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你……竟会雕这个。” “锉金削铁。” 他说着看了席银一眼,“偶一娱兴。” 席银挽起袖,取了发髻上的银簪拨灯,轻声道:“我有一件事求你。” “什么?” “嗯……等你雕完,我再说。” 说着,她仔细地盯着张铎的手,弯眉笑了笑。 “笑什么。” “没有,就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像有意思,但又说不清楚。” 张铎没有逼问,席银却反而有了向他述说的欲望。 “嗯……我这会儿可以说话吗?” “可以。” 席银将银簪从新簪回发中,抬袖一面笼着耳后的碎发,一面道:“赵将军,常年披甲,征战沙场,我以前以为,他粗莽得很,想不到,他竟会送长公主殿下那么多软软的花。而哥哥文弱,却也和你一样,偶尔会用刀锉,镂刻金银。” 她说着,望向张铎手中。 “那你呢?” 张铎的影子落在玉簟上,如一滩翻倒了的墨。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稍侧身道: “我什么?” “你这样绝决的人,会不会也像哥哥那样,通音律,擅辞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呢?” 张铎抬起头,见那春雾氤氲的眼睛,此时正带着盈盈之态。 然而他却起不了怜惜之意,顺手抽起灯旁的玉尺,席银吓得忙站起身退了几步。 “过来。” “……” “过来。” 席银知道逃不掉,迟疑了半晌,还是屈膝重新跪坐下来,闭着眼睛将手伸了出去。 “你都还没看过我写的字,就要打吗?” “你的话,让朕听出了试探的意思。” 随着话音一道的落下的,是他毫不留力的一尺,席银疼得顿时红了眼。 “朕是以一个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明白。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席银并没有全然明白,他为何恼怒。 红着眼睛朝手掌中喝气,而后又悄悄地把搁在膝上搓摸,以此来缓解疼痛。 张铎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挨得很近,可谁都不敢逾越一步,破开肌肤之亲的蔽障。 良久,席银吸了吸鼻子,仰头抹了一把眼泪,但好在忍住了喉咙里啜泣,没有哭出声来。 张铎看着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玉尺,莫名自悔。 席银将才的话提到了金甲,金甲存在于世的意义是什么呢? 赵谦定会说,是一人入万军时的勇气,哪怕知道他终会被刀剑穿破,也会逼着自己相信,披甲在身,就可刀枪不入。 那对于张铎而言呢。 应该是断情绝爱的护心之物。 “心脏”是血rou所成,对世人生杀予夺时,会软。与女人阴阳交合时,也会软,所以才要给它一层金甲。 久而久之,那层金甲就和心脏掌在了一起。 二十年来,他不止一次地被人伤过rou身,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敢穿过他的rou身,去触碰那一层的内甲。 而如今身旁的女人伸出了手,不仅如此,她手上还握着一把无形的撬刀。 张铎知道,自己是因为惧怕,才用力打伤了那只手。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会怕这个女人呢? 他好像隐约明白,却又不敢想得过于明白。 毕竟爱意渡到了孽海的尽头,难免转成摧残之欲。 想要在这个乱世里,雕琢,维护席银这个人,除了一根鞭子之外,他也需要一副镣铐,必要时,反过来给自己戴上,锁住自己的手。 “席银。” “在。” “朕……” “是我乱说话。” 她打断了他的话,一面说,一面揉了揉眼睛,“我就是笨,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避你你的忌讳。若是让胡氏知道,我还在为规矩挨你的打,她定又不肯服我了。” 说完,她小心地避开手掌的红肿之处,撑着案面站起身,低头柔声道:“我没有怄气,我认罚的。我去给你端茶。” “等等。” 席银站住脚步,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张铎吩咐。 “你不是有事要求朕吗?” 席银此时倒是怔了怔,犹豫道: “我……我不敢求了。” 张铎捏着金铃站起身,“你是不是想去看岑照与平宣的婚仪。” 席银喉咙一紧。 “我……” “你如果像上次在廷尉狱一般,不肯回来,朕怎么处置你。” “我如果不回来,你就让宫正司的人把我抓回来,当众杖毙。” 她隐约从张铎的话中听到了大赦之意,应得又快又急,生怕他过后会后悔。 张铎偏头看着她。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说完,返身走回案内,把赵谦留下的锦盒拿了起来,出案递到她手上。 “替赵谦把这朵荣木送给平宣。” “是。” “朕给平宣大婚的赏赐,你也一并带去。” “是。” “还有一样东西。” “是。” 她连应了几个“是”,忽地反应过来,这句话并不是一个指令,忙小声追问道: “是什么。” 张铎立在灯影下面,看不清面目。只闻得声音冷冽。 “把盒子放下,过来。” 席银依言放下了锦盒,小心地走到他面前。 张铎一把握住席银将才挨打的手,她下意识地又要往后缩,却被张铎的手指锢地死死的。 与此同时,一块尚带着他手掌余温的金属,落进了她的手掌中。 席银低头一看,竟是张铎适才雕琢的那只金铃。 “给我的……” “对。” 席银伸出另一只手,将它拈起来,轻轻地晃了晃。 “为什么……他不会响啊。” “它没有铃舌。” “没有铃舌,怎么能算是铃铛。” “它不是铃铛,它是铎。它是除了朕之外,谁都不可以轻易出口的东西。朕把它给你,不是为了找到你,也不是为了让你招摇于人群,所以它不需要铃舌,不需要响。” 席银垂下头,“你……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戴着它。” 席银闻话,险些脱了手。 这么多年来,除了脚腕上的铜铃铛之外,席银身上从来没有佩戴过别的东西。她一直认为,身有所属,则心亦有所属。 这是她的妄念,也是她的执念。 “可我已经有一串…… ” “不要把它和你脚腕上的东西相提并论!” “是……” 被他威喝之后,她不敢再说什么,望着手中的金铃发愣。 面前的人从喉咙里慢慢地吐了一口气,似是在极力地压抑气性,声音虽不厉,却有些不稳。 “这只金铎的金料,是西汉女官左夫人的印玺,它曾是是官印,朕不准你侮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