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从前他要顶起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去与之对抗,从而保持一个皇帝应有的姿态。而这一句:“你和永宁寺塔上的那些铃铛一样……你很孤独吧……”入耳,他却连自己的姿态都维护不住了。 而她还在等他的回应。 他惶然之间,又垂目“嗯”了一声。 那从鼻腔之中带出的气声,比他从前所有的言语都要温柔。 席银低头,凑到他的鼻子前。 “你放心,我不会走了。除非你娶了皇后,纳了嫔妃,她们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到那个时候啊,你愿意放我走,我才走。” 她离得太近,鼻息温柔地拂过张铎的脸。 此时,他原本有很多的话可以说,比如,他可以斥她自以为是,他身边难道缺一个奴婢伺候吗?再比如,他可以坦诚,他根本无心立后纳妃,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心都起在她身上,所有的念也都动在她心上。 然而,这两番话语,他都说不出口。 他索性站起身,无措地“嗯”了第三声。 “陛下。” “什么。” 席银也跟着他站起身来,抬起手,又把那对铃铛送到了他面前。 “你到底作甚?” “给你。” “将才千般护着。” “哥哥还愿意是送我铃铛,我就心安了。” 张铎听完,一把撇开她的手:“朕不要。” 第69章 夏蓬(四) 不要就不要吧, 席银倒是早已习惯了他的无常。 “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殿上梁木高悬,十二铜柱灯照影如阵。而她细柔的声音,若丝绸抚皮, 不知关照到了张铎的那一缕魄,竟令他的心绪潮退波平, 再也翻不出大浪来。 “朕根本没有必要为你动怒。” 这话说出来, 张铎自己也没有底气,说没有必要动怒,那适才五内翻腾的又是谁? 念此一时懊恼。 他不由寡下脸来,对她正道:“你跟着江沁和朕学了这么久, 一直没有修明白, 如何立身处世。” 席银捏回手中的铃铛, 轻道: “我记得你教过的,士人修身治国平天下……那是他们必有的志向。可是女子……也要懂立身处世的道理吗?” “朕要你懂。” 岂止是要她懂,他甚至希望,她能比洛阳城中那些门阀氏族的子弟, 懂得更多些。 “但是席银,你一直令朕失望。” “不是……” 她仰着脖子,轻声辩驳, “我……我觉得我还是有长进的,只是在你面前, 我……” “你时时沉湎过去,沦于私情,以至于到如今还是战战兢兢的模样。”说着, 他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铜铃铛,寒逼道:“怕此物被毁而屈膝于人,他日若有人要你为此物交奉性命,你也拱手奉上吗?” 人与人之间,似乎总是在微妙之处,欠缺一丝默契。 他将才给了席银一个缝隙,去表达自己在他面前的窘迫,却立马又拿出她最害怕的态度,把那一丝缝隙给填上了。 席银不敢看他的脸,垂头望着脚尖,“我……” “不要跟朕狡辩,你已经为岑照交奉过两次性命了,第一次在太极殿朕救了你,第二次在廷尉狱大牢,朕赦了你。席银,后日你就十八了,可你连活都不知道怎么活。” 席银被他说红了眼,低声道:“对不起……”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席银感觉到那一道青黑色的人影压迫过来,忙将头埋得更低了,张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迫于张铎的手力,不由自主地踮起脚来,眼睛却还是垂视在地。眼角的泪水悬而未落。 “再哭。” 他说着,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泪。 他手指的皮肤并不似岑照那般细腻光滑,使力也不温柔,但好在他望着席银的目光很诚恳,不夹杂丝毫的挑逗和揶揄。 “我不屑诋毁中伤任何一个人,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 “那你就不要哭了。” 他说完,松开她的脸颊,朝外唤道:“宋怀玉。” “老奴在。” “传江沁入宫。” “陛下,这个时辰了,不如明日……” 张铎仰起头沉默了一阵,应道:“也成,那就明日,在太极殿东后堂见他,召尚书省,赵谦一道议事。” 宋怀玉道:“陛下,赵将军明日奉旨监斩。” “嗯。” 张铎的手指一捏一放。 “不用召他。” *** 席银是在张熠被枭首的那一日,知道了岑照与张平宣的婚讯。 那日天阴蔽日,无数乌青色的云朝着东边的一处光洞翻涌而去,一看就要落雨,江沁从东后堂走出来,见席银在漆柱旁立着。 “内贵人。” 江沁唤了她一声。 席银闻声,忙回头屈膝行礼:“江大人,奴不敢当。” 江沁笑道:“自从陛下亲自教授以来,很久没有见到内贵人了。贵人功课必有长进。” “不曾……” 席银低下头:“字仍旧写不好,书也念得不顺畅。陛下前日才说,我一直令他失望来着。” 江沁摇了摇头:“内贵人不需自谦,将才见内贵人在东后堂,替陛下掌墨,顺笔,其间行仪端正。替大臣们传递奏疏,也神色泰然,不卑不吭,想来陛下的用心不曾白费。” 席银听他说完这番话,到是露了笑容。 “我也私下觉得,自己是有长进的……” 她说完,压低了声音问道:“江大人,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江沁应道:“内贵人请问。” “我将在里面听到,陛下要大人为长公主殿下拟定封号。” “是。长公主殿下一直未曾受封,因此未入宗务,如今,殿下要行婚礼,自然要先行册礼,方可论婚仪。” 席银悻悻地点了点头。 “内贵人不是要问什么吗?” “是……我想问,若长公主殿下行过册礼,再嫁给哥哥,那哥哥就是驸马督卫了吧。” 江沁点了点头。 “若长公主殿下受封,其夫君,自然以帝妹婿的身份授驸马督位。不过岑照其身有残,此位实为虚职。” 席银抿了抿唇。 岑照终于要结亲了,新妇是一朝的长公主,出身高贵,通晓礼乐,堪为其知音,一定不会辱没了他的清白之性,而且又能带给他遵位…… 想到这些,席银心里虽有酸涩,却也由衷为岑照欣喜。 “真好……” 她说完,合十双手,下颚抵在指间上,闭着眼睛踮了踮脚,发髻上的蝴蝶流苏釵轻轻颤动。 江沁声音却渐渐沉下来。 “内贵人何出此言。” 席银睁开眼睛:“哥哥有了良配,再也不需要受苦……” “内贵人难道不担忧吗?” “担忧什么?” 江沁朝前走了几步,避开殿外侍立的宫人,轻道:“岑照究竟是何什么样的人物,内贵人心中可有计较?” 席银道:“我当然知道。他将我养大,是我最亲的人。我虽然愚昧无知,但他却是青隐的高士,他懂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教过你什么呢?” “他教我音律,我的琴技都是他授的。” “除此之外?” “他……他眼盲,不然他也会教我写字读书的。” 她急于替岑照辩驳,以至于说的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江沁道:“真正教内贵人读书写字,立身处世的人,内贵人为何不肯似维护岑照般的维护。” 江沁说的人自然是张铎。 但这样的问题,张铎那个人自己,是绝对问不出口。 他只会一味地喝斥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拿生杀大权来吓她,让她几乎忘了,他那只握过刀剑的受,也曾经捏着她的手写过很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