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自进门,一直在看顾铭则。在清溪时,先生话不多,只照顾他吃药,检查书院布置下来的功课,还时不时教导一些宫中生活规则。除此之外,并未与他更亲近。他真不知道,先生与他前世的渊源竟是这么深厚。 最近几天,在梦中闪回的片段里,几个模糊的片段,勾起他零散的记忆碎片。顾夕莫名感觉亲切,他上前一步,生疏地扶住顾铭则的手臂,微微激动,“先生……” 顾铭则按住他手腕,沉声,“夕儿,你知道别院里陛下安了多少高手?你……你怎么进来的?” 顾铭则脑中嗡嗡地响。顾夕若是自己从宫中跑出来找自己,以他现在的身手,陛下怎能不知,定是尾随在后,没有她默许,顾夕怎能长驱直入。 想到这,顾铭则拉过顾夕,急急嘱咐,“若陛下过会儿进来,你就推说是梦中见过此地,特地来瞧瞧,剩下的事有我……” 顾夕瞧先生这样急切回护的样子,眼睛里有些热,他扶住先生手臂,“无事,后面并无追兵。” 顾夕自己去案边倒了杯茶。喝上了这一夜第一口水。 顾铭则一直在打量他,见他喝得急,又怕他呛着。等他喝完了,急切要开口。 顾夕先止住他话,“先生,夕来此,时间不多,有件事,一直困扰着夕,想向先生请教。” 顾铭则愣了愣,这样对他说话的顾夕,让他觉得陌生。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娃娃,那个跳脱又快乐的少年,仿佛就在前世的事了。顾铭则眨了眨眼睛,掩饰眸中的湿意,“夕儿要问什么?” 顾夕郑重道,“先生,先前夕儿服的药,是你亲手所制?” 顾铭则摇头,“是位老药王所制,”他起身从书架上拿出那本药典,“里面记载着,但我从未试过。” 顾夕看着那孤本,出了会神。顾铭则探手递给他,“本就是老药王一生心血,你翻阅完,可带给赤苏。” 果然是赤苏的长辈。顾夕接过来,就着灯光,先翻到药丸那章节,从头看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儿,又从第一页翻起。他看得很细又慢,有时还反回几页,又看一遍。看完这本书,用了一个多时辰。 顾铭则有些急,想说拿回去再看,这里不宜久留。可顾夕专注的神情,却让他看呆住。记忆里宗山上整天玩乐的小家伙,几时这样认真过?久远的记忆如此清晰,可在顾铭则面前的顾夕,却已不是从前。顾铭则眼睛又一次湿了。 顾夕看完书,轻轻合上书页,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过目成诵。都是艰涩草药名称,他却感觉异常熟悉。顾夕估计自己前世也是善于药草的。 他双手奉回,“这药典,果然精妙,定是老药王毕生之作。不过不能由我转给赤苏。” 顾铭则明白了顾夕话里的意思。他瞒着人出宫来,定是要隐了踪迹的,“好,我找机会给他。”顾铭则收回书,心里却有些涩。或许永远也等不到别院正门打开的时候了,她不会再来。 正恍神,顾夕又问,“当日草原上,为何情况那样凶险?陛下是怎么中的寒毒?” 顾铭则思索了一下,“早年陛下还是公主时,有人给贵妃娘娘下药,公主遭了池鱼之殃。在草原是本是受了重伤,身子脆弱时,毒性就压过了身体的正气,才支持不住。” 顾夕点点头,“下毒之人找到了?” 顾铭则摇头,“我追查多年,线索繁多,却未能抽丝剥茧,找到真凶。” 顾夕皱眉,先生的意思也很明显,他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他被陛下圈禁,更没机会继续探查。顾夕不知陛下为何要禁着他。他抬目看了看先生,那酷似祁峰的面容,与顾夕自己,也有几分神似。顾夕长长吸口气,这一部分迷惑,他不准备问下去。 “先生,我想幕后之人若仍在,目下该有了寻他的方向。” “哪里?” “太子处。”顾夕笃定。 “为何这么想?”顾铭则不知太子近况,不得要领。 顾夕摇头,“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无法理解生死相系的情谊,所以他不认同我,这情有可原。可如果不是有人在后面出主意,挑动他,那么小的孩子,正是恋着亲父亲母的年纪,哪能那么闹腾偏激?纵使不是真正的下毒人,也是心怀叵测之辈,须得把他挖出来。” 顾铭则大致猜出最近宫中发生了什么,他深深皱眉,“昔日废太子故去,其党羽也闹腾了好一阵,直至今日,大家世族都蜇伏了,一时分不清敌我。太子年幼,正是别有用心之人下手的好去处。” 顾夕点头,“在清溪时,多亏先生常给我讲宫中事迹,我这些日子对照先生所讲,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印证。宫中多有权谋,皇子们行事远不能用世情常理去揣度。” 顾铭则苦笑,顾夕说得还算客气。这些皇子,个个都是小狼,为了皇位,连亲父都能叛,亲兄rou都可相残。其实纵观各大家族,后院里的争斗,也可比一个小朝堂了。有权势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剥开虚伪的温情,内里全是冷厉。 “夕儿能得陛下真心,当自珍惜。”顾铭则慨叹。 顾夕点头,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苦涩又甜蜜,“嗯。” 问清要问的问题,顾夕起身要告辞。顾铭则迟疑了一下,“夕儿不问服药的事?” 顾夕清澈的眸子看向他,忽而露出些调皮笑意。顾铭则眼前一花,以为前世的那个小夕儿又回来了。却听顾夕道,“若是能让夕儿知道,陛下知道的就都不会藏着,她不知道的,夕儿已经在先生这解惑。剩下的,就是夕儿前世就想忘的,夕儿今生也选择不问不听。” 顾铭则长长叹出口气。如今顾夕最亲近的人,赵熙在顾夕的生命里之重,已经让他望尘莫及。他含笑欣慰点头。 顾夕暖暖笑笑,提气,准备从窗口掠出去,又停下,回头看顾铭则,先生眼睛里全是不舍。 他迟疑了下,微微红了脸,“先生定是夕早年最亲近的人。”他歉然垂下目光,“既然先生认同夕重活一世,那么咱们以后……有机会,慢慢相处吧。” “好。”顾铭则眼中含上泪。 “寒毒对人身子损伤太大,她得你内力,才得痊愈。且得休养,寒毒再不能沾了。这算是她的大忌。”顾铭则殷殷嘱咐,没有他亲手布置看护,他还习惯性地不放心赵熙。 “嗯。”顾夕心疼地看着先生,先生满面的挂牵,眼里心里,全是赵熙呀。 晚风从洞开的窗口吹进来,顾铭则好一会儿才想起关上。顾夕的身影已经望不见,就如同他来时,悄无声息。顾铭则这才记起他还未问顾夕为何内力还精湛了,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和陛下相处得怎样?这一连的问题,絮絮地缠绕着,顾铭则长长叹息。 重活一世,重活一世,面对这本该熟悉却陌生的人生,又让人憧憬,又觉残酷,这样的遭遇,不知夕儿这几年是如何承受下的。 顾夕尽量快速绕过守卫,悄无声息地回到山路上。他的马儿还在那里吃草,顾夕松了口气,奔过去骑上马,调头就往城里奔。 簸箕的马背上,他的心绪远不如在顾铭则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淡定。 仿佛冥冥之中指引,让他出宫奔波了这一夜,顾夕心跳如鼓,脑中思绪乱成一团。 太zigong。 太子已经好几夜难以入眠了。他与顾夕谈完,回来就一直心绪不宁。 连着派人去探母皇和父后的动静,今夜,回报的人说,中宫在陛下寝宫留宿。 “晚上时,陛下曾有意传旨,要去听溪阁呢,可被中宫大人劝住了,陛下就没去。”一个奴才在一边赞道,“中宫大人做得好啊,一年也回不来一趟,必要趁着这几日占着皇恩。” 另一个奴才点头同意,“中宫大人必得抓紧,再留个嗣,将来也是太子殿下的助力呀。” 留嗣,谪嗣!太子心中最隐痛的部分仿佛被这话一下子掀开,他霍地抬目,锐利的目光扫向二人。 他本年纪不大,却威严得很,一眼扫过,满屋子里的奴才皆觉得脖子一冷,谁也不敢作声。 太子焦燥地起身,“宣大人们进来。” “是。”太监们小心退去,太子心腹的那几个幕僚又鱼贯进来。 “殿下,”一个幕僚拱手,喜道,“小人已经找到一种药,专为妇人所用,可致zigong寒凉,再难有孕。” “不会伤身?”太子眼睛亮起来。 “不会,寻常也有许多妇人患有宫寒的毛病,不过子嗣艰难些。女子怀孕,本就伤身伤元气,陛下劳累,从此不再受这苦,也是好的。”幕僚声音缓缓安定,很是蛊惑人心。 太子得到宽慰,信任地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 众人一同观瞻了那致宫寒的药,都赞同。 太子这才稳下来,“待顾侍君离宫那一天,宫中大乱,你们找机会投下去给母皇。” “自然。”幕僚们探问,“顾侍君何时出宫?” “就这几天。”太子笃定。 大家信心满满退骈。 厅内安静下来,只有太子孤独的小小身影,坐在上座。夜深更漏声,他蜷起小身子,独自抱着自己,取暖。 凌晨。 林泽坐在官属后堂,深凝着眉,打量放在案上的好张画影图形,头疼地闭了闭眼睛。昨夜与几个皇城御所的将官商量城防的事情,夜了,就未回宫,在官邸睡了一半觉,就被叫醒。 一个副将捧着一张肖像,候在堂前。 “夜间巡视的兵士,听一个路人念叨一件奇事。说遇到一个问路人,明明前一刻还在问路,下一刻人就不见了。根据路人描述,那问路的人穿着打扮,酷似宫中之人。”那副将将画像呈上,“这是请画师根据描述画出来的。” 林泽常年巡防,自然对一切可疑现象都非常敏感。估计这路人遇上的,不是仙人,乃是高人。这人轻功如此好,出现在皇城根下,怎能不叫人惊出一身冷汗。他当即拿过画像细看。 画中人面目绝美,身材修长,宽袍展袖,衣服上绣着的是飞鹤。林泽惊得从椅子上站起。确是宫衣。 宫中自有品阶,中宫着九尾金凤,贵侍可着七尾鸣凤,往下侍君便以其他飞禽为饰。陛下后宫中侍君也就这几位,和肖像画中最相吻合的,只有顾夕。 顾夕伤重,内功全失,而且清溪阁被封,他出入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出宫的? 林泽在案后踱了几步,目光又落回到画像上。画像上的人栩栩如生,可见昨夜见过顾夕的那位行人,印象分外深刻,一丝一毫描述得清晰无比呀。林泽突然想到一事,沉声吩咐,“你快去……” “什么?”那副将抬目看他的主官。 林泽皱眉,“嘱咐那行人,昨夜之事不可透与他人知,家里人也不行。还有巡夜的,画像的……”林泽头疼地想了一会儿,“还有你自己……此事谁也不可泄露半句。” 那副将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办差。 林泽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大堂上,眉皱更紧,心中思绪纷乱。顾夕已经恢复内力了?那他为何不报陛下得知,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目下,顾夕与陛下的关系非常微妙,加上祁中宫从燕祁回来,这当口顾夕就擅自离宫……林泽把这些事串起来想,自己先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从前,顾夕与陛下相情相和,他倒不会这么担忧,如今情形是,顾夕前尘俱忘,偏偏又记得自己是祁国皇子,他和陛下总不和顺,若是他有心害陛下…… 林泽想到此,更是惊惧。凡关系到陛下安全的事,他怎么能轻忽。林泽急向帐外传令,“传令,今天京城四门不开,所有出入者须有户籍,并持保长字条才可放行。” 外面有人应,急着赶在城门开之前去布置。林泽又传令,“宫城四门也要严查,所有车辆必须彻查,方可出入。” 都安排好了,林泽起身,“牵马。” 顾夕在城外将马放了。 抬头看看天,已经吐白,城门马上要开了。城门口官道两侧有茶肆和早点铺子,里面有不少人,边吃边等开门进城。顾夕缓了口气,奔波了一夜,他筋疲力尽。茶棚里他是不敢进的,恐里面有卫所的人。他听陛下的意思,自己之前也是卫所的人,他怕被认出来。 又饿又渴的顾夕,绕过官道,在一处安静的山坡上,倚着一棵树坐下。一坐下便觉出浑身酸疼。他这些些年养尊处优,这一夜妄动内力,又在古道疾奔,浑身疼得厉害,筋脉里更疼得厉害。 顾夕无法在大白天翻墙进城,于是就想着找一处山坡上,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城门一开就赶紧进城,想法子回宫去。今日陛下有大朝,不过午不会下朝。太后是旬日诵经,要到中午才停。大家都不会一大早就找他。顾夕也是找准了这个时间点,他心里稍定了些。靠在山坡一处大树下,合上眼皮儿之前,还在心里告诫自己,别睡过去啊。奈何他一合上眼,就昏睡了过去。 林泽得报,赶到时,顾夕倚着树,蜷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人也并不踏实,眉头微皱。一身黑色劲装,身上全是古道上的尘土,双手都有马缰勒出的血印。 林泽让众人等在坡下,禁着有行人误闯。他一个人上了坡,就看见了这样的情形。 林泽负手,回目看了看身后长天,已经升到半天上的日头,又回目看了看顾夕,“这是得有多累?” 顾夕于昏迷中,突然有了感应一般,迷糊着睁开了双眼。 一个高大的男子,负手站在他面前。顾夕仰头看眼前的男子,男子高大,身形挡住了顾夕面前金灿灿的日头。 顾夕略偏了偏头,金色的阳光刺着他的眼睛,一时看不清面前站的是谁。 “醒了。”那男子哼了一声。 顾夕一下子清醒,“林大人。” 他惊站起。站了一半,身子一晃,险些又跌回去。林泽伸手扶了他一下,放他背靠着树站好,顺手扣住了顾夕的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