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说到这里时，他的视线再度看向雪心和雪梨。 他本身并没有颠覆天道的意思，但若是唯有如此才能重新见到沉霞和月珠，他便愿意赴汤蹈火、颠倾乾坤，哪怕万劫不复。 雪心和雪梨的脸上都有沉霞当年的风采。 她们一起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月神数千年来第一次再次感觉到岁月的温柔和仁慈。 月神轻轻抚摸雪心的面颊，道：“事实证明……是我错了。天道远比我想象中要慈悲。” 尽管他做错了许多事，但是月珠是天真而无辜的，上天给了她第二次生活的机会，让她遇到了善良的韶音仙子，遇到了愿意将她视作一生珍宝的爱人，又有了可爱的女儿。 就像他和沉霞一般。 月神沉静地道：“先前为了逆转时间，我捉来了不少掌星神兽，我抽出他们的神魂，将他们的魂魄都禁锢于那块星盘之中。” 长云沉吟：“这么说来，这块星盘……” 月神这么一说，众人的视线都落到星盘上。 星盘正被雪梨捧着，她见大家看过来，忙将星盘递到众人面前。 雪梨道：“这块星盘，还会说话的！” “会说话？” 长云神君震愕。 星盘数千年来极少见到外人，一下子被暴露到这么多双眼睛底下，好像很难为情，盘面上的星光羞涩地闪烁了几下，为应证雪梨所言非虚一般，怯怯地开口道：“嗯，我会讲话的。” 众人皆是震惊。 长云神君大惊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到过有神器会说话……它既然会说话，那岂不是有了意识？那算是成了仙，还是没有？” 这时，月神幽黑的眼神亦落在星盘之上。 星盘注意到月神看过来，闪烁得愈发战战兢兢。 月神道：“当初它开口的时候，我也很吃惊。这些年来，唯有这块星盘一直试图与我说话，不停地想要劝我收手。” 雪梨说：“星盘对我说，它是第一次在有神兽的神魂注入时，开始有的意识。我想……会不会是被抓来的神兽的魂魄被注入星盘后，没有完全消失，反而成了星盘的一部分，所以才使得星盘有了意识？” 雪梨的猜测是很合理的。 将神仙的神魂强行抽出来注入物品之中，除月神以外，从未有人做过这么残酷的事。而且若是神魂成了星盘的一部分，星盘会有意识也有可能。 星盘一怔，迷茫地回答道：“我不清楚，我没有成为星盘以前的记忆，但我一直希望月神能够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雪梨的耳朵动了动，轻轻将星盘放到耳边，她的听觉很不错，这么想以后，的确能够听到星盘中有好多灵魂聚在一起的细小的声音。 若真是如此，这些神兽的仙魂被月神放进星盘里以后，也从未放弃光明的内心，始终在劝诫着月神停下，甚至在发现同被月神抓来的雪梨时，还曾试图救她。 他们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尽管不曾谋面，但雪梨知道他们曾与自己一般，是九重天上的掌星神兽。 雪梨注意到月神的眼神已经与之前不同，他看着星盘有茫然之感，眼底夹杂着愧疚的情绪。 雪梨试探地问：“你有什么话要跟它说吗？” 雪梨将星盘推到月神面前。 然而月神注视着星盘被雪梨推到自己面前，却只是缓缓地碰了一下，并未说话。 事到如今，没有人比月神更清楚，道歉仅仅是徒劳无力的语言，被困在星盘中的神兽们早已丧命，那些痛苦并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歉意结束的，多说亦无法弥补。 星盘起先被月神碰到的时候很紧张，可是后面盘面上的闪烁就渐渐平和起来。 月神没过多久就松了手，将星盘推回雪梨那里，道：“你带着它吧。” 月神道：“这不是轻描淡写就能带过去的罪孽，他们原本也只不过是世间纯净的生灵，如今再说，已经改变不了什么。我感谢上天让我重新见到了女儿，至此，我已心满意足……但对于之前所为之事，已无力回天，我唯有以身赎罪。” 说罢，月神欲走向仙殿之外。 他原先只是想让月珠重新回到他身边。 月珠的死对他而言是致命一击，除了失去掌上明珠肝胆俱裂的痛苦以外，他还有愧疚和自责，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沉霞。沉霞将女儿托付给自己，可他却没有照顾好她。 说来可笑，这世间的事真是一环扣一环。 若不是他强行扣住月珠的一魂一魄，雪心也不至于生来神魂有缺，让韶音仙子势必要使用禁术为她换魂，使得雪心多年来隐姓埋名，不得见人。 若不是他扣住月珠魂魄，说不定雪心早就名扬天下，他也不至于今日才寻到她。 若不是他执意要抓掌星神兽，就不会让雪梨自幼与父母分离，雪心长云困守狐境千年有余，雪梨与韶音仙子隐居小仙境到长大。 若不是他当初去抓雪狼子岚，雪梨与子岚亦不会相见，更不会牵扯出后面种种之事。 是他种下万千的因，才会结下今日之果，他所做的种种事情，终究将他朝思夜想的家人以这种方式来到他面前，还使得外面围满仙军、星盘内困魂无数。 是他执迷不悟，孤注一掷地只想用自己的方法让家人回来。 却未料到他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月珠早已自己复生，并且展开了新的人生。 重回过去只是他个人的偏执，没有任何必要，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向前去的。 但是他曾为一己之私损害了许多性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月神没有说他要做什么，可是看到他要往前走，雪心不自觉地觉得不安。 其实直到踏进这个仙宫之后，她头脑中就不断涌现出她过去不曾见过的记忆，尽管不曾见过，却无比熟悉，在月神给她戴上玉佩后，这些记忆涌现得愈发频繁。 忽然，雪心全部想了起来，想起了万年前在月宫，想起了当年的月神醉辛和云神沉霞，他们是她最喜爱憧憬的父母。 雪心脑子一钝，脱口而出喊道：“爹爹！” 她追上去拉住醉辛的袖子。 醉辛的步伐停顿下来，他惊惶地回头，不敢置信：“你唤我什么？” “爹爹！” 雪心再度喊道。 她无措地说：“我记起来了，当年在月宫中，你与娘亲……” 前世的回忆涌入脑海中，雪心想起了从生到死，想起了娘亲离世，亦想起了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等她回过神来，竟已泪流满面。 醉辛亦是眼神涣散了一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良久，他才道：“好……太好了。珠儿，我此生，已无憾了。” 他说：“很抱歉，当年未能当一个好父亲，未能保护好你。直到如今，我都未能让你因为是我的女儿而得到光彩。但你自己做得很好……既让我觉得羞愧，又觉得骄傲。” 他又看向雪梨道：“你也是，成长得如此出色，简直让我不敢相信。” 说罢，月神又看向韶音、长云和子岚。 这三个人说来与他无亲无故，却都是对雪心和雪梨来说无比重要的人。韶音仙子自不必多言，月神此时心中对她万分感激，而长云和子岚，一个是雪心的丈夫，一个也与雪梨定亲，他们身上都尽是伤处，都是他亲自伤的，他们为了保护家人的心，月神都看在眼里。 若是放在当年，说到月珠的婚姻，月神定会竭尽所能地为她考量谋划，定会无所不至地挑剔苛刻，想要与他的宝贝明珠成婚，非得过五关斩六将不可，即使如此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好脸色。但是到了如今，月神对他们只剩下感慨和感激。 醉辛对三人行了一礼，平静道：“多谢。” 醉辛这一句多谢，已包含了万语千言。受了他这一礼，韶音、长云和子岚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是子岚，他是年纪最小的，月神对他来说是远得不能再远的大前辈，又是雪梨的祖父，辈分高到不行，偏生又是这种情况，子岚实在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反而是醉辛本人显得十分自若镇定，他说：“那我便走了。” 雪心慌乱地去着他的衣角，她知道这样不太对，可眼中仍满是挽留。 她无助地问：“你要做什么？没有别的方法吗？我可以陪爹爹一起赎罪……” “别说傻话。” 醉辛看着雪心慌张的脸，亦觉得心软。 他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你不必如此，更不用为我伤心，我罪应如此，而且……” 月神道：“最可怕的从不是死亡，而是大千世界，只剩下你孤身一人。” 话完，他优雅地再度对众人鞠躬道：“那我就在此作别了。”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月神额外看向雪心和雪梨，对她们浅浅一笑，说：“我离去后，你们好好生活。” 醉辛徐步走向仙殿外，仙殿前的那一轮圆透的满月，亮得刺目。 到了这一刻，醉辛竟未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畏惧，只余留下释然。 他着一身干净的白衣，浸沐在月华下，将腰间的玉箫拿了起来，抵在唇边。 醉辛闭上眼，肩膀放松下来，吹响了第一个音节。 他的内心沉静。 沉霞，我终于可以与你到一处了。 可是过去了这么久，做错了那么多事，走了那么多弯路，还能见得到你吗？ 醉辛的衣摆开始发光，开始化作流风消散，他正在自己消解自己的神魂，就像沉霞那样再也不会有复生的可能。 雪梨看到月神的身体从衣摆开始消散，有种惆怅难过的感觉，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拦住他。 她听出来了，月神正在吹奏的曲子是《逐云》。 这是他为沉霞仙子写就的曲子。 月神的神魂很快化作灰烬似的光点，消失了大半。 但就在这个时候，雪梨听到风声呼啸了起来，在骤然响起的风声中，她隐约间听到了《寻月》的曲调。 不是月神的箫声，而是古朴典雅的琴音。 那琴声和月神的玉箫相合，契合无间，完美无瑕，正是传闻中从未有人听过的真正的《寻月》和《逐云》相合的仙音。 雪梨看到月神在自己神魂消散的星光中变了脸色，他微微睁大了黑眸，露出不可置信又隐约欣喜的神色，她看到天边的云彩垂下，她看到月神的嘴唇轻微动了动，说出两个字，看唇形，像是“沉霞”。 但还不等雪梨回过神，一阵微风吹过，月神已经彻底化作了一席清风，魂魄俱灭，消失在月宫中。 随着月神消失，上古月宫的幻象和幽境也一并消失了，雪梨发觉自己和其他人站在深谷之中，玄武神君、狼王狼后和其他众神包围了幽谷，看到他们突然从幽境中现身，都表现出茫然的神情。 雪梨意识恍惚了一瞬，还未从自己所处的环境中恢复过来，她朦胧地看向天边真正的月亮，它没有那么大那么干净，只是天边小小一轮，有着斑驳的暗色，此时正被云雾所笼罩。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耳边《逐云》和《寻月》的音律还在萦绕，直到此时才渐渐离去。 她听到风中有一个未曾听过的声音轻轻地道：“愿云心永伴明月，愿月明永护流云。” 至此，仙音完全散去。 雪梨急忙去扯子岚的袖子，问他：“你听到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