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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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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年节后,眼瞧着气温回暖, 内侍省早早停了崇文堂的炭火, 谁料二月末来了一场倒春寒,刚刚明媚了没几日的天气又教一场北风吹回了凛冽料峭里。

    晏清和几个随笔在里头坐着, 人冻得瑟瑟发抖,面前的桌案上还有成堆的文牍丞待整理, 只因今岁一开年儿,御史杨峻连上三道折子痛斥盐务积弊二十一条。

    皇帝如今称得上新官上任, 正欲大显身手之际就送上来这么件大事, 自然待之甚重, 从上至下勒令严查整顿,一时间, 底下递上来的议疏文牍便雪花儿似得飘进了枢密院。

    这头的事务日趋繁杂,林永寿是个会借势之人, 自知趁此机会扩充枢密院再好不过, 遂向皇帝进言选拔院吏。

    底下的人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多了, 彼时空缺的承旨、高班职务自然也要提人来补上。

    多少人摩拳擦掌, 个个儿冲着往前表现,都要挤破了头去。

    晏清看在眼里, 他也想往上爬,但无奈进入枢密院时间太短,没有门路根本想都不用想。

    赵瑞成倒是因周承彦之故与上头一位高班走得很近,但周承彦放他在赵瑞成身边是为臂助,不可能教他越过赵瑞成去。

    他无人可做依托, 除了韬光养晦没有别的办法,每每在夜里看着天上孤冷的月,半晌凝眉不展。

    可韬光养晦并不是束手待毙,枢密院衰落已久,选用填任这等事从来不由林永寿一人做主,皇帝政事繁忙自然也顾不上,于是拟定的填任人选经由枢密院内部商议后,还要送至中书一份,由中书审议、核实后,方能奏效。

    此举一来是为防止jian猾之辈掌权后凭借近侍身份霍乱君心,二来,也是朝堂上众臣以前代大宦官为诫,对枢密院的一种遏制。

    他于是每日寻了机会便往中书递送文牍,每日出现在方纪存眼前,没有提过只言片语,也从没有真的妄图什么,若说有,大概便是那一丝丝的期望吧。

    到三月底时,所有填任人员名录便都初步敲定下来,这事不算小,直接由上头一位郑高班亲自送去的中书面承方纪存。

    几日后,中书批复下来,郑高班前去拿回,方纪存倒是没有对名录人员有何异议,却只是额外问了一句:“院中有一院吏名叫晏清的,你可知道?”

    一句话转头便进了林永寿耳朵里,他听着郑高班对那人的形容,方才想起来从前有个和淑妃、皇后、程婕妤都扯上过关系的内官,只不过那时候还叫晏七。

    短短一两年,前朝后宫都教这人走了个遍,如今人还入了方纪存的眼,对方既然问这么一句总不会是废话,林永寿愿意给这位中书令一个面子。

    “换下来一个承旨给他吧。”

    他吩咐的简短,那头郑高班听了却一时犹豫,“大监有所不知,此人与那赵瑞成关系颇为密切,是一道进来的,先头拦不住祝高义那厮吃里扒外,已经提了赵瑞成在名单上,再提一个晏清,怕是不妥。”

    林永寿冷哼一声,“能找到方纪存那,算人家的本事,就拿他换赵瑞成下来,周承彦若不处置他,总归人在你手底下,你看着办。要是就这么处置了,也不是咱家驳了方纪存的脸面。”

    名录公示授敕令腰牌那日,晏清其实早已听闻消息往中书叩谢过方纪存的提携之恩了,但他那时并不知自己顶替的是赵瑞成的位子。

    承旨授令完毕回到崇文堂,当天一整日也都不见赵瑞成踪迹,直到晚上回到住处,才见赵瑞成站在门口等着他,望过来的眼神,满目怨怼。

    “跟我走一趟吧,干爹要见你。”

    到此时,他已经隐约猜到发生了何事,但去这一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闹到人尽皆知,重则获罪丢职,还不如铤而走险一回。

    周承彦纵然在内侍省位高权重,却也不可能就在今晚杀了他。

    外头冷风嗖嗖,两个人走一路都未发一言,再站到周承彦的居处门前,他想起上回从这儿带出去的一身伤,垂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同赵瑞成一道进去。

    周承彦正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等着他,屋里没有几个旁人,但他这厢方才踏进堂屋,只觉右腿膝弯处在重击之下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顿时就径直朝地上跪倒下去。

    他额上冒出涔涔冷汗,竭力撑在地上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赵瑞成吓得怔住片刻,回过神儿来忙又上前护着他。

    “干爹,干爹你这是做什么呀,有什么话咱好好说不成吗?”

    周承彦瞧着冷笑一声,“好好说?你怕不是个傻子!被这么个贱奴哄骗得团团转,你当他是兄弟,他当你是什么?是块垫脚石!”

    赵瑞成顿时语滞,是啊,就这么看,晏清确实只是利用了他一场。

    他咬牙,转过脸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总得给我个解释吧?”

    晏清腿上钻心的痛稍缓了些,抬头看赵瑞成一眼,只说没有。

    他忍痛推开赵瑞成搀扶的手,往前膝行几步到周承彦跟前,让自己看起来低贱得不能更低贱,“求大监明鉴,奴才得以进入枢密院全仰赖大监恩德,岂敢有丝毫二心!”

    “你没有二心?”周承彦往前倾身,抬脚踩上他拜服在地上的双手,坚硬的靴底,一点一点用力,“那你说,你的承旨位子是怎么来的?”

    他低着头,所有的痛都生受了,恨意全都倒流回身体最深处储藏起来,总有一天要教施加者千倍百倍地奉还!

    “奴才确实常常往中书门下递送文书,但依奴才这样的身份如何驱使得了中书令大人,外头的流言究竟是何居心,大监为何不想想?”

    他说起来急切,话音都是颤抖的,“奴才与赵瑞成一同进入枢密院,情同兄弟是众人都知道的事,可林永寿偏偏忤逆大监的意愿,将承旨的位子给了奴才,为得难道不就是挑拨离间吗?”

    周承彦倒是不说话了,不是信了他一番鬼话,只是不信眼前这个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奴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但赵瑞成见他不出声儿,便更觉得晏清所言有理,小心翼翼伸手过去托着周承彦的腿从晏清双手上慢慢挪开,“干爹,您消消气儿,林永寿那老贼说不准想什么阴招害咱们呢,您不能听信那些小人的话呀,我信晏清的为人,他不是有意的。这事原是我不中用,晏清既然已经是承旨了,您就别再责怪他了,我和他之间,谁替您办事儿不都是一样......”

    周承彦闻言便扫过去一记凌厉眼风,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半道上捡的干儿子,瞧着有些小机灵,但实际上却是个没脑子的。

    但地下趴着的这个......说不好,总觉得没什么大用,但从西经楼到栖梧宫再到枢密院,偏偏一而再再而三获利的就是这个,这样的人,留着不安心。

    但现在正在风口上,林永寿正盯得紧,这儿要是出了人命便就是条现成的把柄......

    他沉吟片刻,重新又靠回到椅背上,“话有千万种说法,咱家不想听你啰嗦,既然犯了错,那就得付出代价,咱家今儿不杀你,但你若再胆敢耍任何花样,折得就不只这一条腿,而是这宫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有你这号人了,听明白了吗?”

    晏清忙将身子更低下去一些,回说自己听明白了,又连声谢他不杀之恩。

    这回从屋里出来比上回要好,起码人还是醒着站着的。

    赵瑞成一路搀扶他到宫道拐角处,他忽然停下来,人靠在墙边喘了几口气,随即千方百计支走了赵瑞成。

    直等到确定对方真的走远了,他才一手扶着墙,脚下一深一浅缓慢提步,去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栖梧宫。

    他想见她,现在,当下,立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成了他的良药。

    栖梧宫正殿里已灭了灯,这时辰皇后原本早该就寝了,但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烦意乱,只好起身唤粟禾进来去熬一碗安神的汤药。

    那厢粟禾方才出去不久,很快又折返回来,两手空空,走到近前却是躬身回禀了句:“娘娘,晏清来了。”

    “嗯?”

    皇后闻言诧异,深夜觐见,如此出格的事,怎么都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但粟禾总不至于老眼昏花看错人。

    她收回思绪,斜倚在软枕上点了点头,“让他进来,还有嘱咐外头那些人,想活命就管好自己的嘴。”

    “奴婢知道。”粟禾应了声,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便听见外头有深浅不一的脚步声缓缓绕过抱柱,穿过珠帘,最后来到屏风跟前忽地顿住,似乎又有些踌躇。

    她单手撑腮看了会儿,沉声道:“进来。”

    “娘娘......娘娘睡了吗?”

    他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没进这里之前心心念念都是想要见她,可当真的踏进了正殿,心里却又一个劲儿擂鼓似得,说实话,有些后悔了,不该这时候来打扰她的。

    她回答得倒是认真,字正腔圆说没有,“进来,让我看看你。”

    他沉了沉心,这才收回扶着屏风的手缓缓迈步进去,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用力保持着最轻松的姿态,想尽力不让她察觉到腿上的伤。

    事实上有赖于殿中烛火不算明亮,他的精心伪装确实颇有成效,她没有察觉,懒懒靠在软枕上朝他招手,教他坐到床边去。

    “你今晚怎么会忽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嗯......那大概就是他想她了,想要见到她。

    但他说不出口,左思右想,还真的想出一件事来,他从腰间摘下承旨令牌捧到她面前,“奴才今日升了承旨,想来告诉娘娘一声。”

    她听着微微挑眉,接过他的令牌拿在手中,但还没等真的去看,倒是先发现了他手背上的伤痕,指节处大部分都磨破了皮儿,有些地方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不算很严重,但她一把抓住他手腕,拉到跟前一点,低着头打量了几眼,问:“这伤是怎么来的?”

    他答得不在意,“是今日搬桌子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墙上,没......”

    后头没说完的话音尽都消散在她微蹙着眉望过来的一眼中,他不说话了,面上悻悻的,她这才松手,指使了句:“去柜子里取药粉和纱布过来。”

    他听着却是犯难了,方才那两步路真教是走得万分艰难才藏住腿上的伤,再来那么一回合,恐怕不行。

    他朝她温然笑了笑,“这一点伤不碍事,不敢劳烦娘娘动手,娘娘早些就寝吧,奴才看着娘娘睡着了也就走了。”

    她不答应,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下,“我现在睡不着,快些去。”

    他从来拗不过她,暗自做了做准备,自觉可以了这才起身,但这回许是离得近,刚起身迈步便被她发现了。

    她拉住他,“腿又是怎么了?摔得?”

    她已经不指望他能如实回答了,但他受了伤能知道来寻她,她便也不想再逼问他了。

    他回过身来冲她勉强点了点头,“不小心扭到了,奴才一并借娘娘的药膏,抹上过几天就会痊愈,无事。”

    她垂眸,轻轻呼出一口气,手上使力又将他拉回到床边坐下,兀自翻身在脚踏上趿鞋,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留下句“等着”,几步出了内寝,再回来时,手上端了个朱漆托盘,之上放了诸多药粉药膏和纱布。

    他挑了有用的两种,她拿起来,坐在床边要他伸手,他不动,正想推辞,却听她沉着脸无奈道:“你两只手都受了伤,我若袖手旁观,难不成再去找个太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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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一句话直教他汗颜不已,深更半夜跑进娘娘的内寝中, 这样的事哪里还能再教旁人知道?

    他如今真是应了那晚她在亭子里说得话, 心虚了。

    可心虚归心虚,低着头嘴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起来, 踌躇半会儿,还是抬起手臂伸到她跟前, 话音都是温然轻柔的,“那......那就劳烦娘娘了。”

    他脸皮儿是真的薄, 面对她时, 不好意思了便惯于半垂着眼睑, 总以为不看她就能万事大吉了,却不知教那殿中不甚明亮的烛火一照, 他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掩映着眼角的朱砂痣, 其实更别有一番风情。

    她不时抬眸瞧一眼他, 手上不论是轻了还是重了, 他那头都永远是稳稳当当, 半分不曾出声也不会皱眉,仿佛不知道疼似得。

    可她看得久了, 却替他心疼起来。

    他明明有这样好的相貌、品性、才能,若非身为内侍,该当有锦绣前程、美满一生,小时候也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也不知究竟要怎样的父母才舍得将他送进宫来受苦。

    “晏清......”她给他涂着药, 忽地唤他一声,“进宫这些年,你可怨恨过当初送你进来的人?”

    他闻言,长睫微微颤动了下。

    他想了很久,曾经那些过往,她若是不问起,他宁愿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但她既然问了,他便也不能对她有半句虚言。

    他踌躇了下,摇了摇头,“心生怨恨,大抵是被旁人逼迫所致,可说来恐怕娘娘笑话,奴才进这四方城却是自愿的,既是自愿便无人逼迫,所以无人可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