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祝云瑄恨极,一个阉人竟也敢威胁他,他却毫无办法,杀冯生事小,可若是杀了冯生,梁祯会做何想法,他不敢赌。至少现在,对上梁祯,他还完全没有任何胜算。 “好,好……你愿意留下来是吗?那你就好生给朕留着!” 大殿之外,梁祯走上台阶,还未进殿门便碰到冯生出来,对方恭恭敬敬地与他问安,格外谄媚,又压低了声音快速与他禀报了这两日祝云瑄私底下都召见了什么人,末了咬着牙愤恨恨地道:“陛下想要咱家卸了差事回去养老,这是觉得咱家不中用了看不上咱家了。” 梁祯斜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抬脚进了殿内去。 高安正伺候着祝云瑄在试明日登基大典要穿的衮冕,玄衣纁裳衬得他愈加身长玉立、贵气天成,梁祯双手拢在袖中,笑望着他:“陛下穿上这衮服,倒是像模像样了。” 高安看了祝云瑄一眼,见他未有反对,躬着身子退下了去。 祝云瑄隐在十二旒后头的双眼里尽是冷意:“听人说昭王方才进来时,与那冯生说了许久的话?” 梁祯勾了勾唇角:“一个阉人的污糟之言,不值当说给陛下听。” 他走上前去,抬手摩挲上了玄衣肩部的日月龙纹,祝云瑄不动,冷眼看着他:“昭王在这甘霖宫内,就敢打探朕的事情,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梁祯不予苟同:“陛下这是冤枉臣了,不是臣要打探,是那阉人非要说给臣听。” 祝云瑄冷笑:“那阉人狗仗人势目无君上,朕要杀了他可杀得?” “陛下想杀便杀了,您是帝王,想要杀一个阉人,何须经过臣的同意。” “昭王这会儿不说朕过河拆桥了?” 梁祯淡笑道:“一个阉人而已,若是碍了陛下的眼,杀了便是,只要陛下高兴。” 祝云瑄一时无言,梁祯望着他,目光触及他额头上那道在旒珠后若隐若现的疤印,轻眯起了双眼:“陛下这额头上的疤痕,怎不弄掉?” 这道印子有好几年了,极浅的一道痕迹,须得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到,若是刚留下的时候每日擦药膏,一段时间便能去掉,显然祝云瑄并未这么做过。 祝云瑄不以为意道:“朕又并非女子,何须在意容貌?就算留下了疤痕又如何?” 梁祯眼中笑意愈浓:“陛下不在意,臣在意……可惜。” 他始终记得那日他第一次被带进宫,在宫道上初见祝云瑄的那一幕,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皇子冲出来,抱住被禁卫军押着迁往冷宫的废太子,痛哭嚎啕。他远远瞧着,顺口问了身边领路的宫人,知道了那便是谢氏女所出的两位嫡子。 第二次是在甘霖宫的御书房外,昭阳帝下旨赐死废太子,祝云瑄赶来求情,被拦在外头不得召见,只得跪倒在地一边哭求一边拼命磕头,鲜血流了满面。那时的他只觉得这小皇子过于天真,可怜又可悲,更对这深宫中的手足情深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额头上的这道疤便是那时留下的,祝云瑄故意留着这个印子,只是为了提醒昭阳帝,他曾经亲手赐死了他无辜被冤的嫡长子。 祝云瑄皱眉,他最不耐的就是梁祯说这些暧昧不清的话,偏偏梁祯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叫他难堪的言语,故意折辱于他。 梁祯的手指撩起祝云瑄面前的旒珠,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笑了,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一些:“有何好笑的?” 梁祯望向他的眼中全是促狭:“臣若是说出来,陛下定又要生气……陛下不觉得,这样像是撩盖头吗?” 祝云瑄一怔,瞬间气红了眼:“你非要这般羞辱朕吗?” 梁祯叹气:“臣对陛下满心都是喜爱,陛下却偏觉得臣是在羞辱陛下,陛下您这样,实在是叫臣万分为难呐。” 祝云瑄不欲再与他说了:“你若无事,便退下吧。” 梁祯双眸微缩:“臣每回来,陛下都急着赶臣走,陛下就这般不愿见臣,非要避着臣?” 祝云瑄冷声道:“无诏不得随意入宫,昭王不但在宫中来去自由,连这甘霖宫都进出随性,朕还能怎么避着你?朕若真有意避着你,一道圣旨将你打发去封地,你肯去吗?” 梁祯安静望着他,片刻之后,沉声一笑:“只要陛下有这个本事。” 第八章 孤家寡人 天色将明,奉天门上旌旗招展,帷幕漫天。 当第一缕天光泄下,祝云瑄身着衮冕,在绵延不绝的雄浑钟鼓声中,一步一步踏上了门楼,行祭天祷告仪式。 午门之外的御道上,百官分列两侧,尽数跪拜于地。 辰时,新君入奉天殿升御座,群臣分班而至,进庆贺表文,礼部尚书严士学捧出即位诏书送至阶下,首领太监高安朗声宣读诏文:“朕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诏,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郎朗之音在殿中久久回荡,及至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钟鼓声再起,群臣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祝云瑄高坐于御座之上,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每一个人,落在了跪于武将之中的梁祯身上。梁祯似有所感,倏忽之间抬眸,对上祝云瑄的视线,微微一笑,祝云瑄的表情隐在十二旒后,辨不分明。 新帝登基,建元景瑞,二十七日除服,大行皇帝梓宫迁往别宫,四十九日发引,待到一切事毕已是来年春,是为景瑞元年。 祝云璟的信寄来那日,皇城之内还是春寒料峭之时,高安双手将信奉上,正在批阅奏疏的祝云瑄神色微动,停了手中事,接过了信纸。 祝云璟是祝云瑄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昔年的皇太子,因东宫巫蛊案被废,后被赐死,又被定远侯贺怀翎救下假死出逃,这些年一直在西北茕关,已有四载,这还是祝云瑄登基之后他寄来的第一封信。 祝云璟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叮嘱念叨了许多事情,也问起了梁祯为何会帮他,很是担忧,只是从头到尾,对他的称呼都不再是从前那句亲昵的“阿瑄”,而是与旁人无异的“陛下”,祝云瑄长久地看着手中的信纸,沉默不言。 高安帮他换了杯热茶,见他一动不动、神色黯然,小声问道:“陛下,为何大殿下来信了,……您还是这般不快活?” 祝云瑄泛着水光的双目中浮起一抹自嘲,放下了信纸,轻声呢喃:“难怪前人都说高处不胜寒,从今以后,朕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陛下……”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罢了,这是朕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安乐侯府。 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外,梁祯缓步踱进去,正厅之内,包括安乐侯在内的一众梁家长辈俱在,各个面色不豫,为首的老夫人冷着脸道:“昭王架子倒是大,三请四请才肯回来一趟,让我这个老婆子和这一大家子你的叔伯长辈好等。” 梁祯不为所动,淡道:“祖母何必这么说,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宫中诸多事情,我确实腾不出空来,总得以公事为先。” “你还有什么公事?”安乐侯梁烽满眼阴郁地瞪着他,愤恨恨地骂道,“好好的摄政王之位你不要,偏要去帮那瑞王夺了九殿下的皇位,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衣着华贵的美妇人便哭着扑上来质问起梁祯:“你告诉我馨儿她是怎么死的?好好的她怎会选择殉葬?是不是你逼死她的?是不是?!” 在对方就要揪住自己衣襟时,梁祯淡定往后退了一步,身旁护卫手中的剑出了鞘,那妇人吓得一声尖叫,摇摇欲坠地被下人扶了回去,主位上的老夫人见状气极,厉声质问梁祯:“你想做什么?!你带着这些人来,是想对家里人动手不成?!” 梁烽亦怒斥道:“你这个孽子!你别忘了你名义上还是我的儿子!” 梁祯冷冷扫了一圈屋内义愤填膺的各人,轻蔑道:“祖母,父亲,你们叫我来,说是为的家事,如今口口声声议论的却是天家之事,甚至质疑起陛下来,你们就不怕这些话传出去,会给整个梁家带来灭顶之灾吗?” “你——!” 梁烽瞠目欲裂,恨不能家法伺候抽死这忤逆的不孝子,梁祯望向这一家子人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压抑着不耐烦先是提醒那还在哭哭啼啼的妇人:“三婶娘,宸贵妃自请殉葬,是她对先帝情深义重,这是好事,你该与有荣焉才是,旁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免得祸从口出。” 后才转向梁烽:“父亲,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说个清楚明白,既是名义上的父子,我自不会与你撕破面皮,只是从今以后,你们最好不要再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这个畜生!梁家好歹养你二十年你……” 梁祯不客气地打断他:“梁家为何养我,父亲你心中明白,否则我一个梁家庶子偷生下来的私生子,如何能进你梁家的门?你们毁了我爹,休想再毁了我!” “你……你胡说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养大你反倒是我们不是了?!” “是吗?”梁祯轻声重复,眼中尽是轻蔑与淡漠。 梁烽一愣,触及他的眼神,气势不由弱了几分,说出来的话都没了什么底气:“自然是真的……你忤逆不孝,你还有理了?” “呵。” 当年谢家势大,谢皇后之父谢老国公是当朝首辅,皇太子又深得帝宠,梁家人既想靠着他这个“帝子”飞黄腾达,又担心被谢家针对,硬是拖了十几年,等到谢国公府倒台,太子失宠于帝心才趁机将他送到御前,从一开始,这一家子人便只是想要以他换得最大的利益罢了,说得这般动听,也只能诓骗三岁的孩童。 老夫人悲愤欲绝,痛骂道:“你这个没心肝的,这么多年你做着安乐侯府的世子,我们哪个对不住你了?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啊!” “祖母是非要逼着我将那些腌臜事情说出来吗?”梁祯的神色更冷,又往前走了一步。 对上他阴鸷的目光,那老夫人眸色闪了闪,顿时哑了声,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梁祯不再搭理她,望向梁烽身边一面相寡凉无甚表情的妇人:“这些年我这个世子在这家里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人比母亲更清楚,你们何必问我。” 那妇人沉着脸并不看他,眼中的心虚却同样藏不住。 梁祯哂然,不欲再与这一家子纠缠下去,沉声提醒屋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你们休想再摆布我,这个梁姓我随时可以不要,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你们最好趁早认清现实。” 从侯府出来,坐进车里,小厮在外小声问是回府还是去宫里,梁祯疲惫地闭起眼睛,吩咐道:“去城外吧。” 南郊的沅济寺建于前朝,至今已有五百年历史,一直是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庙。梁祯的车停在后山的寺庙侧门,有小沙弥迎出门,将他带进了寻常香客止步的后殿。 肃静清冷的大殿内,梁祯亲手给那两盏已经燃了二十年的长明灯添上香油,跳跃的火光映进他幽深的双瞳里,沉不见底。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踏进门来,梁祯上前,恭敬地行佛礼。 “坐吧。” 在蒲团上坐下,老住持与往日一样念诵起佛经,低沉的佛音在殿中回荡,梁祯安静听着,轻轻转动着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一直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待到暮色渐沉,老住持才停下诵经,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面前心思缥缈的梁祯,轻声一叹:“这么多年,老衲无数次后悔,当初没有将你留下。” 留在庙中清苦度日,也好过去那侯府虎狼之地备受折磨,名义上的母亲觉得他夺了自己儿子的命数,即便梁家都以为他是帝子,十七岁之前的梁祯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女人用尽各种阴私手段悄悄折磨他,他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 梁祯苦笑:“若是留在这庙里,哪还有今日权倾朝野的昭王,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 “梁施主必不想看到你这样。” 梁祯闭了闭眼睛:“我爹……他就当真不恨吗?安乐侯府为了前程荣华,将他献给皇帝,硬生生拆散了他和父亲,他就一点都不恨吗?” 老住持淡道:“恨有何用,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狗皇帝已死,安乐侯府再无出头之日迟早要落败,谢氏……” “谢皇后之子如今已是当朝皇帝,还是你一力推上去的,你又为何非要如此,错的是谢皇后的兄长,并非谢皇后,当年她是真心想要放你爹离开,是那位谢国公擅作主张将你爹逼上了绝路,谢皇后还在世时,一直对这事抱有愧疚,自觉害了你爹和那个孩子,屡次来佛前忏悔,她是真正心善之人,小梁施主便是要报复,也不该牵连她的孩子,前尘往事已了,你又何必再执着,无非是苦了自己。” 梁祯微怔:“我既已助他登上了皇位,又怎会想要报复他,只是他不信我罢了。” “信任二字,重若千金,本非易事,你也并不信他。” 梁祯叹道:“……他与我一样,都是孤立无援之人,不敢轻信他人。” 老住持沉默,片刻之后,再次闭眼诵起了经文。 第九章 白费心思 辰时未至,马车停在乡野田舍不起眼的茅庐外头,祝云瑄由高安扶着自车上下来,院中正在做打扫的小厮见着他“啊”了一声,扔了手里的笤帚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回了屋里去。 片刻之后,鹤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全家老少出门来,诚惶诚恐地跪在了祝云瑄面前:“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老师平身吧。”祝云瑄走上前去,弯腰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一刻钟后,俩人于书房相对而坐,面前是两盏清茶,祝云瑄扫了一眼虽简朴却不失风雅的房中陈设,淡笑了起来:“老师在这乡间过得可好?” 老人叹道:“闲云野鹤,自得其乐罢了,如今日日含饴弄孙、伺弄花草,倒也快哉。” “那确实不错,”祝云瑄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沉默片刻,道:“老师,你可愿意回去……帮帮朕?” “陛下可是有什么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