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众人俱是一惊。 “二叔?” “爹?” “老族长!!” “其他人都已经安全下山了,不必担心。”穆一贾一瘸一拐走过来,站在穆瑛身侧,朝席香道:“阿四去前路拖延时间了,你现在带着他们走。” 穆瑛急道:“谢小四?他一个书呆子连只鸡都杀不了,他哪里的本事拖延时间?爹你们都在胡闹什么?” “他就是一个书呆子所以说自己是被劫到山上的,那群官兵才会信他,他带弯路绕一绕,也拖延不了太久时间。”穆一贾沉着脸,喝道:“别啰嗦,你们赶紧走!” 众人俱沉默地看向席香,等着她下令。现在寨里的大当家是她,他们只听她的命令。 席香握紧手中长刀,一个“走”字到嘴里,却是始终都吐不出口。 穆一贾身后那十来个中年人,与穆一贾一样,身上或多或少也都是有伤的。 是席一鸣带着他们刚到清风山时,为守下清风山这个山头伤的。当年觊觎这块山头的,有好几群同样落草为寇的人,那几群人才是真正的穷凶恶极之徒,为抢山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都不眨一下。众人伤亡惨重,但到底是把山头守住了。 他们拼着命守着山头,直到这两年穆康等人从蓬头小儿长大成人,从他们手里接过守护清风寨众人安危的使命,才一一退下去安心养伤。 这还没过了两年的安闲日子,怎么能让这些叔伯们挺身而出再替他们挡灾。 席香倔道:“我不走!” 穆瑛也跟着道:“我也不走!” 众人正想附和说不走,但穆一贾干脆利落,一个手刀先把穆瑛劈晕了,便都默了。 “穆康,瑛子就交给你了。”穆一贾将晕过去的穆瑛推到穆康怀里,转而语重心长同众人道:“剿匪的官兵来势汹汹,落到他们手里不可能会从轻发落,你们手上都没沾过血,犯不着为了我们这些手上沾了人命的老骨头毁了一生。” 其他叔伯也道:“你们是年轻人才是整个寨里的希望,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别让咱们穆姓一支没落凋零。现在,是我们这些老骨头赎罪的时候了。” 众人依旧看着席香不语。 席香握着长刀的手松了又紧,“你们走,我留下。” “席香!”穆一贾怒了。 众人也是一呆,“大当家你……” 席香一字一句道:“二叔,我手上沾的人命不比你们少。” 五年前她为了替父报仇,一人杀去老虎山,死在她手上的二十七人,重伤八人,若不是最后穆二叔赶到,及时阻止了她,那重伤的八人只怕也活不了。 这一桩往事,清风寨众人几乎都忘了,眼下席香骤然提起,众人都沉默下来,就连穆一贾都没话说了。 这时,胖子带着十一不知从哪蹿了出来,急道:“大当家,山下那群兵已经上山了!”看见穆一贾时,他也愣了愣:“老族长?你们怎么在这儿?” 穆一贾不废话了:“穆康你带着其他人赶紧走。” 穆康“哎”了一声,背起穆瑛就往小路冲,其他人也都默然跟着穆康一块离开。胖子不知情况,还是瘦子拉着他走的。 十一跟着胖子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席香原地不动,“汪”了一声,扭头又跑回席香脚边了。 众人走着走着,都不约而同红了眼。瘦子哽咽道:“康哥,以后我再也不出馊主意牵累大家了。” 穆康背着穆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埋头一路朝前走。 一群年轻人都走后,穆一贾才松了口气,仍然有些不死心地劝席香:“香儿,你说你留下图什么呢?” 图什么? 席香有一瞬间的茫然,父母亲皆已不在,只她一人独活,便是随穆康等人离去,背着穆二叔等人的恩情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留下来,担她该担之责,将以往的恩情也一并还清了。 除此之外,还图什么?自然有所图的,她图一个光明伟岸的身后名,让清风寨众人敬重她爹一样的敬重她,这一生便不算白过了。 世人多为功名利禄忙,她亦不能免俗。席香自嘲一笑,低声道:“至少我得确认阿四没事。” 穆一贾重重叹了口气。 “我大哥那人虽从不法外容情,却也不做为争功绩给人捏造罪名的勾当,谢小四一个书呆子,又没犯事,能有什么事。”陈令语气不爽,看着席香铁了心要送死,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气,自身都难保了,还替别人cao哪门子的心。 陈令仰天本想翻个白眼,眼皮子翻到一半,发现席香忽然看过来,他只好又把眼皮生生压下去,挤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顶多扣他个扰乱公务的帽子,训几句也就完事了。” 一旁圆脸商人的插嘴道:“二东家,扰乱公务少说也得拘留三天,哪有训几句就了事这么轻松。” 陈令道:“谢小四与我大哥认识,他俩交情比我深多了。” 圆脸商人诧异:“二东家,你不是说你大哥从不法外容情?” 顿了顿,他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大哥法外容情是看分对象的,比如二东家你,就不在法外容情之列。” 陈令磨了磨牙:“就你话多。” 穆一贾听着这二人对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席香心知再瞒不住陈令是镇远侯儿子的身份,硬着头道:“二叔,这人是永安堂的二东家,还是镇远侯的小儿子。” 但穆一贾并未如她想象中那样暴怒,只“哦”了一声,叹道:“原来如此,看来今日这一劫是躲不开了。” 很快如陈令所言,他养的那条名叫白饭的白狗,循着陈令的气味,很快带着一队数十人的士兵围了过来。 带头的有两个人,一个身材挺拔面容冷峻,眉目与陈令三分相似,想来便是他大哥陈瑜了。 另一个,浓眉大眼方脸,明明生得高大魁梧,不比陈瑜矮,却非要躬着身体,低了陈瑜半个头,一看就是做惯了伏低做小阿谀奉承的。 这人清风寨众人都熟,是雍州太守方知同。 两人身后侧,各自站了一人。陈瑜这边站着的正是谢礼谦,方知同那边站着,清风寨众人也都认识,是老虎山那群匪子之一,名叫雷武。 五年前劫了谢家钱财并杀人灭口的,就有他一份。后来席香一人杀去老虎山,他是跑得最快的那个,是唯一一个毫发无损席香刀下逃走的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谢小四是怎么做到面对杀了自己全家的仇人还如斯从容淡定的? 穆一贾等人面面相觑。 但其实谢礼谦的从容淡定是被逼的。他被救到清风寨后就未下过山,不管是方知同还是他手底下那群兵都没见过,心中想着自己装作从清风寨逃下来去给官兵引点弯路应当是可行的,哪知带兵的是陈瑜。 甫一碰面时,他惊了惊,腹中酝酿好的说辞都没来得及出口,跟在方知同身边的雷武立马就指认了他:“他是同清风寨一伙的,五年前我们老大掳了他与他娘,就是清风寨那边的人将他们母子救出去的。” 这变故令谢礼谦一时惊呆,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方知同听雷武如此一说,正想吩咐人绑了他,但陈瑜开口却道:“谢四兄弟从清风寨逃出来辛苦了。”替他开了脱。 方知同细细品了品这句话,便明白过来了,甭管这谢四兄弟是不是真与清风寨一伙的,陈瑜既开了口,那这谢四兄弟就是从清风寨里逃出来的,与清风寨没半点干系。雷武便也歇了声,安分老实地跟在方知同身后。 谢礼谦到底是半大的少年,仇人在眼前,心绪纷乱,如何平静得下来,他朝雷武丢去一个仇恨的眼神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陈瑜已经继续让狗领路,干脆利落抬腿就跟上,半点功夫都不耽误。 事有轻重缓急,他只得将仇恨压下去,一面跟着陈瑜,一面满心满脑地想着该如何帮席香等人脱困。 如此想了一路,到了席香等人面前,仍是束手无策,只焦急地看向席香,早将一旁的雷武抛至九霄云外了。 方知同指着席香,垂着头同陈瑜道:“那便是清风寨的大当家。” 陈瑜目光掠过陈令与圆脸商人,见两人虽被五花大绑跟粽子似的,身上却毫发无伤,方将注意力放到席香身上。 一看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他便皱了眉,方知同见状忙道:“世子,她虽是姑娘家,但其身手却是敏捷利落,我手下的兵,若是一对一同她打,没人是她对手。” 雷武也趁机添了把火:“五年前,我们山头几十人,就是被她一人打得死了大半,七八人被重伤,亏得我机灵早早就趁乱溜了,否则我必然活不到今日的。” 方知同闻言目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嫌弃意味明显。五年前,席香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几十个大男人,被个小姑娘打成那样,还有脸说? 陈瑜审视着席香,席香对上他的目光,却不显半分惧色,握着齐人高的长柄刀,神情淡然。 陈瑜目光落到她手上的刀上,那是一把戟刀,多为军中将士所用。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怎会用这样的刀作武器? 他心中诸多疑惑,却不急在此时问,只言简意赅道:“还请诸位别做无用挣扎了。” 一众士兵不必他吩咐,便已有条不紊地上前散开,将席香等人团团围住。 第008章 穆一贾等人既折了回来,就没指望能逃掉。此时士兵都围了过来,更是明白他们已无反抗之力,但还是开口问了一句:“这位大人,若我们归降投诚,量刑可会放宽?“ 陈瑜目光扫过穆一贾等人,这些人与他一路南下碰上的悍匪完全不同,身上衣着朴素,没半点暴戾匪气,甚至有几个面相看起来还十分憨厚敦实,说是打家劫舍的悍匪,实则更像是寻常百姓。 方知同奏折里陈述清风寨众人的那些罪状,只怕多有夸大之词。 陈瑜扫了一眼方知同,沉声道:“若你们主动归降投诚,涉罪不深者,自可稍作宽量,但若涉烧杀掳掠,一律罪不可赦,待查清案底后自有发落。” 穆一贾等人还未嚼清楚他这话的意思到底是重判还是轻判,那厢方知同脸色微变,以往清风寨众人小打小闹玩儿似的劫那点财,商队不到府衙报案,他亦睁一只闭一只眼含糊过去了,哪有什么案底? 即便是这两年出兵攻打清风寨,他也未肯尽全力,大都是面子上过得去,就带兵撤了。 这些人真投降了,只怕查清的不是这些人的案底,而是他作为雍州太守,却没竭力剿匪,还上折子刻意夸大匪患,若是严查下来,失职事小,只怕还要往他头上扣了个官匪勾结的罪名。 不能让清风寨众人归降投诚,绝不能。 方知同目光闪了闪,随即对众人大声呵斥道:“烧杀掳掠乃是重罪,律法森严,岂容你们这般讨价还价!若再抵抗,便是罪加一等,你们已是死罪难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故意将话说得严重,看似清楚明白的一句话,实则细想却有很大歧义。 清风寨众人都被他说得一懵,不由自主地就顺着他话里的意思往下想,这意思归降是死罪,不归降也死罪,那何必归降? 他们一把老骨头,死了无甚可惜,但席香这女娃子才多大? 既然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替席丫头博出一条生路来。 众人如斯想着,齐齐往前迈了一步,各自拿着刀剑棍棒做出防守的姿态。 陈瑜冷着脸,哼笑一声:“诸位是打算顽抗到底了?” 士兵们闻言,纷纷戒备,随时待令进攻。 场面顿时变得僵持不下,一触即发。 方知同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穆一贾将席香拉至身后护着。他虽瘸了一条腿,但背脊挺直,站在席香面前,仍似幼时那般的伟岸,将席香遮得严严实实的。 “待会儿,你就趁乱先走!”穆一贾低声对她道。 众人护着席香,面对这近百士兵,即便气势不如对面强悍,可都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前头,没有一丝惧怕后退的意思。 席香只觉鼻子一酸,眼眶温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溢了出来。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三年前第一次同方知同打交道的场景,彼时方知同试图招安她,被拒绝后,他问她:“席姑娘,你明明有更好的前程,非得去做劳什子土匪,还是领头的那个。说句不好听的,日后这一群人若是落了罪被抓了,他们充其量只算从犯,尚可从轻发落,可你却是主犯,非但不能从轻发落,还要重判!你说你一个姑娘家的,何必这般想不开?” 她当时未答,心中却有些茫然的想道这是父亲的遗愿,昔年父亲领着清风寨众人落草为寇,可内心一直盼着天下大定,风调雨顺,再带着众人下山过回寻常百姓的生活,她为人子女,自然该替父亲完成他夙愿,怎么能称作想不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