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脚腕上的刑具拖拽,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但他似乎没有丝毫难为情,冲着门前的江凌笑了笑。 江凌拱手作揖,口中道:“赵将军。” “今日就要死了,还将军。” 江凌直身,“将军休要妄言。” 赵谦掂了掂镣铐的铁链,随口道:“陛下走的水路吧。耽搁地有点长啊。我估摸着,他带那小银子来了吧。” 江凌听着这些话,莫名不忍。 一时不肯再多说,背过身道:“陆封,押人进去。” “押什么,都这样了,我还敢跑不成。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哈……” 他笑了一声,竟有一丝颓气。 “要动手,我也打不过他。” “赵将军!休要胡言乱语!” 赵谦被这么一斥,抹了一把脸连声道:“得得得,押我走押我走。” 江凌朝后让了一步,示意内禁军将人带走。 席银跟了几步过去,想要跟赵谦说话,谁知他虽戴刑具却走得很快,席银还没来得及张口,他就已经走到地壁后面去了。 席银立在地壁前,眼看着正堂偏室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帷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几乎一样高度,体格也十分相似。 赵谦还在洛阳的时候,席银虽然从没有在张铎口中听到过对赵谦的好话,但席银知道,江凌是家奴,梅辛林是上辈,只有这个年轻将军,是他的生死之交,是他过命的挚友。如今,他让他穿上了囚服,戴着刑具受辱……若是张平宣知道,定然会大斥他的阴狠和寡义。 席银却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那个被人打死在街上的老妇人。 张铎在杀弃人命的时候,到底会不会心痛。 席银觉得他是会的。 只是世人会为陈孝那般的山英落亡而捶胸一大哭,会悲悯羸弱惨死的人,他却只信“乱世争命”的道理,正如他曾经告诉席银的那句话一样,“纯粹的良善之人,根本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所以,他才显得那么无情冷漠。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金铎无舌。 他应该也想像永宁寺塔上的那些大铃铛一样,得遇高风,声送十里,陈一人之情吧…… 此类隐情不光席银知道,赵谦也明白。 是以他没有顾全君臣大礼,用脚踢平地上的席簟,盘膝在张铎面前坐下来。 “我就不行大礼了,反正也是死罪 ,再加一条,你杀我也杀得痛快些。” 张铎应了一个“好”字。指了指案上的胡饼,“吃吧。” 赵谦望了一眼那盘胡饼,伸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这饼有滋味。” 张铎扼袖,端起酒壶亲手倒了一杯椒柏酒,推到他面前,赵谦刚要去取,谁知手腕上的镣铐一晃,“啪”的一声便将那盏酒打翻了。 “可惜了。” 张铎没有说话,取壶重新倒满一盏,放入他手中,赵谦抬头一饮而尽,几日不曾打理须发,下巴处已经蓄出了一层青色胡茬,挂着酒液,反倒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他放下酒盏,意犹未尽地看着空底道:“正月里能喝到这么一碗椒柏酒,解憾啊。” 张铎放下酒壶,“酒是金衫关之战后,你送我的那一坛。在清谈居的矮梅下一埋十二年,你鉴呢。” “不枉费这十二年。” 他咂摸着嘴,似回味道:“你种酒是有一套的。” 说完,他又弯腰抓了一块饼,“饼呢,我看也不是俗人做的。” 张铎应道:“席银做的。” 赵谦听到席银的名字,笑了一声,“这小银子,果然跟着你来了,我在荆州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张退寒,你厉害啊,岑照养了十几年的糊涂丫头,都长心了。她还好吧。” 张铎自斟一盏道:“还好。” 赵谦曲起一条腿,垂头道:“我至今都还记得,当年你让送她去廷尉狱时,那丫头的模样。女儿家脸皮子薄得很,穿了囚服,戴了镣铐就羞得没有见人了。如今……” 他把脚腕上的镣铐拨地哗啦一声响,自嘲一笑,“我到也不想她看见我现在这一副模样。” 张铎饮了一口酒,淡道:“她不会轻贱你。” 赵谦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好姑娘,之前是让岑照给教坏了。” 说完,他抬起手揉了揉眼,声音有些畅然。 “听说 ,在厝蒙山的时候,张平宣险些杀了她,对不起啊。” 话至此处,他索性端起空盏伸向他。 “来,我以死谢罪。” 张铎没有举盏,隔灯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方冷道:“你凭什么替张平宣谢罪。” 赵谦一怔,放下酒盏悻悻然地点了点头,轻道:“也是。我凭什么呀。” “赵谦。” 张铎的声音陡转寒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杀张平宣。” 赵谦沉默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酒喝得急切,眼眶竟然慢慢红惹起来,他吸了把鼻子,“因为……你怕岑照利用他来挟制我吧。” 说着他坐直身子,将手臂撑在酒案上,提声道:“可我不明白,我算什么,沙场上的事 瞬息万变,说死我就死了,但张平宣,她是徐婉的女儿,是这个世上,你张退寒唯一的亲人,杀她,保我?谁答应我都不会答应。我还骂你!” “你给坐回去!” “切……少给我摆你的君王架子,你如今也就能杀我一次,我怕什么。” 张铎将酒盏顿在案上,“你想我传人进来,先把你的舌头割了,才让你听我说话吗?坐回去!” 赵谦丢开手,“好,坐回去。要不我跪下答你?你不要想了,你无非要问我张平宣在什么地方,我不会说,你要割我舌头是吧,割了也好,免得刑讯时,我脏了你的耳朵。” 第105章 秋草(五) 张铎的手捏握成拳。 赵谦看着他逐渐青经凸暴的手背, 似也觉得自己言语有失,依言直身跪坐下,犹豫了一时, 抬臂拱手道: “臣知罪。” 张铎压下气性,斟满酒仰头饮尽, 放盏道:“谁是谁告诉你我命黄德杀张平宣。” “顾海定。” 张铎闭上眼睛, 忽然狠力拍向酒案,酒水震颤,溅了他满袖,“他说了, 你就星夜离阵, 夜奔江州!我跟你说了无数次, 手握万军是最大的杀伐,耽于情爱,必遭反噬,你为什么不听!” 赵谦笑了笑, “我想过要听。但见不得她哭,更见不得她死。” 他说完,抬头把眼眶里的酸烫逼了回去。 “张退寒, 你是我赵谦这辈子唯一的兄弟,你见识广, 我见识短,你知道怎么调兵遣将,权衡各方军力, 制约倾轧,我就只会提着刀破阵,你要当天下第一人,我想当天下第一将军,你对女人没有兴趣,我就喜欢你meimei一个人……怎么说,我都不配做你的兄弟,无非是因为当年金衫关你救了我一命,我就赶着跟你赖了这个名声罢了。现在落到这个田地,也是我咎由自取。你放心……” 他放下行礼的手臂,拿过酒壶自己斟了一盏。 “无论你如何处置我,我都没资格怨恨,相反我该跟你说声对不起。” 张铎侧过脸,呛笑了一声。 赵谦是赵谦,心里的愧恨和不舍都可以直言不讳,张铎却不能如此,也不惯如此。 “诛心的话我今日不想说,我认识你二十年了,若不是你,我今日也难坐在这里。你说你不配为我同袍,就是斥我这二十年目盲,我不想认。可是,你真的愚蠢至极!” 赵谦无言。 他撑了一把席面站起身,拖着镣铐,哗啦啦地走向窗前。 雪影映在碧纱上,轻灵柔软,恰若尘埃。 “我以为我把话说得难听些,就不用跟你废话这么多,谁想你喝了酒,今日话真多。” 他轻轻推开窗户,雪气猛地扑了进来,吹起他原本就凌乱无束的头发,他呸了几口,把那些入口的乱发吐了出去。 “张退寒。” “说。” “等我把荆州的军情说完,你就动手吧,擅离军营是死罪,我知道,你有心饶我一命,但军纪严明,我自己都不敢活着。” 身后的人沉声道:“先把你要说的说了。” 赵谦转身应道:“如今岑照在荆州被刘令下了狱,生死不明。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荆州城究内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我身边入城的亲卫已不能探知。” “我已知。” 赵谦背过身,“不过现在令我和许将军都不安的是,刘令却并没有破城的动向。许将军说,刘令此人是沉不下这口气的,所以依我看,岑照已经起了逆心,下狱是一个幌子。至于他的下一步是什么,我想不到。” 张铎暂时没有去应他的这句话,抬头道,“东面的刘灌呢。” “刘灌行军至距荆州百里之外,不敢再进。” “刘灌大军总共多少人。” “具探子回报,有三万余人。” 张铎沉默地凝向酒案上的杯盏,平道:“倒是够了。” 赵谦也应了一声,“是,刘灌那三酒囊饭袋本就不足为惧 ,如今金衫关的外领军翻调至江州,东进即可截杀刘灌,他就算有心与刘令在荆州会师,他也万不敢冒进荆州。所以,我也并不觉得刘令按兵不动,是在等东面这三万军队。但这样一来,我就更想不通了。照理说,刘令应该趁着你在金衫关的时候,破荆州之困,为什么会等着你从金衫关搬师回来,还按兵不动呢。” 张铎冷笑一声。 “之前你不明白,现在都走到局里去了,还不懂吗?” 赵谦摇了摇头。 张铎站起身,朝窗前走了几步,与他一道立在雪影后。 “张平宣身怀有孕,我也将她带去了金衫关,为了拦阻她来荆州,席银差点死了。” 赵谦闻话一怔,侧身道:“你的意思是说,荆州城按兵不动,是在等平宣?” 张铎没有应他,抬手合上了窗。赵谦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脚下的镣铐一绊,踉跄了两步方稳住身子,“你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