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两人在走廊上相遇,互相看了一眼。 苏温允皮笑rou不笑地说道:“唐大人,真是不巧。” 唐慎拱手行礼:“下官见过工部右侍郎大人。” 苏温允睨了他一眼,抬步离开。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唐慎低声道:“今日深夜。” 苏温允脚步一顿,继续向前,扬长而去。 入夜,幽州城一片寂静,唯有春季经常刮起的大风呼啸着吹着城中的胡杨树,响起哗啦啦的声音。 幽州城东,两辆装着军饷的马车哒哒地驶过。 马车走到城门下,守门的将士拦下车,朗声道:“什么车,半夜出城所为何事?” 随车而行的官差立即拿了批文,送到这将士的手上,他赔笑道:“大人,小的是银引司的差役。银引司新进了一批军饷,征西元帅李将军急用,所以不得已半夜要送去。您瞧瞧,这是银引司的官印和李将军的令牌批印。” 幽州城的士兵和银引司向来不和,这守城士兵看了看批文,发现确实是银引司的官印,上头的征西元帅令牌印估计也是真的。 银引司之所以这么惹人讨厌,除了它掌管幽州大营所有的军饷军用外,还有一点,就是银引司总是不按常理出牌。银契什么的就不必说了,大半夜送军饷的事银引司还真干过,且不止干过一次。 这士兵本想为难两句,一旁的另一个守城士兵道:“诶,是李将军的差事。将军的脾气你我又不是不知道,放行吧。” 士兵想了想,无奈道:“走吧。” 城门吱呀一声打开,士兵们压根没去检查车上的东西,就放了两辆马车出门。 军饷马车出幽州城的事,没有引起城中任何人的注意。这事甚至都没传到李景德耳中,李景德自个儿都不知道,自己大半夜找银引司要了一批军饷。 四月初八,浓云密布,不见星月。 幽州驿馆中,苏温允一夜未眠,他坐在桌子前一杯杯地给自己倒茶。等到了天色洒亮,他再要给自己倒一杯茶,忽然发现茶壶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而他也已然喝了一肚子的凉水。 另一边,唐慎带着人马顺利地出了幽州城,没有惊动任何一方。 到了宋辽边境,这两辆马车改头换面,那位说自己是银引司差役的年轻男人,原来竟是乔九的亲生儿子。他们摇身一变,乔九成了一个来自江南的茶商,唐慎等人则化身成同行的茶贩,卢深等几个武将则变成随队的武师。 马车上的军饷是一包包的茶叶。 来到宋辽边境,乔九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幽州府衙批文,顺利通关,进入辽国。 初入辽境,一切与大宋民间没有不同,城镇酒楼应有尽有。等到再往里走,都城越加减少,沿途大多是一个个聚积迁徙的部落。每遇到一个小城,众人都会停下来补给物资。 然而有件事倒是相反的。 唐慎刚进辽国,在辽国与大宋边境处,他们见到的辽人一个个对他们怒目相视,仿佛经年死敌。但到了辽国深处,那些从未经历过宋辽战役的辽人们对他们就没那么大敌意,只是言行举止间一副轻蔑傲慢的姿态,毫不掩饰。 一行人顶着风沙,六日后,才风尘仆仆地抵达辽国南京析津府。 进城门时,乔九弯腰哈背,不停地给守城门的辽兵塞钱。唐慎站在这高大巍峨的析津府前,他缓缓抬头,看着城门上硕大的“析津”二字,他心思震荡,久久不能回神。 “公子,可是瞧见什么东西了?” 唐慎转首看向对方。说话的是乔九的儿子,但是如今在他们这支商队里,乔九的儿子扮演的是一个伙计,而唐慎扮演的则是乔九的儿子。 宋商来辽,都喜欢裹上麻布,遮挡风沙。 唐慎的脸被褐色的麻布挡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点点头,伸手指着析津府城门上的两个字,道:“这两个字写得不错,竟然还是汉字。” 乔幸道:“南京原本不叫析津府,是十多年前,辽国的王子太师给改的名,这两个字听闻也是他写的。”说着,他压低声音,在唐慎的耳边道:“大人喜欢辽国王子太师的字?这太师的墨宝也不是不可求,若是您想要,是可以弄到的。” 唐慎低笑一声。 辽人写汉字,再好看能好看到哪里去? 这辽国王子太师的字写得是不错,但也就是唐慎这个水平。和傅渭、王溱比起来,简直是班门弄斧。 乔幸发现自己拍错了马屁,没再说话。 乔九塞了三个钱袋,终于将这群贪婪的守城辽兵给喂饱了。不过能花钱总是好事,这几个辽兵随随便便地就将他们放入城,压根没怎么盘问。 等进了析津府,众人在乔九早就安排好的客栈下榻。 唐慎站在窗边,俯视析津府。他身后帮他收拾东西的伙计并不明白他在看什么,可唐慎却知道,他眼前所看的并不是析津,而是千年之后,那个繁华至极的北京城! 不错,辽国的南京析津府,正是千年后的北京。 辽国多是部落联盟,国境内的大都市不多,最为重要的就是五京。分别是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和南京析津府。上京临潢府是辽国首都,其余四都则是陪都。 来到析津府,唐慎心中感慨万千。然而他甚至不知道,千年之后,脚下这片土地到底会不会成为他记忆中的那个北京。 闭上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唐慎问道:“乔九那边如何了?” 这伙计也是知情的,据说是乔九的心腹。他道:“老爷那儿早已准备妥当,今天天色已晚,所以想请大人暂时歇息。等明日,我们便去辽国的商行寻找门路。” 唐慎点点头,等这伙计走后,他吹灭了蜡烛,房间里顿时陷入漆黑。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盛京城中,户部尚书府。 王溱从皇宫中回来,今日他被皇帝召进了登仙台,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 自从太后去世、赵辅大病一场后,他的性情不得不说有一些转变。唐慎一直身在幽州,并不清楚此事,而王溱则体会最深。今日从宫中回来,王溱敞开双手,让书童为自己更衣。这时管家敲门进来,拿着一封信,道:“公子,是从幽州来的信。” 王溱眉头一动,他声音清雅:“景则的?” “是。” 嘴角不由上扬,王溱轻声道:“暂且不更衣了,你先下去吧。” 书童低声应是。 王溱穿着这件只脱了一半的衣服,也没管自己此刻的仪容是否失了世家公子的气度,他走到管家面前,拿起那封信。修长的手指按在信件的正面,王溱定定看了会儿“师兄亲启”四个字,接着打开了信封。 然而才刚刚看到第一行字,王溱便倏然失笑,怔了好一会儿。 只见唐慎在这封信的开头,用与王溱如出一辙的字体,赫然写着—— “敬请师兄: 履安敬叩……” 王溱没往下看,他目光幽深地看着开头这两行字。良久,他转过头,温和地笑着问管家道:“在琅琊王氏时,你也跟着读过许多书。是否是我记错了,写信时,敬请、履安敬叩,是对父母而言?” 管家哪里知道王溱在说什么,他老老实实道:“回公子的话,是。” 言下之意:您没记错,这两个词都是儿女对爹妈用的。 王溱悠然笑了,他晃了晃手中的信纸:“我儿的信,当仔细瞧着,你先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唐郎:爸爸~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崽? 隔壁老王:乖,想让爸爸在哪里疼爱你呢?【笑】 第102章 按着唐慎算的日子, 当他到析津府的时候, 那封信应当就送到王溱手中了。 原本快马加鞭, 那封信四天就可以送过去,但唐慎选了六天。只因这时他人在析津府,哪怕王溱看了那封信动了怒, 或者决定写封信斥责自己两句,唐慎都天高皇帝远,收不到了。 不错, 他是故意那样写的。 只允许你王子丰“儿行千里母担忧”, 不许他唐景则“我待师兄如慈父”吗? 唐慎心想:王子丰会不会生气? 仔细想想,应当是不会生气的。 以他家师兄那样的气度, 哪怕真生气了,也不会表现出来, 而会记在心中。等他回盛京,或许师兄就会发难。不过以后的事以后再去说, 唐慎也不放在心上,能揶揄到师兄两句,他便觉得神清气爽。 到了析津府, 唐慎并未真的抛头露面, 去办差事。他将大部分的事都交给了乔九处置。 乔九是王溱的手下,虽说他并未与王溱见过几次面,但王溱能重用他,说明他手段了得。短短三日,他便在析津府认识了几个购买茶叶的辽商, 稍稍打入了析津府的商贸圈子。 在辽国,普通百姓是没有姓的,除贵族外,其他人想要有姓,得由贵族赐予。 辽人只有两个姓,一个是耶律,一个是萧。 深夜,客栈厢房中,乔九低声对唐慎道:“大人,小的结识的那三个辽商,一人名为萧律,一人名耶律琦,一人还未被赐姓。大人有所不知,耶律一族在整个辽国执掌皇权,位高权重,萧氏则是出皇后。辽国皇后必须萧姓。辽国大多地方,都是耶律氏执掌大权,但析津府有所不同。析津府临近我大宋,汉人习俗较多,南面官的府衙也设立在此。” 唐慎:“这一点我是知晓的。” 乔九惭愧道:“是小的逾矩了,大人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这点小事自然瞒不过您的法眼。” 唐慎看了这乔九一眼。 往日都是唐慎吹别人彩虹屁,很少有人在他面前吹他彩虹屁。其实唐慎刚加冠,就已是四品高官,哪怕放在盛京城,他都是京官中的大官。可偏偏唐慎在勤政殿办差,勤政殿最低的官都是四品官。而他每天接触到的,不是皇帝,就是王溱、苏温允这类当朝权臣,导致他一对比,反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 被别人吹彩虹屁的滋味让唐慎感慨颇多,乔九也是不易,他身为一个商人,自个儿考不上功名,一心一意地为王溱、唐慎办事,可不就是想为后代谋一个出路? 唐慎体谅他的心情,道:“你事情办得不错,接触到的这三个商人也身份合适。” 乔九见唐慎神色愉悦,知道自己没说错话,松了口气。“回大人的话,您当初让小的扮茶商入辽,真是明智。”这话乔九不仅仅在拍马屁,他也是真心感慨,“大宋的茶叶、瓷器,在辽国是贵族高官才能用的奢侈品。如若扮瓷器商人进辽,运送货物较为不便。唯有茶商,才是最妥当的遮掩身份的方式。” 这并不是唐慎一个人想的,其实这是苏温允的主意。 但是没必要解释,唐慎想了想,道:“那三位商人中,没被赐姓的暂时不用太过接触了。我们要做的事并非真的卖茶叶,而是探入辽国内部。耶律姓和萧姓……”唐慎沉思半晌,微微一笑:“南面官和北面官,你说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这辽国内部,可不像它外表看上去的那样铁桶一片!你如此去做……” 宋商进辽,是做生意的,这世上没人会和钱过不去,辽商自然欢迎。但这并意味着那些眼高于顶的辽商就会把乔九放在眼里。 就算倾家荡产地送礼请客,乔九也不可能讨好所有人。 然而辽国自己就有极大的内部问题! 唐慎:“辽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北面官和南面官。你也说了,这析津府是南面官的势力,你可以渐渐冷落那个耶律姓的辽商,多亲近萧姓的,我们要与萧姓辽商做生意。” 乔九:“大人,这样可是会得罪人?” “要的就是得罪。你真以为,你能在他们二人之中左右逢源,全部讨到好处?” “小的不敢。” 唐慎:“既然他们能被赐姓,说明他们是有背景有后台的。这种人做生意,很多时候不仅仅是为自己做,也是为他身后的人在做。你若亲近萧姓辽商,耶律姓的辽商必然会暗中生恨,甚至在背后对咱们的茶叶生意做手脚。咱们身处辽国,他们想做点什么事,易如反掌。” 乔九也不是蠢的,他明白过来:“但那辽商萧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唐慎笑道:“一味的送礼讨好,萧律未必会把你真正当朋友,放在眼里。有得必有失,当他看见你为了和他做生意,真的牺牲颇多,和他患难与共,到这时,他才会真正地拿你当朋友。” 乔九露出商人jian诈的笑容:“小的明白了。大人运筹帷幄,小的是拍马也不能及啊。” 唐慎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心里想:你吹彩虹屁的姿势可比我差远了! 乔九是王溱的人,他去办事,唐慎还是十分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