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节
…… 随后的一切,是荒唐,是迷乱,也是痛苦。 醉意未消的君王觉得小穗似曾相识,她也感受过景仁宫曾有过的和睦温暖,她是见证,她是故人,是惠妃的替身,更是他有愧有悔有苦有憾的宣泄。 …… 寂寥幽深的大殿中,纱帘垂落饮泣不绝,所有的过往都成为空白,小穗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命不由己无力回天。 她在承受屈辱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只有杨明顺。 可是该怎么办呀,她除了默默哭泣,一点办法都没有。 君王依旧沉默着离去了,幽寂的景仁宫中只有她一人,雪白的狮子狗懵懵懂懂从后院奔回,跳到她臂弯间,似乎不明白向来笑眼弯弯的小穗为什么哭红了眼。 她最终麻木地一件件穿回了衣衫,盘好了发髻,抹去眼泪后,抱着狮子狗离开了景仁宫。 这个她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赵美人见到她带着狮子狗回来,惊喜之余也发觉她神色不对,然而问了几句也得不到回答,疑心小穗是在景仁宫撞到了鬼魅,赶紧叫人准备祭品,拉着小穗一同跪拜请求观音保佑。 她跪在观音大士前,心想着刚才那件事,一定就得这样被埋藏了。 死也不能开口,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小杨。 她心痛得快要碎裂。 事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发生,又无声无息地结束。小穗在那些深夜独自饮泣,开始刻意回避与杨明顺的见面。然而更可怕的是,经过了浑浑噩噩的若干天之后,她才意识到一向很准的月事居然没来,小腹也总是酸胀不适。 她以为是自己伤心过度导致身体有恙,又坚持了好几天之后,终于还是去了司药局,请司药女官为她开几剂草药调理身子。 那名女官起初很随意地为她搭脉,后来却打量了她好几眼,甚至问她年纪大小,有没有相好。她疑惑不安,好在女官并未追问,她拿了药草回到永和宫,按照吩咐熬制喝下,连喝数天后,却还是没有好转。 这个时候,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内心更加惊愕害怕,却无人可以询问倾诉。 * 杨明顺深深呼吸着,仿佛置身于冰雪绝境,那种万事皆成空的无望,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痛苦。 过了许久,他才哑声道:“我当日去找你的时候,你明明可以说的,却……” 话说至此,看着已经哭肿双眼的小穗,他忽然觉得再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怎么能说?万岁不过是一时兴起,事后早就忘记。更何况你和我的关系,有那么多人知晓,万一万岁还记得景仁宫的事,你还能平平安安待在宫里吗?”她哭着道。 杨明顺无言以对。君王再不愿承认自己临幸了宫女,如果事实摆在眼前,最终也不得不认,而且关键的是她还怀上了孩子。 然而这个胎儿既是解锁的钥匙,也是随时能取人性命的绳索。 他怎么会不明白,一旦小穗生下孩子,只要君王承认是皇家血脉,她自然不再是最最卑微的宫女。 然而他杨明顺,那么多人都等着他和小穗正式互换庚帖结为对食的,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太监,还能存留于宫中? 置承景帝颜面,置皇家尊严于何处? 想到此,杨明顺居然笑了笑,却是无尽的苦涩。 “所以我请你走,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明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害了你……”小穗心急慌忙地拽着他的手,“你想办法自保,或者去守陵也行,总之别再留下了……” 他却没有想自己的命运,只是反问道:“那你呢?” “我?”小穗茫然地站在那里。 “贤妃为什么会把你带来这里,你没想过?”杨明顺道,“她跟你原先又不熟,就算是你真的得罪了裴炎,她犯得着把你藏起来?” “……她,不仅仅是保护我,也是保护那个孩子……”小穗低声说道,“当天我被司礼监的人强行拽走送去了内安乐堂,那里的人居然熬了一碗汤药,想要给我灌下去。就在那个时候,是贤妃娘娘宫中的人闯进来,将我从那群人手中救下。再后来,我就被他们紧急藏到了这里。贤妃娘娘亲自来看了我,还命人为我上药,她说……” 她迟疑着看看杨明顺:“她说裴炎其实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来的,目的就是不让万岁有后,那碗药,是剧毒。” “所以?” “所以她不忍见万岁绝后,又不敢当面禀告此事,便叫我安心待在这里,待等时机成熟,再由她向万岁禀明原委……” 杨明顺见她眉目愁郁,言语间却对金玉音尽是感谢之情,忍不住道:“她才是最想自己生下龙子的人,为什么还要帮你?你可知道现在宫里宫外的人,都以为是她得孕了,不然她怎么会搬来太液池?” “可是……贤妃娘娘是早就搬来太液池的啊,那个时候,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小穗脑子一片混乱,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她脸色一变,压低声音急切道:“照顾我的宫女回来了,你赶紧走!” 杨明顺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当务之急不能暴露身份,只得悲伤地看了她一眼,匆忙道:“我再想办法见你。” 话音未落,那两个宫女的交谈声已经越来越近,他迅疾推开后窗,一下子跃了出去。 小穗连忙上前,见他飞一般奔向远处,赶紧将窗子关闭,才一回身,房门已经被人推开。 “你还想吃点什么吗?刚才重新熬了粥,还找了些酸果脯。”年轻宫女道。 她勉强笑着点点头,坐到了桌边。 另一名宫女打量她一下,道:“怎么又哭过?娘娘待你这样周到,你还成天胡思乱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穗低下头,难过地说不出话。 第197章 这场雨下了大半夜, 直至拂晓前才止住。 清晨时分凉风袭来, 琼华岛上广寒殿花窗半开, 金玉音临窗远望,渺渺水面轻雾氤氲, 碧蓝远天云絮如丝,身在高楼之上, 倒有几分凌风飞升之感。 她喜爱这样不同凡俗的景致, 看多了恢弘壮丽的宫阙, 身处太液池以来,独处广寒殿中,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放眼望去, 石桥上有十来个太监走过, 似乎是从崇智殿方向来的。她注视着那群人, 问道:“是内官监的?” “回禀娘娘, 是的。”身后的宫女答道。 金玉音蹙了蹙眉:“为什么清早时分从崇智殿那里出来?” 宫女答不上来,正在这时,贾公公上楼来, 听到问话便来到近前道:“他们昨晚住在崇智殿,忙碌到半夜总算把佛像修缮完毕,今早收拾好了就离开了。” “住在崇智殿?不是让他们每天来回的吗?”金玉音微微不悦, 回过脸睨着贾公公, “你昨天也没向我说起此事。” 贾公公连忙下跪道:“因为昨夜大雨,内官监的人说冒雨赶回去怕是衣服全要淋湿,而且来回太耗费时间……小的想着他们既然愿意留下赶工, 也好尽早做完,免得拖拖拉拉。娘娘请放心,小的一直监管着,他们没有乱走。” 金玉音默不作声地重新望向石桥。 贵勤带着他的手下们拎着工具走到太液池大门口,守门的禁卫们对他们仔细盘查过后,才将他们放了出去。 有人小声嘀咕着:“好像怕我们在里面偷东西似的,防贼吗?” 众人嗤笑了一阵,三三两两往前去。贵勤回过头望了一眼,太液池依旧宁静,他不知道昨夜杨明顺到底有没有如愿以偿,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安全离开,但事关机密又无法询问,只能默默离去。 * 回到内官监之后,贵勤还是放心不下,找借口出门后,又悄悄来到先前与杨明顺相见的那间屋子。然而在那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他只好带着疑惑与不安离去。 此后数日他又被派去其他宫殿修缮,一直没机会去御马监那边打听,好不容易完成了手头事情,正想着是否要去找找,杨明顺倒是自己出现了。 几天没见,他见到贵勤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可是眼神中的疲惫憔悴却掩饰不住。 贵勤连忙打听那天的情况,杨明顺却没有说,只是感谢他那天帮助自己混入了太液池。同时又叮嘱他道:“这件事千万不能再被其他人知晓,那天跟我一起去崇智殿的那几个,你务必也要叮咛好,否则恐怕有性命危险。” 贵勤吃了一惊:“小杨公公,事情真有这样严重?” 杨明顺怔了一会儿,面露苦涩:“贵勤,有些事我不能明说,你心里知道就好。”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贵勤谨慎问道。 杨明顺沉默地点点头。 “真的在团城?”贵勤感觉匪夷所思。 “是,可眼下还没法子把她带出来……”杨明顺移开了视线,显得心事重重。贵勤想了想,道:“还需要再进去吗?” “我有安排。”杨明顺无奈道,“你也看到了,太液池的人警觉得很,我们不能冒险连续进入。你这些天小心点,往后没事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以免将你也牵连进去。”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小杨公公,督公对我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贵勤站在原处,朝着他的背影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你们有用得上我的时候,尽管吩咐便是!” 杨明顺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多谢。”他朝贵勤拱手,随后独自走向前方。 * 连着数天阴晴不定,住在深宅院落里的相思更觉心绪烦扰。仆人从外面街上带回的消息时好时坏,让她也无法分清延绥军镇那边的情形到底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 正忧心间,仆人来报宿昕到来,相思连妆容都未来得及打理,就迎到了屋外。 “咦,怎么今日素面朝天,莫非是脂粉都用完了?缺什么尽管开口。”宿昕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撩起衣衫下摆缓步登上台阶。 “小公爷就别开玩笑了,我现在还有什么心情精心装扮自己?”相思跟在他后边进了屋,“您从外边来,一定知道我想问的事情。” “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宿昕睨了她一眼,哀叹着坐在桌边。相思见状,旋即为他斟茶,双手捧着送至近前,放柔了声音,“小公爷,是我急躁不懂事,还望您见谅。” 宿昕接过茶杯啧啧两声,感慨道:“要是能让你也为了我这样,就是去冲锋杀敌也值得!” 相思一拧纤腰,坐在了他对面:“听您的意思,肯定是知道江大人的情况了,却还故意瞒着不说?” “我哪敢啊?”宿昕哼了一下,缓缓道,“我从宫中来,听闻今早延绥军情传来,我军与蒙古大军再度激战,全军上下拼死杀敌血染黄沙,打了一场胜仗。” 相思呼吸一促,急问道:“江大人有没有受伤?!” 宿昕一皱眉:“军情里没说,我哪里会知道呀?不过,有个消息你听到了必定高兴。” “什么?”相思心脏砰砰跳动。 “听闻江怀越率兵从狭路偷袭蒙古大军,趁夜间风沙狂卷之时,冲入敌营斩杀敌军数百,并安排手下放火烧了对方粮草,致使蒙古兵大乱。” 相思双手攥着绢帕,眼里闪动光亮。 尽管寥寥数语,她却好似身临其境。那震天的厮杀,赤红的火焰,飞溅的血光,凡此种种皆如纷杂画卷铺展而出,让她瞬间来到了战场。 她仿佛可以望到一身重甲的江怀越策马疾驰,嫣红的帽缨在风中激扬,雪亮的长|枪划过夜空,呼啸着刺向面目狰狞的敌军。 他有着清隽秀逸的容貌丰姿,蟒袍玉带衬出睥睨桀骜,铠甲加身时,却又铮铮铁骨俨然沙场良将。 他是她心目中的真男子。 如今听闻战况,相思心中只涌动着一个念头。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