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夜幕低垂,中轴大街繁盛如往常,而江府偏居城西,只拾得远处一星半点的烟火气。 霍潇湘守在床前,神思却飘在了窗边的烛台上,烛光微颤,让人越发忐忑不安。 江信的情况已然好转,煞白如纸的面庞总算显出了一丝血色,只是双眸紧闭,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风醒抱了满怀的空酒壶进屋来,都是当初被他随手扔在客栈屋顶的,如今找了回来,小心地放在桌上,转头见霍潇湘魂不守舍,忍不住宽慰道:“方法虽然拙劣,但仔细一想,似乎也没给对方选择的余地,霍兄何必担忧?” 霍潇湘猛然回过神来,匆忙看向江信,他还睡得十分安稳,眉眼间平静无波,唯有颈侧突起好几根青筋,若隐若现,带着几分狰狞。 霍潇湘不由得揪紧了心,想起几个时辰前与贺星璇的谈话,只觉粗糙又仓促,于是似笑非笑道:“我这人就没干过什么不拙劣的事……” 风醒凑近了些:“欸,霍兄可别这么说,今夜守株待兔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么?” 霍潇湘见他莫名的神采奕奕,好奇道:“不对啊,以醒兄你的性子,此时不泼冷水就罢了,怎么还振奋起来了?遇上什么高兴事让你有闲情雅致去外面拾荒了?” 霍潇湘边说边瞥了一眼桌上几个空酒壶,风醒故意倒吸一口气,委屈道:“原来我在霍兄心里就是这么个爱说风凉话、没心没肺还游手好闲的人?” 霍潇湘笑着撇清:“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啊,我可没那个意思。” “这些草原蜜都是海兄和小丫头留下的,虽然不小心喝完了,但酒壶还能存作纪念,”风醒随意抓起一个,在霍潇湘眼前晃了晃,“你看,不愧是王室送来的聘礼,连壶身的形状和刻字都是为大婚特制的。” 草原蜜…… 霍潇湘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行行行,你好好存着吧,别让我再看见这东西……” “咚、咚。” 云清净恰在此时敲了敲屋门,一进来瞧见两人有说有笑,茫然问:“别让你看见什么?” 霍潇湘扶额叹气,小声嘀咕道:“也别让我再看见你……” 风醒离得最近,埋怨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努力克制住笑意,云清净迷惑地看着二人,只当有病,于是上前来问:“少盟主如何了?” 风醒为他腾出一个位置,在他耳边关切道:“仙尊这就醒了?睡得可好?” 云清净:“……” 晌午过后他被这死疯子强行抱回屋里,本是要好好歇息,却不小心搞了一出互诉衷肠。 待风醒走后,他根本睡不着,将自己捂在被褥里憋成了个大红枣,最后只得在床上打坐调息。 也不知道自己都瞎说了些什么…… “你、你这个人怎么阴晴不定的!”云清净心虚地向霍潇湘靠了半步,“一会儿委屈得要死要活,一会儿又兴奋得跟个傻子似的……” 霍潇湘:“你踩我脚了。” 云清净:“对不起还不行么!” 霍潇湘:“……” 风醒有口难辩,只得稍稍收敛几分,可他实在按捺不住这由衷的欣喜。 就像坠入高崖的石子终于挣脱不断下坠的束缚,落地的瞬间,在山谷间传出了铿锵有力的回音——他说出了过去始终没有机会说出的话,而这些话也并未石沉大海或被无情撇下,反倒换来宝贵的一句“我会好好想想的”。 字斟句酌过后,皆是无价之宝。 风醒顿了顿,转移视线道:“少盟主的脉象恢复极快,不出意外,明后天应会醒来。” 云清净听了仍然有些担忧,不放心地问:“哎,姓霍的,你回武宗堂验出什么结果了?” “等他来了就知道了。”霍潇湘答得轻描淡写,别有意味。 . 屋门掩上之后,夜色降下的寒气扑面而来。 云清净酝酿许久才敢开口道:“你……今日也耗去了不少内息,要不要也去睡一会儿?” 风醒手微微抬起,遂又放下,抿嘴笑道:“若是仙尊愿意陪着我的话,睡多久都行。” 云清净:“……” 这疯子又开始了…… 云清净没有搭理,回眸紧贴门缝看了进去,霍潇湘正握着江信的手放在额前,仿佛在祷告什么。 若是易地而处,何尝不会有这姓霍的千倍万倍的煎熬…… 从武宗堂挑衅漕帮开始,漕帮少主杜荣离奇暴毙,他所雇佣的暗影被灭口于东郊密林,林中还藏匿着致使杜荣暴毙的食人花妖,其后便是南北大婚江信遇刺,所有暗影消失无踪,这一切环环相扣,可谓是煞费苦心啊。 “今夜逮住了那混蛋,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云清净狠话一撂,四周忽然回荡起一阵奇怪的打磨声,在夜色之中格外悚然!风云二人即刻对视一眼,凝神静听,却始终找不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云清净渐渐攥紧了拳头——好啊,混蛋终于送上门儿来了! “我去北边,你去南边!” “哎,仙尊——”风醒呼喊之时,云清净已经跑没了影儿。 风醒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回头看向身后这座寝阁,心里忽然有了别的打算。 . 霍潇湘意识到屋外生出异变,只见窗台边的烛火耸动起来,光焰已然面目全非,被吹得扭曲。 霍潇湘用余光紧盯着窗台,将江信的手轻轻放回榻上,独自起身朝门外走去,屋内瞬间变得空荡。 待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烛火唰地灭了! 一片漆黑之中,榻上那只毫无知觉的冰凉的手,微微勾动了一下指头。 贺星璇罩了一身黑衫,蹑手蹑脚地躲在窗台边,远远望着云清净朝北边追了过去,只盼着此人走得越远越好。 贺星璇摸了摸黑布蒙面下的这张脸,满腔的怨憎乍然翻腾,当初他在西北巨树抓住庄怜时用的还是霍潇湘的脸,可惜当时的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变化,才不得已让庄怜亲眼目睹…… 本不应该的。 他后来终于想通了这是为什么,就因为那个穿蓝衣服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仙门子弟,而是彻彻底底的仙族人,这才令他体内的妖力起了波动! 贺星璇怒目狂睁,从腰间掏出暗影的匕首,从窗台里翻了进去。 “又见面了,少盟主。” 贺星璇兴奋地扬起刀尖,步步逼近,“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想死,可没这么容易。” 江信脖颈上的青筋迅速蔓延开来,却依然没有苏醒过来,四肢僵在床上,毫无还手之力。贺星璇邪笑一声,不再赘言,干脆利落地刺了下去! “咣——!” 飞石将匕首猛然弹开,贺星璇手肘一阵剧痛,回首时,炽热的魔气扑面而来,风醒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袖袍一挥,贺星璇被掀飞在墙上,撞出满口腥咸,可脑子里却乱作一团——怎么会这样?哪儿来的魔族人? 他意识到有埋伏,只得拼命朝门外逃去,此时,迎面强风来袭,一记重拳打在胸膛,将他连连逼退,贺星璇出手反击,霍潇湘偏头躲过,旋即扼住他的脖子! 两人终于得以在咫尺之距注视对方,目光在刹那间争得电光四溅。 贺星璇怒嚎一声,用尽全力蹬腿将霍潇湘踹开,摆脱了束缚,霍潇湘愤然回击在他后背,贺星璇向前踉跄几步,旋腰俯身,重击在霍潇湘腹部! 霍潇湘趁机锁住他的胳膊,斜步一跨,将贺星璇凌空摔在桌上,霎那间,只听“嘭!”的一声,木桌四分五裂,上面的酒壶全数破开,碎片生硬地扎进贺星璇的肩背,他当场发出惨叫,如刀锋瞬间磨穿耳膜,歇斯底里! 见招拆招,游刃有余。 霍潇湘越发咬牙切齿,当初他教给他这些招式和拆解的办法,可不是为了今日逐一来践行的! 风醒见这黑衣人被打得这么惨,反倒心疼起满地被砸坏的空酒壶,真是白捡回来了。 “贺……星……璇……!” 霍潇湘嘴角残血,痛无可痛地喊出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他一手将嚎叫的贺星璇从地上揪了起来,扯下了碍眼至极的面罩,而贺星璇却流着两行泪,埋怨地望着他:“霍大哥,你骗我。” 霍潇湘攥着他的衣领,亦是眸眼布满猩红:“你也骗了我……” 黑暗中又多出了嘎吱摇曳的异响,风醒正觉得古怪,门外倏然斩下一道蓝色身影,是云清净赶了回来! “仙尊!你没事吧!”风醒赶紧迎了上去,云清净却是浑身湿透,气得止不住地发抖。 他追去北边才发觉这是迷音术,但凡听进去了便如同入了心魔,待他冲破这层屏障之时,却不慎掉进了江府后院的清池里,狼狈上岸后暴跳如雷——迷音术可是蓬莱的幻术,虽是低阶,但这混蛋怎么会使得出来! “我杀了你!”云清净不堪受欺,赫然拔出灵剑,风醒虽不想反反复复做一些讨嫌的事,但眼看屋里霍潇湘与那黑衣人对峙得厉害,还是硬着头皮将云清净拦了下来。 云清净也知道自己此时不好凑上前去添乱,于是稍稍冷静些,对霍潇湘呼道:“姓霍的!赶紧把他给我往死里揍!” 不等霍潇湘应声,贺星璇的指尖悄然弹出钩刺,从下怀偷袭,眨眼间,上扬的钩刺划破了霍潇湘的右脸,一条血口开在颧骨边,淌下几滴热血。 霍潇湘立即反手将他钳制住,钩刺脱手掉落,贺星璇整个人被扭曲地按在地上,只听霍潇湘在耳边咆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江信!你的名字都是他给你取的!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谁稀罕!”贺星璇十分决绝,rou/体上的痛苦很快逼出了他jian邪的笑容,“还有,我可没杀他……” “你说什么?”霍潇湘漏了一口气。 只一瞬,身后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轰然压了上来,霍潇湘堪堪回头,癫狂的怪物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呃!……” 利齿在血rou之中越陷越深,霍潇湘手中力道被吞噬,贺星璇匆忙抽身,一击掌刃劈在霍潇湘后颈。 就在晕厥的前一刻,霍潇湘犹如五雷轰顶,因为咬伤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江信! 风醒暗道不妙,瞬移至霍潇湘身边,全然没想到迎面袭来的是江信!月光洒入漆黑的屋子里,投射在他青筋密布的半边脸上,狰狞似妖魔,风醒当场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 现在该怎么办? 打还是不打? 风醒横臂打在江信胸前,只用了两成力道,然而本就虚弱的江信却不知疼痛地反扑上来,风醒被逼退数步。 贺星璇觉得精彩极了,于是懒洋洋地将霍潇湘扛在肩上,笑道:“我劝你们最好还是杀了他,否则接下来就只有生不如死了。” 说罢,贺星璇大摇大摆地带着霍潇湘逃离此处,云清净立刻从惊愕中将自己抽醒,提剑追了上去:“站住!别想跑!” 剑辉凌厉,呼啸生风,贺星璇被仓皇绊倒,连同霍潇湘一道摔了出去。云清净怒发,正要一剑将他砍了,贺星璇匆忙朝他甩出藏了满袖的食人花粉,云清净惶然后撤几步,再睁眼时,贺星璇已经带着霍潇湘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江信趁着风醒分神的片刻又猛攻上来,一口撕破了风醒的袖袍,屈张的五指更是生出尖锐的指甲,风醒的手臂被其狠辣地划伤,云清净回头一瞧,惊呼道:“疯子!” 眼下进退两难,云清净迅速放出祥瑞:“快追!追丢了就拧断你的脖子!” 祥瑞来不及反应,一个激灵便奋力展翅飞了出去。 云清净赶紧回过身来,风醒却厉声喝止道:“仙尊别过来!” 云清净仓促顿住脚步。 “仙气对妖族大有刺激,你靠得越近,恐怕越难将他压制住……” 风醒苦于不能对江信下狠手,只能处处受牵制,可江信已然失去了所有理智,胸前的洞伤也迅速裂开,渗出刺眼的红,连同四肢都变得无力。 与当初的杜荣并无两样…… 云清净越看越心寒,手中灵剑颓然散去。 风醒眉头紧锁,片刻后,沉声道:“仙尊……或许……” 后半句已是不言而喻,云清净怔在原地,惶然掉下了半滴泪。 “……杀了他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