媚的环球影城……丛蕾听得糊里糊涂,她没见过大海,想象不出海与陆地相连的浪漫。楚雀这半个月与她联系不多,他们是依靠敌人结下的友谊,艰难时相依为命,一旦脱离了学校狭小闭塞的小圈子,楚雀拥抱的是海阔天高,而她依旧混迹于苟且,共同语言屈指可数。

    她们聊到冷场,楚雀还没有要走的迹象,丛蕾觉得楚雀找她可能不是为了聊旅行见闻那么简单,她正待细细琢磨,楚雀先按捺不住道:“冷千山在做模特打工,你知道吗?”

    “模特?”

    丛蕾目瞪口呆,冷千山这半老佛爷会去给人打工?

    “他爸爸好像断了他的零花钱。”

    丛蕾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

    楚雀告诉她,冷千山从起初的敷衍,到后来变本加厉,直接不接她电话。他的回避让她心神不宁,只能拜托周琳琳去套赵卓佑的话,才知道冷千山每天和模特们鬼混,已经与他们渐行渐远了。

    怪不得冷千山近来神出鬼没。

    等等,莫非他给她的新衣服、辅导书都是用自己的钱买的么?

    丛蕾略一失神,楚雀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你说他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他不会的。”丛蕾脱口而出。

    “可是他……”

    丛蕾少有地打断楚雀,解释道:“他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他们从小相处,凭丛蕾对他的了解,冷千山最怕麻烦,他十岁时学了个新名词,曾站在板凳上挑衅冷奶奶,说女人是银河系第一大.麻烦,遭了冷奶奶好一通竹笋炒rou。冷千山身边几乎没有女孩的踪迹,他人虽然不着调,但绝不是招蜂引蝶的花花公子。

    楚雀顺水推舟:“那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冷千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丛蕾不想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去做冗余的第三人,有用时想起她,没用了便被弃在脑后,委婉地说:“要不……你自己问?”

    楚雀太要强,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地去找冷千山讨说法,她跟丛蕾讲不清男女间特有的博弈论,赌气道:“他又不接我电话,你不愿意就算了。”

    丛蕾缄口不言。

    楚雀没等到丛蕾的妥协,不经意地提到:“对了,我和裴奕沈雯娜约了过两天出去玩,你要来吗?”

    她话中有话,勾勾缠缠,丛蕾叹了口气:“楚雀,我会帮你问的,但你……没必要。”

    没必要拿裴奕来做鱼饵。

    省略的后半句彼此心照不宣,楚雀作为她们友情的主导者,被丛蕾坦荡荡地拆穿,颇有些难堪:“成,我先回去了……谢谢你啊。”

    这才有了昨日的电话。

    冷千山还在等丛蕾回答,她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在当模特?”

    “没有。”冷千山矢口否认。

    他脑子转得快,立刻猜出了原委,赵卓佑那几个大嘴巴,张开能灌两斤米,冷千山暗骂。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丛蕾的长篇大论被硬生生堵了回去:“我听说冷叔叔……”

    “没这回事。”冷千山对她的目的一清二楚,烦躁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听什么?联合国不招你当信鸽忒可惜了,我警告你丛大胖,别想着给楚雀传话,别来烦我。你再给她当跟班,这辈子都瘦不下来。”

    他连枪带炮一通诅咒,把丛蕾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当我想吗?”

    冷千山道:“不想就管好嘴,没人拿枪逼你。”

    他以为她受了委屈,愧疚自己没接到她的电话,急吼吼地来找丛蕾,到头来还是那些鸡毛蒜皮的车轱辘事,败兴不已:“我走了。”

    丛蕾很唾弃冷千山这种骂完就走,不给别人回骂机会的行为,其实她主要是想把钱还给他,冷千山既然过得不宽裕,还自掏腰包给她买东西,她当然不会白收,但那声“丛大胖”弹在她的面门上,一切都不重要了,丛蕾反呛道:“你自己不和楚雀扯干净,她不来找我还能怎么办?你对她哪里不满意,好好跟她讲,如果不喜欢她就不要吊着她!”

    “白眼狼,她对你好还是我对你好?”冷千山看她义正言辞,竟像是吃味了,“你还敢帮她说话,就你那瓜子大的脑仁儿,知道个屁!”

    丛蕾被他胡搅蛮缠的本事弄得头疼,两人一时决不出高下,大眼对小眼,丛蕾正好看到冷千山背后的挂钟,忙冲客厅叫道:“韩泰,吃饭了!”

    丛丰和蒋秀娟都要上班,丛蕾担起了专职保姆的责任,负责韩泰的一日三餐。她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要赶回家给韩泰做完饭再回去上班,倒比读书更累。

    韩泰吃饭前爱磨蹭,听见他们俩吵架,知道情势不对,乖巧地坐到餐椅上,他们不好当着他的面吵,丛蕾把围裙一取,索性出门上班,冷千山被她丢下,怒火未泄,挑起了韩泰的茬:“你长这么圆润,不服侍你姐就算了,还要她给你做饭?”

    冷千山没有爱幼的品质,韩泰一向怵他,支支吾吾地说:“哥,我才十岁。”

    “老子像你十岁,早就带着你姐去外省爬山了!”

    不怪冷千山语气冲,他打小喜欢老实孩子,对弱者有种先天的保护欲,总觉得他们落到精怪娃娃兜里会吃闷亏。他可以气丛蕾,别人不可以,说不定丛蕾躲在厕所里哭,就是这小屁孩造的孽。

    韩泰无辜遭到他一场飞来横骂,真是百口莫辩,好在一个电话解救了他,冷千山看到来电显示,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喂。”

    冷世辉劈头盖脸地问:“你最近没去上课?”

    “哟,冷总,”冷千山志得意满,“您不是找人跟踪我么?跟踪技术不达标啊。”

    确切地说,冷世辉是找人看着他,没到跟踪这么严重。下面人汇报说冷千山在打工赚钱,他还很欣赏他的志气,能够独立自主,孰料小畜生只勤工不俭学,今天冷世辉接到老师的通知,老脸都没地儿放:“少跟你爹嬉皮笑脸,给我滚回去上课!”

    冷世辉愤怒就是冷千山的快乐,他早就盼着冷世辉的来电,好一洗前耻:“不是你叫我去打工的吗,您还不满意啊?”

    “幼稚!你觉得不读书能害到我?”冷世辉沉声警告,“冷千山,你不要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冷千山不应他的激将法,谦虚地说:“您大可放心,我幼稚,还是您教得好。”

    冷世辉给他挂了。

    与爹斗,其乐无穷,冷千山通身神清气爽,扔给韩泰一百块钱:“这星期自己下楼买来吃,别让你姐再管你的饭。”

    “诶!”韩泰因祸得福,喜出望外。

    “你要是干拿钱不吃饭,”冷千山挥挥拳头,“死定了。”

    “知道啦!”韩泰吐了吐舌头,反正冷千山没有读心术,他打算明天就去游戏厅。

    “还有,”冷千山嘱咐道,“跟你姐说,下午来我家吃饭,我奶奶今天炖鸡。”

    *

    丛蕾下了班,被韩泰拉到冷家,冷奶奶不让她进厨房,冷千山给冷奶奶处理完鸡的内脏,擦干额头的汗,坐到她旁边。丛蕾心有芥蒂,往左挪了半寸,冷千山也跟着她动,她再挪半寸,还是没甩掉这张狗皮膏药。

    “切。”丛蕾盯着电视。

    “切。”冷千山盯着丛蕾。

    无聊,学人精。丛蕾想,一肚子的火却莫名消褪了。

    冷千山:“小心眼子。”

    “你才小心眼子。”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骂你的话重复一遍?”

    丛蕾气结,天气入了夏,傍晚也不见凉,屋外蝉鸣杂噪,她一身长袖长裤,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冷千山问:“你不热?”

    丛蕾口是心非:“不热。”

    “那你出的是冷汗?”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丛蕾戒备地竖起了刺,她几年来的夏天都是如此打扮,只觉冷千山又设陷井,不安好心,刻意让她下不来台。

    丛蕾的汗水一路流到衣领里,脖子捂得发红,仿佛是个汤包,冷千山以前没关注过这些细枝末节,而今丛蕾的一言一行都被放大了,他简直替她难受:“丛蕾,你有没有想过去看心理医生?”

    “我干嘛去看医生!”丛蕾反应剧烈,“我又没有问题!”

    冷千山斟酌了下,正正经经地问:“你听没听说过体臭恐惧症?”

    “体臭”二字过于刺耳,对丛蕾的杀伤力堪比百草枯,她内心地动山摇,甚至没把这个词听完,像只熟透了的软脚虾,被残忍地剥了壳,惶窘交加,面红耳赤地瞪着他。

    冷千山不容她逃避,径直道:“我那天看到个新闻,就是有个女的,和你差不多大,老幻想自己有体臭,要是有人揉鼻子,或是把脸撇一撇,她就觉得是在嫌弃自己……”

    这叫做“牵联观念”,把不相干的偶然事件与自己联系起来,然后做出最坏的释义,冷千山滔滔不绝:“如果别人说她身上没有味,她还不相信……”

    “你别说了!”丛蕾尖声一叫,激动地去捂冷千山的嘴,冷千山反手抓住丛蕾,敛了容,“你手怎么了?”

    她手背的指关节处,赫然有几个鲜红的,没愈合好的伤疤。

    丛蕾匆匆缩回手,冷千山目如利刃,他们阒然对峙,直到门铃声响起,大壮嘻嘻哈哈地站在门口:“冷哥!”

    冷千山没功夫招待他:“有事?”

    “没事啊,想你了呗!”

    冷千山道:“来蹭饭的吧。”

    “害!这话说的。”大壮讪讪,“我被人放鸽子了,我寻思正好离咱家近,就顺便来看一看嘛。”

    冷千山原想把他轰出去,瞥见大壮豆大的汗滴,念头陡然一转:“进来吧。”

    大壮喜滋滋地进了屋,很是自来熟:“丛妹也在啊。”

    “谁是你丛妹,”冷千山不爽,“你闻闻她。”

    大壮愣道:“啥?”

    冷千山平平地说:“我上次不是说请你闻胖子味儿么?你去闻闻她。”

    “你疯了冷千山!”

    丛蕾急火攻心,他恶劣的行为令人发指,这样可耻的话题,这样难熬的温度,而他还要雪上加霜,将她羞辱到地心里,丛蕾待不下去了,受够了他的喜怒无常,可冷千山置若罔闻,趁她准备走,蓦地把大壮按到她前方:“快点!她臭不臭?”

    丛蕾浑身发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纯粹是被气哭的,冷千山的手紧紧地钳住她,大壮还没搞清情况,本能地照着他的命令闻了口:“臭什么?哪里臭?”

    冷千山:“闻到味儿吗?”

    大壮云里雾里:“没有啊。”

    “你现在总该信了,整天把自个儿拿来捂着,捂出一大堆痱子,不臭也被你闷臭了。”冷千山冷静地说,“你这是病,得治。要还不信,我们去医院检查。”

    那条新闻里写的症状与丛蕾相差无几,上次丛蕾来生理期,自卑地说自己臭,加上她怪僻的生活习性,冷千山早觉得她不对劲,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种病。据说完全是由人自己的心理压力导致的,就算告诉丛蕾没有体臭,她仍会固执己见,他不逼她一把,难道继续看她在水深火热中折腾自己么?

    奈何丛蕾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暴怒地摔门离去,将韩泰吓得一激灵,大壮搓搓手:“冷哥……是有点过了吧。”

    “吃饭喽!”冷奶奶敞亮地唤道,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她没听到外头的动静,端着盘子出来,“小蕾呢?”

    冷千山道:“她减肥,不吃了。”

    *

    “丛蕾,你帮我问了么?”楚雀一再督促。

    冷千山那日的话有如狂风过境,摧枯拉朽,打得她全无还手之力,丛蕾坚信自己体味浓厚,突然被人告知都是她想象的,给她造成了强烈的认知危机。怎么会没有呢?丛蕾抹了抹腋下,还是能闻到一股臭味,彻底陷入了茫然无措。

    “你说话呀,”楚雀道,“他怎么说?”

    丛蕾如实交代:“他把我骂了一顿,让我不要再给你传话。”

    过去丛蕾答得模棱两可,让她尚抱有一线希冀,如今楚雀再无法骗自己,听筒里没了人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

    丛蕾担心她会哭,安慰道:“其实你自己跟他讲效果可能会好一点……”

    “没事,我懂了,”楚雀哑着喉咙,“丛蕾,你能不能最后帮我一个忙?”

    楚雀并没有把全部希望都托付给丛蕾,她找到常泽,常泽说冷千山不止不理楚雀,连他们的消息也不回了,仿佛要舍弃掉整个圈子,他比她更想知道冷千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冷奶奶在家,他们不方便上门,常泽打听到冷千山最近总待在一间叫“狐”的会所,决定直接去那里堵冷千山。

    赵卓佑给了她一个建议:“你记得把他meimei也带上。”

    “就这最后一次,你陪我们去找他,”楚雀苦涩地说,“我要和他面对面,明明白白地讲清楚。”

    她把自己放得那么低,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吧,丛蕾心软,感同身受地恨起了冷千山,她一口应下,就当报了楚雀在学校替她出头的情,以后再也不参与他们的纷争。

    他们一行人来到“狐”外,会所修得富丽堂皇,让人望而生畏,一看就不是学生来得起的地方,丛蕾打起了退堂鼓:“真的要进去么?”

    楚雀坚定地点头。

    常泽通过他哥约到了“狐”的经理,很快,一个男人过来将他们领进去,丛蕾没见过世面,亦步亦趋地跟在最后头,服务生纷纷向他们侧目,捉冷小分队东转西绕,终于寻到那间包厢,驻守的保镖们凶神恶煞:“离远点!”

    常泽指挥丛蕾和楚雀:“离远点。”

    话音刚落,他们几人默契十足,趁保镖大意,一拥而上,钱煜锁喉,赵卓佑踢腿,常泽敲头,三下五除二,将两个肌rou男干得服服帖帖,钱煜用塑料环绑住他们的手脚:“一身健身房的死rou。”

    丛蕾看得瞠目结舌,几欲拔腿而逃。常泽推开门,长驱直入,只见里面灯红酒绿,男男女女搂作一团,好一幅酒池rou林的靡靡乱象,大家都没回过神,丛蕾瞟到些不该看的,急忙低下头,啧啧惊叹。

    他们来势不善,包厢顿时一片慌乱,金总被这群半大孩子打了个猝不及防,率先吼道:“你们怎么进来的?保安!”

    冷千山对他们的出现难以置信,一见双方有动手的架势,赶紧调停道:“误会,误会,都是朋友。”

    他把常泽往外轰:“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房间内弥漫着浓郁的怪味,脂粉气、烟酒气,还有一种腥腻的,形容不出的霉香。

    谁也没说话,即使常泽见多识广,亦感到不可思议。死寂的沉默中,最先发声的竟是丛蕾,她指着桌上散乱的锯齿状绿叶,问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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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依然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