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将你埋□□处告知我,我派人去引燃。”宋承孝脸色阴沉,但仍是抬手给他端了杯水,细细嘱咐,“药性强些,你缓缓用水送下。” 祁峰将药丸放入口中,面色暗淡。 宋承孝看他样子,也是心有不忍,“师兄为陛下,殚精竭虑,事事筹谋,我们既受师兄大恩,当思辅助,怎能因一已□□,就坏了多年布置呢?” “不过你既然已经是陛下侍君,待师兄回归主位后,亦可请陛下重给大人名份,到时臣子之礼侍奉二位尊上,才是正理。” 祁峰接过水,将药丸缓缓咽下。 “还有那个顾夕……”宋承孝冷哼。 “夕儿并不知情,不要为难他。”祁峰自宋承孝进帐,第一次开口讲话,因伤重,声音虚弱却仍掷地有声,“有他相伴,最受益的还是陛下。你我都应该谢他。” 宋承孝冷哼不语。不知真相的人,永远最幸福。顾师兄本意是安排了顾夕来辅助陛下,谁知这小子全心投入到与陛下的爱恋中,对其他的都不管不顾,这让他非常不满。 “好了,你快走吧。”宋承孝估摸着时间和药效,催他。 祁峰撑着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下,“兄长令你我辅佐,我既不在,便是夕儿,你不可有害他的心。” 宋承孝愣了下,“我若想害他,他还会这么自在?” 祁峰抿唇,“夕儿可是兄长亲传的弟子,你若真和他对上,也不知谁胜谁负。” 宋承孝沉吟了下,不得不承认祁峰说得有理。 祁峰见宋承孝暂时歇下了教训顾夕的心,长舒了口气。他能为顾夕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他留恋地看了看帐内,覆上面具,撩帐帘而去。 帐外传来短暂的打斗声。 宋承孝出来时,看见祁峰已经在马上驰远了。 几个暗卫从地上爬起来,等他指令。宋承孝手中捏着不少人的短处,这几个暗卫自然听命于他。“好,跪那。”宋承孝指指帐边。人犯纵逃,打打军杖是免不了的。 另有人拿着杖子过来打人。他开始命令另一队人,按一份名单,开始抓人。 名单上的人,是实打实的嫌疑者。他手上有如朕亲临的牌子,现下暗卫怕他更甚过陛下。 三下五除二,他把事情办妥。暗卫被捉来,帐外押了一片。 在离风口暗卫里最高长官便是武卫长顾夕。宋承孝持玉牌,派人传令顾夕出面整顿队伍,重新分派当值。 顾夕在帐子里刚醒。咬着牙吸着冷气起身,整束了衣装。 出帐时,就看见偏帐外一溜暗卫正在打板子。其他暗卫在帐前空地上集结。 “何事?”顾夕皱眉。 “大人,宋大人奉旨彻查暗卫,已经拘捕了不少。剩下的,全在场上集合,等您整顿。”一个副将过来禀。 顾夕是知道宋承孝的。这人是刑部侍郎,还是陛下侍君。只是不知他是何时来离风口的。 “大人,小心些,他手上有陛下玉牌呢。”副将小声。 顾夕愣了一下。他先下令停了板子。那几个打板子的暗卫忙停下。都是同袍,谁忍心自伤手足?大家都看着顾夕,希望他还他们公道。 顾夕拖着步子,走到宋承孝面前。宋承孝负手看着他,与这位宗山掌剑出身的侧君还是头一回面对面的打交道。远远走过来那一瞬,宋承孝还以为是顾师兄,那神情举止,莫名相像。果然是师兄亲手养大的孩子。宋承孝抿紧唇,心中波澜难平。 顾夕却是没多打量他,走到面前,撩衣襟跪下,“臣侍参见大人。” 宋承孝挑挑眉,“顾大人,现下是在处理公事,本官是刑部侍郎,从三品。” 顾夕愣了下,换了称呼,“下官顾夕参见大人。” “好。大人请起。”宋承孝冷着脸抬手让人起来。 顾夕站起身,目光扫过一众暗卫。大家都面色戚然,显然是被宋承孝的大肆搜捕震惊着了。 “本官奉旨办案,大人治下暗卫,此回共拘捕了十五名。” “十五名?”顾夕眸光一沉。 “嗯,是奉旨办事,大人无须多问。” “还有这几名是没看好人犯,本官替大人教训过了。” 顾夕皱眉。宋承孝比他品阶高,虽然督办暗卫不是他职责,但他既担着办差的名义,就是逾越过顾夕杖责了暗卫,顾夕也无话可说。 “人犯从哪里跑的?”顾夕回头问。 有人指偏帐。顾夕微微眯起眼睛。宋承孝分明感觉到,顾夕在这一刻便已经猜到是谁逃脱了。 “大人亲眼见着的?”顾夕转目问宋承孝。 “恰好就在现场。”宋承孝顺着话音点头。 顾夕却皱眉,“暗卫的马匹皆有专人驯养,闻哨笛声自可回程。大人不让暗卫们去追人犯,却在这里打板子了?” 宋承孝怔住。顾夕果然很聪明,一下子抓到问题的重点。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轻估了顾夕,这小子远不是看上去那么稚嫩和无足轻重。 顾夕回目,终于正眼打量了宋承孝。修长挺拔,文人风骨,却有着某种他熟悉的气质。顾夕在心中长长叹气,对这位宋侍郎的身份,也有了更精确的认识。 宋承孝只觉得顾夕澄澈的目光,已经将他一眼扫透。他绷紧肩,却仅仅是因为外壳被剥落后的不自然。他可不担心顾夕会拆穿他。有师兄的情份在,顾夕替他遮掩还来不及,就像他替祁峰死遁遮掩是一样的。 宋承孝淡定拱了拱手,“大人重新排班次吧,陛下回来前,要把暗卫分配好。” 顾夕站在原地,看着人扬长而去,只觉头疼欲裂。先生到底在陛下身边安插了多少人?他到底有何目的? 宋承孝在偏帐忙了一天,停笔时,已经是傍晚。十五份卷宗,他尽心尽力,已经一一齐备。他甩了甩酸疼的手指,起身。 窗外,营炊正举,饭香盈满整个营地。 久远的记忆,又闯进他的脑海里。他出世时便丧母,父亲续弦。继母生了龙凤胎后,他在家中更是全无地位。在书院,许多孩子都欺他笑他,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和妹,更是歹毒,处处与他为难,几次设计要害他。一次,他被推入深潭,小小年纪无力挣扎着,就要沉入潭底。从书院讲书回来的顾师兄正被大家簇拥着经过。天寒地冻,大家都不敢下水,唯顾师兄,毫不犹豫地跳下冰潭…… 那一年,顾师兄也不过十二三岁。之后他俩都大病了一场。他醒来后,便认定,从此追随那个温暖的少年,以他为兄为长,永远尊敬。从那以后,顾师兄对他也格外看顾,带着他读书写字。他的一手书法,他喜欢的书,爱作的画,全有顾铭则的影子。 没多久,顾师兄便在外游学,后来与公主大婚。一日,他被父亲告知公主已经请旨,要他入府做侍君。当时他已经是名动京城的才子,继母怕他的光芒盖过自己的儿子,一力促成此事。他想到顾师兄,本不豫答应。可是那日晚上,顾师兄竟亲自来到他面前。 顾师兄希望他能入府,尽心辅佐公主和正君…… 顾师兄不是正君,但正君却顶了顾师兄的名。他迅速消化了如此震动和曲折的消息,心想,大概是顾师兄不喜欢过刻板拘谨的皇家生活,喜欢闲云野鹤吧。他就算是顾师兄照顾公主殿下吧。 “师兄放心,承孝此后定当一力辅佐主君。”宋承孝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信任,依赖,依从。他的十分信任,全都奉予顾师兄。对赵熙,他更多的是责任。 宋承孝忆及此,心头微微抽紧。他垂目,手中摩娑着那枚玉牌,眸光有些湿润。经年间,他小心翼翼地把握好分寸,提醒自己入公主府的本份。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有七情六欲,今日陛下将玉牌按在他掌心时,他几乎把持不定。 他也有些理解了祁峰的决定,更羡慕顾夕的义无返顾。不过他能管得住自己,把得住自己的心,永远也不会背叛顾师兄,不会让顾师兄为自己cao一丁点的心。 第44章 又回别院(一) 宋承孝离开后,暗卫们都忧心忡忡。 “大人, 咱们怎么办?”。 顾夕被簇围在中间, 感受得到来自暗卫的惶惶,激愤和狐疑。他缓缓道, “诸位弟兄,请稍安勿躁。” “夕进营时日虽短,却也知暗卫责任和荣誉。我南华暗卫建制百年,是武卫营最精锐之师。百多年来, 大大小小的阵仗,风风雨雨的考验,前辈们将这个铁桶般的营盘交到了我们的手上, 我们却没有守好。北营暗卫兵乱,这在武卫营,也史无前例。” “我们该向陛下陈情。”一个暗卫小声。 顾夕顿了下,目光扫过眼前每一张年轻的脸,眸中有些湿意, “我们同在一营,都是同袍, 论私交如兄弟手足,兴许前些日子大家还在一道喝酒, 兴许还相约回京后一同游玩。论职责, 我们也曾并肩作战, 是过命的兄弟。所以, 此回被拘押的人, 包括现在仍在当值的我们,都不是被挂连的,而是就置身其中呀。” “我们守好自己的职责,才是本份。其余的……其余的,便是陛下彻查,我们也不怕。”暗卫们都湿了眼睛。 顾夕赞许点头,心中却发涩。看情形,陛下要彻查的,明显不只是北营暗卫之乱。被拘捕的暗卫,估计再也回不来了。剩下的人,也不会轻松。后续还会有人被捕。历百多年的暗卫建制,终将改变,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纯粹的,只效忠皇上的力量。 用最锋利的刀雕琢,最严格的尺度去把控,精心打造皇权无尚利器,而其中又要有多少血雨腥风。 他沉着一颗心,还得继续善后。被拘捕的暗卫共一十五名。暗卫们既有的编组已经乱了,得重新分队。分好队,顾夕收了名单。按规矩暗卫变动得呈给陛下御览。北大营的兵乱就是始于私自分组。可陛下不在,也只得暂时这样安排了。身上伤又疼得眼前发黑,顾夕真是心力交瘁。 情绪趋于稳定,该上值的上值,顾夕这才拖着步子,往回走。常喜心疼地嘀咕,“……这怎么话说的,陛下都心疼你,不叫你劳累……”那宋侍郎把乱摊子全推给顾夕,自己倒回帐清闲去了。 顾夕看了他一眼,“他不管,我也不管,难道留着陛下回来管?”常喜红了眼圈,小爷全心向着的都是陛下。 顾夕默默地走了几步,忽地又站下。 “怎么了?”常喜以为他旧伤发作,要叫人抬条春凳来。 顾夕抬手止住他,他拂开常喜的手,拖着步子又回到偏帐门前,帐帘低垂,里面寂然无人。 “帐子里走了人犯,宋大人已经下令封了。”常喜在一边道。 顾夕抬手缓缓撩开帐帘:案上的香炉,壁角的长明灯,床铺上雅致的花纹,长绒地毯……精致又熟悉的陈设铺展眼前。这正是正君旧时所居的帐子呀。 人既逝去,魂魄或能相依。看来无论她身处哪里,这帐必伴在她左近…… “摄政王昨夜在此帐养伤?”顾夕轻声低语,忽然僵住。如此思念,当是不可亵渎之处,她却用来囚禁另个男人? 在这一瞬间,顾夕全想明白了。赵熙用的好计。 她怀疑摄政王,除了一张相像的脸本是一无证据。她可真聪明,用这帐子巧妙试探……近乡情怯,人之常情,她一试就准。摄政王置身于从前的环境,一下子乱了阵脚,他一逃,真相,至此败露无疑。 顾夕几乎可以想见,单人策马驰出大营的摄政王,被早在前面等着他的陛下截下来时的情景。华燕两国正在交好,摄政王为我国上宾,为何挺着重伤不告而别?我大营铁桶防卫,摄政王又是如何分毫无损地突围而出的?……含威带怒的责问,凛然冰冷的笑,呼出欲出的答案,如冰凌,切割着顾夕的心。 “小爷。”常喜惊慌地扶住摇摇欲坠的顾夕,“小爷,您怎么了?” 顾夕惨白着脸色,他拂开常喜,踉跄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沉重得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为什么,为什么宁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既然不愿留,为何又来撩拨我,占住了我的心,又将我抛在一边……”正君死遁后赵熙疯狂的不甘,怨念和执著煎熬着,恨无所遁消……一幕幕冲击着顾夕的心。 顾夕泪如雨泉,痛苦呢喃,“先生,夕儿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夕儿用爱的名义,旁观着她的痛苦,漠视着她的期盼……”顾夕哽咽难言,他屈从了自己的爱欲,贪恋着她的温存。他以为爱已经疗治了她的伤痛,可却刻意忘了那药是基于欺骗和隐瞒。 饮鸠止渴。他亲手斟了毒酒,奉于她的眼前。 “先生,夕儿错了,错了,可是……”顾夕心痛如刀绞,“可是,我放不下……我该怎么办?”顾夕内息混乱,牵动旧伤,一口血喷出来,直直向后倒去。 从昏迷中苏醒,月已中天。 祁峰仰躺在床上,全身都痛。他缓了好一会儿,转了转目光,头顶帐子上繁复精美的花纹,是并蒂春华。鼻端嗅到的,是浅浅的香气,又淡又清,若隐若现。 祁峰皱着眉,闭回眼睛。他宁愿一辈子也不要醒来。这里,是别院,他最后与她住过的房间。兜兜转转,他在以不适当的时机,回到最不该回来的地方。 早上,他策马闯出大营。向北两个时辰可以回营,向南是南华,绕道须得六七个时辰绕回他的营地。他驻马在路口,思索片刻,便转而向南。他足够谨慎,却逃不出她的算计。策马跑了三个时辰,在一处山坳,他才听到身后有人追上来。 他太虚弱了。药效过去,他眼前开始发黑,嗓子发甜,马儿依旧疾驰,他却自己从马背上跌下来…… 房门轻响,一个下人进来。 “正君大人,请用药吧。”那下人跪在床边,仍是当初服侍的人,仍是他惯用的服药的玉碗。托盘里还有几盏蜜饯,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