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相思知道江怀越一旦忙碌起来就无暇顾及其他,便提出还是回淡粉楼去。杨明顺也并没劝阻,很快安排了马车亲自送她回去。马车进入明时坊不久,正巧途经轻烟楼所在的后巷,相思撩起纱帘往外张望,恰见一顶轿子停在门口,一名女子从轿中走出,而在其旁边则有年轻男子近身相陪。 她心头一跳。那绯衣白裙的,正是jiejie馥君,而在其身后护送归来的,无疑就是久未见面的盛文恺。 自从那一次她们从西厂回来时见过他之后,相思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和jiejie在一起。马车缓缓驶过,她不想在这时出声招呼,只是默默透过窗户目送盛文恺将馥君送入了门口。 从相思的角度望去,能看到他对馥君温情款款,呵护备至。她不由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 跟在马车边的杨明顺也望到了,不由小声道:“嘿,没看出来这盛大人还是位多情郎君,这下倒巧了,他中意的是馥君姑娘,要是真能成,不就是……” “不就是什么?你和他很熟悉吗?”相思侧过脸,隔着窗纱好奇地问。 杨明顺忙敛起笑意:“没什么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这不是之前盛大人来过西厂,但督公没见他……” 相思又往后望去,盛文恺已经将馥君送进了轻烟楼,只留下淡淡背影。她心里有些话,但是对着杨明顺说了又怕反而生出事端,想来想去,还是日后遇到江怀越再说。 杨明顺将她一直送到了淡粉楼附近,准备辞别时,相思忽而叫住他,却又神情犹豫。 “相思姑娘你有什么事就直接问吧,我保准不会告诉督公。”他了然于胸似的笑道。相思讶然:“你怎么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咳,在宫里待久了,只要不是太笨的都有这点本事,要不然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相思脸更红了,考虑再三才谨慎问道:“我听说,督公身边有专门伺候的人?” 杨明顺愣了愣:“专门伺候的?有吗?” “……西缉事厂内没有?”相思又想了会儿,试探道,“不是说,宫里给派了一位留在他身边吗……” 杨明顺更纳闷了:“我跟着督公好些年了,从来没听说过呀,他平日也不喜欢有人围着打转,就算是我吧,也只是空闲时候给他端茶送水,到各处传话安排之类的。”他顿了顿,又得意洋洋地道,“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倒真能算得上督公左右的第一号人物呢!” 相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江怀越在顺天府耗了大半天,出来之后随即去了宫里找余德广。他将净心庵的事情转述了一遍,余德广喜出望外:“这样说来,失踪的少妇和丫鬟都与我堂侄四全无关了?” “目前看来应该如此。但是要完全查实清楚的话,得找到甄氏与丫鬟佩兰才行。” 余德广又担忧起来:“那甄氏还好说,顺藤摸瓜逮住那几个人贩子就有希望将她救回,可是丫鬟佩兰明明说是被林山勒死了,却连尸首都寻不到……” 江怀越闻言一笑,余德广见状,忙凑近询问。他这才慢条斯理道:“令堂侄声称当时曾与一名名叫薛祐的赌场打手在枣树林斗殴,此后薛祐也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倒和丫鬟佩兰一样的境况。我便和顺天府尹商议,必须还得派人追查薛祐下落,说不定找到了薛祐,就能得知佩兰到底去了哪里。” 余德广思忖片刻,心中豁然开朗,向江怀越拱手:“真是有劳督公,说起来我这堂侄受点折磨也是咎由自取,但愿这次事件能让他收敛顽劣心性,往后太太平平过日子。” 江怀越客套了几句,正准备告辞,却听门外有人来找。开门一看,见是平日在慈宁宫当差的,说是周太后听闻他入宫,传召他过去。江怀越有些意外,让小太监先行一步,自己马上就去。 关上门,余德广也看出他心内疑惑,低声道:“督公才进了宫,太后就派人来找,莫非有什么大事……” 他淡淡道:“有没有大事先不管,倒没料到她耳目众多,都盯到我身上了。” 余德广啧了一声,苦笑道:“这一位平时也不像是心有城府的,原来人不可貌相。不过也是,要没点手段,也不会在这高位了!” 江怀越淡然一笑,向他辞别,随即赶往慈宁宫。 第52章 先皇在位时, 原皇后早逝且只留有一女,而德妃李氏则是为先皇诞下了第一位皇子, 并健健康康成年成才,这便是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承景帝。另有贵妃周氏也生育了一子,排行第四,年纪比承景帝小了六岁, 此子幼年聪敏过人, 长相又酷似先皇,一举一动皆颇有风度,乃至先皇万分喜爱,当其十周岁时册封了周氏为皇后, 可谓显耀一时。 而当年的太子则相对显得沉默内向, 既多愁善感又胆小怕事, 与生母李德妃那动不动就长吁短叹的性子如出一辙。据说先皇曾在周皇后的怂恿下,提出要更换四子为太子, 引起朝廷内外一阵哗然。太子虽不甚能干,但时时处处尊亲平和,从无不良言行,仅仅因为四子生母得宠就要更换的话, 只怕会导致一系列的动荡不安。于是在当时首辅的带领下,朝臣们与先帝拉锯抗衡,激烈时众人甚至以死相谏,先皇震怒, 廷杖当场打死过两名大臣。而最后正当众大臣打算抗争个十年八载的时候,先帝的身体状况却出了问题,短短一个月时间急转直下,最终在那年寒冬归了天。直至最后遗诏颁出,抗争了好几年的大臣们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没被废,皇位自然顺理成章 传了下来。 李妃悲喜交集,自己谨慎了大半辈子,时时刻刻提防着位子要被抢,儿子要被废,最后竟然出乎意料。大概是情绪过于大起大落,其在太子登基之后没多久,便也因病亡故。新皇自然痛不欲生,当然与此同时,又秉着宽厚待人的品性,尊周氏为太后,封其子为辽王,命其成年后镇守辽东要地。 辽王离开京城后,周太后很是失落了一阵,然而承景帝已经名正言顺地登基即位,她就算再哀叹也无济于事,这一位倒不是倔脾气,与其撕破脸面不好相处,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于是大臣们原本预料的太后与皇帝间的互不理睬并没出现,承景帝最近甚至还为庆贺太后五十寿诞而尽心尽力。 江怀越赶到慈宁宫时,里面正热闹得鼓乐喧天。 直至他到了敛芳殿门口,里边的唱戏声还未停。他在喧闹声中敲了敲门,随后躬身进入。殿内小生花旦正唱得动情,咿咿呀呀缠绵哀怨,周太后专心致志地蹙紧眉头,手中还捏着绢帕,时不时抬起拭去泪花。 江怀越识趣地静立一旁等候,无意间闻到淡淡药草香息,回过头望了望,才发现重重叠叠的帘幔后,金玉音正捧着医书站在一侧,也正朝他微笑。 他略一怔,向她点头致意。 趁着太后与众宫娥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伶人身上,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后,踮起脚尖轻声道:“太后刚才听说惠妃前两天发脾气,怪你暗中指派手下害她的那件事…… “哦?太后难不成也是要训斥我一顿?”江怀越闻言一笑,并未着急慌乱。金玉音也随之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再怎样,她都得关切一下惠妃。” 江怀越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时大殿中间那一对不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最终魂归黄泉,周太后眼泪直落,连连用绢帕拭着泪痕,挥手叫伶人暂且退下。贴身的宫女立即端来茶饮,太后慢慢品了几口,才缓和了几分情绪,红着眼圈望向江怀越。 “小东西,你有时日不出现,是不是忙着给皇帝办事,哀家这边已经可来可不来了?” 周太后虽已是半百年纪,但鬓发乌黑,只有寥寥银丝,依旧保持着以往的风韵。一开口一蹙眉,便是十足十的哀怨惆怅,与刚才戏中苦楚有的一比。 江怀越笑着行礼:“娘娘这样说,怀越可真是冤枉极了,万岁为娘娘寿诞准备庆贺名目,可都是臣在主办呢。”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张,呈送上前。 太后连忙摆手叫人拿走:“哀家不看,还没开演就让人知道到底是些什么,到时候还有什么劲?”江怀越笑道:“太后就不怕臣的眼光有问题,选的不合您心意?” “你这人别的不说,眼光倒是不差。哀家姑且信你一次!”周太后将茶杯放下,又问及惠妃近况,江怀越想起金玉音刚才说的,便有意也提及了那天的闹剧。 太后果然蹙紧双眉:“哀家也听说了此事,要我说,惠妃也太多疑了,若是隔三差五闹上一次,万岁恐怕也要烦恼不休了。玉音,你过来。” 金玉音循声而来,拜在太后身边。周太后指着她,向江怀越道:“她原先就是跟在惠妃身边的女官,如今惠妃整天疑神疑鬼,把身子也熬坏了,哀家想着还是把她派回景仁宫去,也好照顾惠妃。”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道:“太后想得周到,只是这司药局也不归我管……” “谁要你管了?只是跟你说起一声,让你在皇帝面前也透个气。”周太后这样说了,江怀越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金玉音最初是在景仁宫的,时常跟着高惠妃出入,可后来不知怎的,惠妃主动提出金玉音是个难能可贵的医术人才,留在景仁宫怕是荒废了,便要求皇上特许其进入太医堂学习。而金玉音也确实聪慧好学,短短几年功夫便在医术上日益精进,成为了最受后宫众人信任的金司药。 江怀越看了看金玉音,其实正如上次杨明顺所说,从容貌、气质、才华、品性各方面而言,她都不输给惠妃等人,但或许也是时运弄人,进宫时应的是女官,在景仁宫侍奉惠妃没多久,就被调到了司药局,缺少和皇帝接触的机会,自然没能得到恩宠。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还是表情诚挚:“有金司药照顾惠妃,万岁与太后必定也都更加安心了。” 金玉音无奈一笑:“督公谬赞,此事责任重大,我恐怕夜不能寐了。” “金司药言重了,我看您淡泊宁静,心怀开阔,应该不会那样忧惧不安。”江怀越刚安慰完,却见周太后正打量着自己,随后又曼声问道:“怀越,你今年有二十几了?” 江怀越一怔,随即道:“臣二十二。” “进宫也有十来年了吧?”周太后笑了笑,话锋一转,“看你一表人才又行事机敏,怎么没找个对食?” 他眼神一收,道:“启禀太后,臣没有这想法。” “哦?你别想着这太后怎么还管起对食的事情来。我可知道司礼监内官监好几位有点品级的都找了,就连我这慈宁宫里的大太监也有对食。人嘛,不管怎样总得有个伴,常在身边知冷知热的,遇到烦心事也有人听你诉诉苦,免得从早到晚孤零零一个,你说是不是?” 江怀越依旧保持着谦和的神色,只是眼眸中有几分萧索。他微笑起来,却缺少温暖:“太后说的在理,只是您也知晓我们这些人的命数,自幼进宫直至终老,不会再有离开的机会。但宫女们却不同,年满二十五就有可能外放回乡,若是现在找了对食,他日分别再不相见,岂不是自寻痛苦?” 周太后劝解着,一旁的金玉音淡然一笑:“没想到督公还是这样多愁善感之人,未及开端,便想到了结局。” 他微微一哂:“毕竟不愿因情生怨,与其到时候嗟叹哀婉,倒不如清净自持。” 周太后见他心意似乎坚决,也不好再强行灌输,只是旁敲侧击了一阵后,便放他回去。江怀越向太后辞别,准备离开时,金玉音也款款道:“太后娘娘,奴婢还得回司药局收拾东西,您这边如果没什么事,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周太后自然应允。江怀越与金玉音一前一后出了慈宁宫,他今日没带随从,金玉音问道:“督公现在要回御马监那边吗?”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道:“今日不去了,万岁前些天曾说要找人重新训练吐蕃大王送来的汗血宝马,人是选出来了,但还没真正试过。我得去马场那里安排。” “万岁最近对驯服烈马很是热衷啊。”她慢慢跟着他走向前方,“是因为荣贵妃喜爱骑马吧?” 江怀越只笑了笑,按照规矩不会泄露这些隐私事情。金玉音也琢磨出了意思,愧疚道:“督公别介意,我不是有意打听,只是一时好奇。” “没什么,万岁对贵妃娘娘的钟爱是朝野皆知的,即便惠妃如今有孕,也并不会使得贵妃娘娘被冷落。”他平静地回答,又侧过脸看看她,提醒道:“金司药如果要回去的话,好像不该与我同路。” 金玉音这才一晃神,发现前方就是岔道口,于是赧然:“看我,平日里总是待在司药局,竟连方向都辨识不清了。” 江怀越没好接话,只是淡淡笑了笑。金玉音往通向司药局的那条道走了几步,悄然回身,见江怀越已经走向相反的方向。她凝神望了一眼,忽而朝着他的背影道:“督公,我还有个问题。” 他停下脚步,扬起眉梢回头看她。 轻云淡扫,日影时有时无,一瞬间金阳妩媚,又一瞬间消减了光华。金玉音站在高高的宫墙下,深蓝女官服衬着朱红墙色,更显肤白秀雅。 一向宁静温婉的金玉音此时倒显出几分犹豫,似是思考了很久,才开口问:“督公刚才说的不愿找对食,只是因为念及宫女总会放归吗?”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回答:“也不尽然吧……有些事情,还是不必说开,希望金司药能体谅。” 金玉音点点头,缓缓道:“还记得之前曾有一夜在宫中偶遇督公,长夜幽黑,独行踽踽,倒叫人有些难以忘怀。” 江怀越眼波微敛,淡淡笑道:“当夜多谢金司药叫宫女送来灯笼。其实江某之前就说过,已经习惯独自夜行于暗处,并不会有孤单不安之感。” “是吗?然而暗夜多不测,长路多崎岖,若有灯火相伴,总好过独自前行。”金玉音依旧云淡风轻,唇边小小笑靥,春风拂面不知寒,她朝着江怀越端庄行礼,款款道:“其实宫中有好些女子即便到了放归的年纪,也因为种种原因不愿回乡,或许在这道道宫墙之间,有人最终能与督公风雨同路。” 江怀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道:“多谢金司药好意提醒,只是宫中生涯如深海行船,风雨诡谲太多变数,江某觉着还是独善其身较为合适。” “督公此时这样说,或许等待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改变想法……”金玉音笑了笑,随后也不再多言,与江怀越道别之后,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行去。 第53章 江怀越回了西缉事厂之后, 又恰逢姚康等人抓来了一批嫌犯,于是忙着审理拷问, 等到事情有所眉目之后,已经是过了四五天了。这日清早才将卷宗整理清楚,顺天府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之前甄氏主仆案中的那个同样失踪的薛祐已经有了下落,与他同时被找到的还有甄氏的丫鬟佩兰。 江怀越随即又去了顺天府, 见到了被带回来的薛祐和佩兰, 顺天府尹已经将事情核查清楚,并呈上了薛祐画押的口供。江怀越看过之后,问道:“这样看来,余四全应该是清白无辜之人了吧?” “是是, 此事实属误会, 下官这就命人将他放回。” 江怀越拖长声调道:“大人倒是一句误会了事, 可险些让他白白丢了小命。以后办案子还是得多多核查才行,否则铸成大错, 又岂能挽回?这事还亏得不是万岁亲自过问,不然……”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谨记在心,绝对不会辜负大人叮嘱!”顺天府尹背脊又冒出冷汗,一旁的幕僚赶紧给他使眼色, 他便将早就准备好的银票塞给江怀越。谁知对方竟将脸一沉,“张大人,你当我专门跑来是为了这?” 顺天府尹赔笑道:“下官当然知道大人绝非贪图银两之人,可是大人为此事cao劳辛苦, 下官怎么也得有所感激……” 江怀越却冷哼一声,将银票扔回桌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顺天府尹连忙在后追赶,才出厅堂门口,正好有一位年轻官员从堂后走来,江怀越望到此人略微一怔,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已经快步上前行礼:“江大人,多日不见了!”随即又向顺天府尹拱手拜见。 顺天府尹只好咳嗽一声,端回架子道:“原来是盛经历,你到此处有何事情?” 盛文恺谦和笑道:“下官是奉了左军都督府的柳同知之命而来,刚才听闻大人有事在忙,就先和您府中的通判说了。” 顺天府尹与柳同知素来私交深厚,听了这话也不便在江怀越面前再多询问,只好向江怀越低声道:“刚才那点意思若是大人不喜欢的话,下官稍后再另送他物到府上……” “说了不用,还自作多情什么?”他懒得再多说,随意拱了拱手就快步离去,刚走出顺天府,就听后方传来唤声,回头一望,果然是盛文恺疾步赶来。 江怀越扬起眉梢,等着他开口。盛文恺温和笑道:“大人果然事务繁忙,下官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您,之前曾经递送帖子请大人赏光,可惜未能如愿。” 江怀越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曼声道:“盛大人不必记挂在心,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从外省调回京城的官员实在太多,我也没法一一前去赴宴。再说上次在淡粉楼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 “那次是邹大人做东,下官来到京城,还是希望能多多得到大人的指点,也好避免走弯路。”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还和我义父曹公公有交情吗?既然他老人家都能为你说话,就不必再来找我了吧?” 盛文恺怔了怔,连忙道:“江大人说的是上次那个馥君和相思的事?当时实在是焦急万分,想必大人也知道,我们盛家与她们云家有过旧交,听闻姐妹俩先是被抓进了高府,后来又被带入西缉事厂,下官心情忐忑,然而当时与大人只是初次相识,若是贸然求见谈及公事只怕打搅大人。而下官父亲生前曾与曹公公有点交情,下官便想到请曹公公跟大人说起一声,没想到大人因此有了误会……” 江怀越蹙着眉,这时他的随行车夫已经将马车赶到了顺天府门口,盛文恺见状,又低声道:“曹公公毕竟已经是隐退的人了,下官有许多话想跟大人相谈,还望大人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