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活人总是忌讳死去受苦受难。 沈琛倒是想不出有什么比活着更苦更难。 他轻蔑地笑了笑,一口应好。 “二。” 本真倏忽闭上眼,手指头掐来掐去,片刻之后睁开,平静道:“沈先生一生缘浅,从未享过合家之乐,至今事业有成却命数坎坷。” “要是我算的没错,你分别在五岁,七岁,十二乃至双十当年,都历经过生死攸关的坎儿吧?” —— 五岁遭遇山贼,七岁背井离乡,五年后卷入清帮纠纷,再八年手刃叛徒惊险夺得二把手的位置。 确实如此。 他点了点头,“是,怎么?” “你的命数已定。”本真目光如直线:“人生在世除了阴损借命,不经轮回转世,便只有一条既定的命数。你如此,沈小姐如此,围绕你们身旁受你们牵连的人大多皆如此。不过逆天改命的恶算在你头上,她们还有周转余地,你没有,除了这条命数无路可走。” “命数?” “年少离家寄人篱下,生母良善软弱至早亡,亲父薄情寡义死在你的手下,这便是命数。” 本真提起茶壶,guntang的茶水高高落下,烟雾腾腾。 他低些声说:“你的命数照旧,然而中断在如今的年岁。” “运气好的话,顺顺当当活过前头四个坎儿,遇到沈小姐。逆天改命即成,再应个坎儿便能余生安稳;但多数运气不好,不小心栽在哪个坎儿上,又或是没能遇上沈小姐。你的逆天改命未成,没有后头的命数,便只能死,死了重来。” “再不成,再死,再重来,直到你成了逆天改命为止。所以我说——” “许是百年后见,许是千年后见,一切看你的运势能耐,我说不准。” “这样还要改?” 沈琛不答反道:“还剩最后一个代价。” “好。” 本真浅浅抿口茶,语速温吞:“最后便是,到时桌椅挪开,你就在这儿坐着,大伙三天三夜,火不能停,你不能移,如何?” ——没有什么比死在火里更为干净纯粹了。 “我同火有缘。” 沈琛没碰茶水,起身,淡淡问:“什么时候?” “七日后。”本真起身送他,临了提醒:“那时将有狂风大雪。” 而后立在山腰目送沈琛的背影离去,他双手合十,喃喃出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沈先生,祝您如愿以偿。” “阿弥陀佛。” * 七日之后,火烧。 火在晕染不开的黑夜里烧,木头茅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星火四溅。 如本真和尚所说,它们不约而同地绕开满院汽油杂草,仿佛躲避天敌,迟迟烧不到沈琛身上。 少顷,果然下雪。 有人在门外大喊:“七爷,雪太大了,弟兄们要加柴火了,您——” 噎两秒,低落两个字:“保重。” “好。” 沈琛应着,仰起头,无边夜空之下四月飞雪,冰雹般发了疯地往下落,似乎妄想着打断他所有的念想。 但火终究烧起来了,半山腰里明灭闪烁如一场浩瀚的烟花,美得惊心动魄,甚至存几分妖异。 它们缓缓将他们包围,往中心逼近,像小心谨慎的动物捕食。 沈琛一动不动地坐着,怀里是死去多日的沈音之。 皮rou消融成就一摊零散的细骨,她已经不那么活泼,漂亮,能言善辩。 也不那么狠心,吵闹,过分的惹是生非。 不过没关系,不重要。 火烧灼过皮肤,黑烟浓郁滚滚。 沈琛始终不动,不挣扎,仅仅收紧手臂抱着她,低下头,沙哑轻语。 “阿音,你看。” “我要找你,你能逃到哪里去?” 喉咙里溢出两声愉快的笑,他俯在她的耳边缓缓叙述:“好好躲着,藏好了,我还是会找到你,然后。” “带你回家。” 说完,侧头,唇角落在死去的肌肤之上,被熊熊火光吞没。 火确实烧了三天三夜。 揉碎了骨头,分不开他们紧扣的十指。 * 2018年,农历大年二十六。 沈琛豁然睁开眼,那种火烧的疼痛,窒息的绝望似乎大半残留在身上。 上午十一点。 俯身捡起手机,沈琛披上大衣,往外走。 “阿琛?” 经过一楼客厅时被某个面生的亲戚叫住,笑容满面地问:“怎么睡这么迟,还急急忙忙的,赶着去哪里啊?” “回南江。” “啊,怎么就要走了?你手里都没有行李——” 忘了而已。 眼下想起被遗忘的两个行李箱,沈琛并不折返,而是眼角视线划过那位大嗓门的亲戚,扯了扯领子说:“今天邮寄给我就好,到付。” 语气可谓十分不客气,如同指使佣人。 那人气得嘴斜鼻子歪,没说话,后头厨房走出老太太。 摆明听到她的‘大声宣传’了,意外地瞅着沈琛:“你作晚才回来,怎么今天就要走啦?不在这里过年啦?” “有事要办。” 沈琛随意给出四字解释,再往前走两步,外公从天而降,不悦地皱起眉头。 “大过年,什么生意什么钱犯得着赶回去?你外婆还给你留了早饭,有什么事一家人好好过完年再说。” 沈琛停在原地不动,双眼狭长而冷冽,翘起了唇角,缓缓说一声:“没必要。” 搁在往常他多半妥协。 毕竟对方是老人,毕竟对方掌控权威不容置疑,而且一年到头他们只碰几次面。 但现在他心情不好,淡然:“反正你们全家团圆需要的不是我,我需要的也不是你们。” “怎么回事,怎么说话的啊?”原先那人跳出来了,“阿琛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阿,我们大家看着呢,你可别仗着——” “有些事我觉得是时候说清楚了。 他温声打断,“那个房间是沈芸如的房间,那张床是沈芸如的床。我不是她,我并不喜欢住在那里,所以我不会再回来陪你们演戏了。” “还有。” 走到门边停下来,隔一段长长的距离望过两位僵化的老人,沈琛轻但清晰地留下一句:“祝您新年快乐,连着以后所有的份。” * 出门才发现浓云严密遮着天幕,犹如一条积灰的厚毛毯。 突降的狂风骤雪迎向航空,正常飞机航班尽数推迟,私人飞机不例外。 “抱歉,沈先生。”负责人专程前来解释:“这个天气实在不适合起飞,危险系数很高,希望您能理解。” “没事。” 沈琛借手机,往沈音之那打电话,没接通。——以她常年静音,常年翻床倒柜念叨‘手机手机,你在哪里呀’的做派来看,拨通才是中奖。 想着周笙不在南江,备用通讯录又在笔记本电脑里,他索性坐在机场里,鼓捣起手机。 弄着弄着突然开了机,运气不错。 然而不给他翻通讯录的机会,下秒钟来电响起,备注显示:冗城疗养院。 “喂,是沈先生吗??” 对方语态焦急,火急火燎地倾诉:“是这样的,我是晋江老年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小科,您还有印象吗?我是去年开始接手照顾陆老先生的,之前都没有出过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他——” 陆老先生,他的生父,陆三省。 仿佛在避讳什么话题,她声音挤压到很低,委婉道:“他好像有点反常,到处收集尖锐物品。今天不到十点就要求吃中午饭,要牛排以及意大利面。我问过负责医生,确认老先生可以吃这些东西才准备的。没想到他趁我一个不注意,就用刀叉割了自己的手腕。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 小科,没印象,听起来像个好心但做事毛躁的年轻姑娘。 切牛排的刀叉也不锋利。 “现在怎么样?”沈琛问得很敷衍。 “现在好像刚稳定下来,我从十点半开始一直打电话给您,但您的手机拨不通,您要过来看看他吗?” “不用了。” 没什么好看的,年年这个时候闹几处似真似假的自杀,习以为常。 沈琛确认完情况就想挂电话,但眨眼之间又想起,没人知道陆三省为什么要自杀。 关于父母,梦外的故事和梦里差不了多少。 无非沈芸如对中看不中用的陆三省一见钟情,在陆三省创业危难之际,不顾父母反对下嫁而去,因此和沈家断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