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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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就不是身怀大爱的人,她珍惜身边的亲人爱人,除此之外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生在公元前的西汉,她早就学会了假装看不到人与人的不平等,律法的严苛等等——这些落不到她身上,落不到她的亲人爱人身上,她在一开始的不习惯之后,已经学会了在这种事情上保持沉默。 比如此时,若是她选择了保下一个试图害她的婢女,那么岂不是伤害了正因为她差点受害而愤怒的大姐陈娇?她是善良了,那陈娇的认真与后怕算什么? 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她也只能在这个时代不断适应而已。 陈娇更加生气了!她是知道幼妹性格‘软弱’的,她对身边的人轻缓是出了名的!与人为善的名头传出来更不是一日两日。事实上,若不是她身边有一个厉害的傅母,还有天子大舅派的严厉宫人,恐怕早就纵的身边的人不服管教起来了! 当然了,陈嫣这样体谅身边的人,也不止是坏处。这个世界上有因为主家宽缓而变得轻浮起来的,也有因为陈嫣的体谅与和善更加敬爱这位小主人的。 平常陈娇因为这件事骂过陈嫣,只希望这个幼妹长进一点。然而每次陈嫣都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偶尔看不顺眼陈嫣的‘软弱’是一回事,但旁人利用这种软弱又是另一回事了!前者让她在恨铁不成钢之余也有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喜欢…说到底,谁又喜欢和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亲近呢? 嘴上嫌弃着软弱,实际上陈娇心里明白,正是因为陈嫣与其他贵女这一点不同,很多人即使羡慕她嫉妒她,也乐于和她玩、信任她! 而当有人要利用这一份‘软弱’,让陈嫣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可以想见身为jiejie的陈娇有多么愤怒了。 陈嫣身边宫人和婢女也是一样的。 有些人是真心敬爱嫣翁主,有人想要利用嫣翁主的良善,他们也是一样愤怒!而这个人还是差点害了嫣翁主的人,他们能有好脸色才怪了! 还有些人并没有那样敬爱陈嫣,只是拿她当普通的主人而已。而这些人的愤怒和后怕一点儿都不会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们首先想到的并不是陈嫣,而是自己! 陈嫣觉得一点儿泻肚药不算什么,但站在其他人的角度却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这可是公元前的时代,任何一点儿小病都不能轻忽,谁知道最后会不会要命呢!坏了肚肠对于一个成年人,特别是身体健康的成年人,或许算不了什么。只要不是痢疾那种一直拉肚子,拉到虚脱,最后致死。 但对于陈嫣呢? 所有人都很清楚陈嫣的身体,若不是生在公主府,养在皇家,哪能活下来! 甚至就在一年前,在她还没有去不夜县度夏‘疗养’之前,她的夏天都是命悬一线的!若不是这样,天子也不可能舍得她去到那么远的东海之滨! 但情况好转才多久?这些人都还记着呢!此前陈嫣身体不好样子着实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开始陈娇就那么生气,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实在容不得她不后怕啊! 这样的泻肚药要是一不小心要了陈嫣的小命,还真是不奇怪! 而一旦陈嫣有什么意外,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他们这些奴婢有一个算一个,最后全都会因为照顾不周,有失察之罪,被天子惩罚。而天子的惩罚会是什么,没有人敢去想象!他们都是长期在未央宫生活的,天子有多么心爱陈嫣这是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的。 庶人若是痛失爱子,最多不过是抱怨家中妇女,也不能有其他了。可若是天子,旁人性命还不够平息怒火呢! 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都要将松生吞活剥了一般,陈娇却懒得和一个婢女牵扯了。直接让旁人将她重新绑好,堵住嘴。 “去贱婢那里,将那贱婢,还有贱婢的儿女一同押来!”陈娇干脆地下令。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身边的人都很清楚,她指的是韩姬韩少儿,以及她的两女一子。 虽然做下这件事的是陈兰,但这时候可是时兴连坐的封建社会!而且以陈娇的脾气,她哪里会去分辨谁有罪,谁又是无辜的!他们和陈兰都是至亲,而且还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就算不知道,也是一个失察!谁都跑不掉! 陈娇身边的人,特别是宫人们,没有一个此时缩手的! 虽然韩姬是堂邑侯的姬妾没错,甚至还在侯府后院有着不低的地位。而她的三个儿女,虽没有名分,却也是堂邑侯的亲生儿女,陈娇陈嫣的异母手足——但是,这又算什么呢? 这些宫人才不怕得罪堂邑侯!他们的主人只有皇家,再就是陈娇陈嫣两位翁主。就算堂邑侯因此事深恨他们,又能做什么? 韩姬的院子此时已经被封了起来,抓人倒是容易的很,然而就在此时,院子外传来喧哗声。 “君侯回来了!”“是君侯?” 定然是有人见侯府出事,出门报堂邑侯陈午去了。 已然害怕到脑子一片混乱,浑身瘫软地韩少儿像是抓住了一片浮木,猛然坐起了身看向院子外面,眼睛亮的惊人。 第38章 螽斯(2) 华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父权盛行的国家,‘嫁妻卖子’‘告子不孝’‘多子, 不欲其生, 弗举而杀之’‘父母在,无私财’‘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等等, 无一不是在说明这一点。 父母,特别是父亲, 在家庭之中占据了绝对的主位!从人身权、生命权、财产权、婚姻自由等方面都完全掌控住了子女! 虽然法理是一回事,执行起来是另一回事。所有人都知道,在国家推行小家庭,也就是‘分家’的基础上, 父权不可能盛行到那个程度。比如最简单的财产权,若是父母真的对子女财产拥有那样的掌控力,分家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但是,既然有这样的传统,有这些话流传下来,这本身就足够说明父权的力量确实强大!至少在普通家庭,未分家的子女轻易不敢顶撞父母!特别是豪富人家, 这些人家的长辈并不担心子女养老的问题, 再加上知礼法, 爱惜声誉, 家里子女就更加‘恭顺’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父亲的妾室——所谓妾, 其实最早指的是女性罪犯!‘女’上有个‘立’, 而这个‘立’在最初的文字中其实是个类似枷的刑具!而上古时期,罪犯往往和奴隶不分,成为罪犯差不多也就是奴隶了!可以想见妾到底是个什么定位! 妾室原本是最卑贱的人,那么作为家中公子、女公子,为何还对妾室有一定的尊重?因为是父亲的妾室啊!这也是一个父权的体现了。 韩姬韩少儿院子外站着一行人,最前头的是一个头戴高山冠,身穿石青色绕襟深衣,脚上踏木屐的男子。因为出身贵族家庭,所以保养的极好,一看就知年轻时也是一个俊秀子弟!如今五十出头的人了,看起来也只有四十多。 只不过这位中年贵族显然失了平日的气度——冠帽歪了,肩头上有一些雨水打湿的痕迹。宽大深衣的下摆也溅上了不少泥水,这是一件锦袍!最是不经染的,这样一来,这件袍子算是坏了。 这不是公卿贵族该有的样子!要知道贵族最讲究的就是气度、气节这些东西!当初孔子的徒弟子路死的时候还要戴正了帽子才能死呢!前事未远,秦汉时的华夏贵族大多还有重礼节、轻性命的传统! “那孽障在何处!”贵族男子的语气勉强沉着,但熟悉这位主人的奴婢都很清楚,他已经是气极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堂邑侯陈午!也就是陈嫣这辈子的生身父亲。 在外听说了家中的事,陈午简直不敢相信府里竟然会出‘投毒’这样的混账事!当时送信的人还不知道内情,只说投毒的奴婢已经被抓住了,正是韩姬院子里的婢女松。 陈午并不觉得韩少儿有那个胆子给陈嫣下毒,只当是后宅阴私,说不定就有栽赃嫁祸的戏码。然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家门不幸了。也不敢声张,只随便找了个理由便从友人家里告辞了。 才回到侯府,就有府中人上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陈娇审问婢女松的时候可没有背着人,她是光明正大地做的!府中不相干的固然怕惹祸上身不会去听,但管事的可不能躲,至少得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不然回头因为漏了信息做错什么事,那才是真的糟糕。 陈午知道前因后果之后立刻摔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块玉玦! 陈午平常宠爱韩姬,因此连带着她的儿女照看的也多,这就是所谓的母宠子抱。特别是最小的女儿陈兰,因为太夫人那里也喜爱的关系,在陈午这里也多得了一份看重。 平常相处的多了,本来就是亲父女,父女之情自然是颇为深厚的。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点在这里,陈午才更加深恨!一是恨陈兰竟然做出加害异母姐妹的事情来,可见这孩子心里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天真单纯,而他平日里竟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二…就是担心陈兰了! 虽然生陈兰的气,但天长日久处出来的感情怎么可能因为一件事旦夕之间就没了呢? 孩子做了错事,父母自然会生气,但没办法真的痛恨这个孩子。真正斩断对孩子感情的父母,大都是在天长日久不断地错事中,感情被消磨光了而已。 陈午确实担心陈兰,若是一般的错处,局限在堂邑侯府内,陈兰就算受罚也不过就是闭门思过、受些竹板之类。但现在无法局限在堂邑侯府之内了——这件事牵涉到他的另一个女儿陈嫣。 虽然也是他的女儿,但在陈嫣身上陈午并没有所谓的‘父权’。关于这一点,一向是陈午的尴尬之处。 平常也有人调笑一般道,他生了两个好女儿!外人虽有些笑他的意思,但若换成是他们来,保证会争着抢着去! 可让陈午本人来说,他是宁愿没有这样两个为天家所喜的女儿的。 这个父权盛行的时代,父亲对于每一个家庭的儿女来说都是天一样的存在,但是他却是子女心中‘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只因为他尚了当今长公主,对长公主他便没有了夫权,他这个丈夫反而处处要看妇人的脸色行事。而长公主生下的儿女,他们因为拥有来自皇家的血脉,所以从地位上反而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高——然而他是他们的父亲,从这个角度而言,他又是他们无可争议的主宰。 在这两重关系的转换与调节中,陈午常常觉得尴尬。 为什么偏爱家中姬妾所生的子女,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和这些姬妾以及姬妾所生的庶子女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他的夫权和父权都是完整的,而不会有那种让他尴尬、让他无所适从的错位感。 而他与刘嫖所生的二子二女中,又以两个女儿更让他觉得尴尬。 陈须和陈蟜虽然也让他的父权无从行使,但日常生活中其实和一般侯爵人家的父子差不了太多,最多就是他得扮演一个慈爱一些的父亲,总不好对着长公主之子又是打又是骂的。而他本身就不是一个性格爆烈的人,也从未觉得这是为难的事情。 可是陈娇和陈嫣就不一样了,她们一个是太后的心肝,一个是天子的宝贝!陈午这个做父亲的无法与天底下最尊贵的那对母子抢人,见到两个女儿的机会少的可怜。两个女儿偶尔回侯府,他反倒得迁就着两个女儿,丝毫脾气都不能有。 陈午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受得了,总之他是忍耐地相当辛苦的那一个。 而现在,陈兰因为要加害陈嫣被陈娇拿住了…他要怎么处理? 按照一般贵族家庭来说,加害兄弟姐妹本就是需要严肃对待的了。如果是庶出子女加害嫡出子女,更是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除非做家主的非要包庇庶出子女。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家中后院混乱的,过分宠爱妾室昏了头,出这种事也不算奇怪。 更何况如今的情况还要更进一步,陈嫣是长公主血脉,不同于一般正室夫人所出,背后更是有天子做靠山。相比起她,别说一个庶女了,恐怕陈午这个做父亲的都得靠后呢! 而陈兰,他的小女儿陈兰,她只不过是个庶出女儿。甚至庶出都是说着好听的,堂邑侯府的户籍上没有她的名字,她从法理上根本不是陈午的女儿!身份上只不过是个模模糊糊的家伎之女。真要认真说,和一奴婢无异! 陈兰对上陈嫣根本毫无胜算!而陈午本人也很难为她增添筹码——陈午的恼怒与担忧,很大部分就来自这里。 “君侯!!君侯救救阿兰!”韩少儿凄厉一声。 韩少儿在这会儿已经听到人群中的议论了,所以知道这件事是陈兰所为。她先是不敢置信,然而低头去看陈兰,看到陈兰低着头不说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就在要被人押走的时候,陈午到了,这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自然知道犯事的是陈兰,可包括她在内,还有她另外的一儿一女,在这个事情上一个都跑不掉。但面对陈午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让他救救陈兰。 这个女人确实聪明!她其实很清楚,她在陈午心中的地位其实和其他的姬妾并无太大的区别,最多就是用的顺心一些,该丢到脑后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犹豫。但是儿女不一样,谁能不重视自己的血脉呢? 更何况陈兰还是陈午很是喜欢的一个女儿,此时这样说更能引得陈午怜爱! 既然犯错的陈兰都能无事,她和另外两个儿女自然也能安稳。 陈午显然也看到了院中有宫人正在押解韩少儿他们,这一声仿佛含血带泪一下让他的心揪紧了。再看看哭成一片的女儿,平时的宠妾又是那般狼狈,脸皮抽搐了几下,终是踏出了脚。 “尔等先住手!” 宫人中打头的一个站了出来,朝陈午拱拱手:“君侯,此事不劳您费心了,不过是几个奴婢犯了事而已,稍待片刻便能了结。” 了结?只听这话陈午便恼怒起来。 没错,从法理上来说,韩少儿和他的子女都是奴婢。然而这事情难道能从法理上来看吗?谁人不知韩少儿是他的姬妾,韩少儿的子女其实都是他的血脉? 明知如此还这般说,陈午不会简单觉得这些宫人只是看不起韩少儿他们,这也是对他的轻视! “就算是奴婢,也是我堂邑侯府的奴婢,倒是不劳内侍费心了。”这样说着,陈午对身边的管事点了点头,意思是让他们接手韩少儿以及她的子女。本来惴惴不安的陈蔷几个,此时都心安了不少。 在这个家中,其实他们能倚靠的也就是父亲而已,若是在这件事上父亲不站出来,他们就真的要完了。 堂邑侯府的人虽然心里有些打鼓——主要是害怕今天这件事收不了场。两位翁主那边肯定是要拿人的,可是君侯这里却要保人!说不定最后做炮灰的就是他们这些执行的人。但是,他们到底是堂邑侯府的奴婢,连陈午的话都不听,不用等到当炮灰了,立刻就能处置! 所以一个个都手挽袖子,立刻上前去了。 宫人中领头的宦官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只不过他的心思也和堂邑侯府的奴仆差不多——堂邑侯虽然是个彻侯,但又管不到他们!相对的,若是让娇翁主不快,他们才真是嫌命长呢! 所以此时领头宦官并没有急着去否陈午的话,他本人也没有怎么拦着,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就站到一边去了。但同时他也有示意自己这边的人,不能让堂邑侯府的人将人带走。 都是人精,怎么可能不明白意思!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立场,所以场面一时之间对峙起来。 陈午见到这样的场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别人家的儿女谁不是对父亲恭恭敬敬的,平时连一句顶嘴的话都不敢说!但是他家这两个,身边的仆佣也敢和他对着来!可见她们平常骄纵到什么地步了! 好歹是堂堂彻侯,陈午也不好去和一个宦官争吵,只能示意自己身边的管事去解决。 管事心里发苦,然而脸上还得不露声色! “宦者、宦者,您这是做什么呢?我们君侯已经说了,区区家务事,何须劳烦您们呢!交由我们府中自处便是了!”虽然并不觉得这样说有用,管事还是得尽责地劝。 宦官其实也明白这管事的难处,此时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但也正是因为一样,他肯定是先顾着自己的。所以只是笑笑,摊开手道:“我们也得回去交差啊!不然日子一样不好过——管事劝劝你们君侯吧,说起来不过是几个奴婢,何至于?” 管事只能苦笑:“这哪里是几个奴婢的事情,明人不说暗话…就算不说这个,您瞧瞧,我们君侯好歹也是两位翁主的阿翁。事情到了后头,也不至于真为了这样的小事和我们君侯对着来吧?宦者此时弄的这般难看了,就算是将人带了回去,说不定也得被推出来!” 不得不说,这管事说的是很有可能的。但他所说的依旧不能打动宦官,带回去是说不定被推出来,不带回去则是肯定要被责罚,两者怎么取舍,这很难吗?而且就算因为前者被推出去,在翁主那里也有一个好印象,所谓推出去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可若是后者,恐怕就要被翁主怀疑心向何方了!若是翁主记在心里,他们日后说不定如何艰难! 抢不下来人,陈午面色越发沉了,此时怒极反笑,伸出手指着一干宫人:“好好好!你们倒是一帮忠仆!只不过难道不知如今是在我堂邑侯府?堂邑侯府的奴婢也该堂邑侯府处置才是,如今却是越俎代庖起来了——我知众人怕什么,吾亲自去和我那两个小孽畜说去,倒要看看他们要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