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众人一呆,片刻后尽皆大笑起来! 萧夫人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转头低声对少商道:“真正能守望相助的挚友何其难得,如你万伯父这样的,有一个足矣。” 少商点点头。 楼府前院有两列极为宽阔的排房,相对而建,中间由茂盛繁密的花木分隔,并有一条细长的直廊连接两边,俯视便如一个斜斜的h形。女宾在左列排房,男宾在右侧。 楼大夫人便如忘记了那日的争执般,热情的拉着少商母女满屋转悠,一会儿引见几个本家的亲戚,一会儿拜见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妇。少商岁数和辈分都小,几乎见人就拜,躬身弯腰到头晕眼花,总算前头来了一个八十余岁的白发老翁。楼大夫人忙带着少商走到廊上去叩拜,嘴里呼着‘老舅公安好’。 这位颤颤巍巍的班老侯爷与楼垚过世的祖母是兄妹,也恐怕是整座都城里最高寿之人,平日宫里赏赐食药,皇帝总不会忘了这老人一份。 班老侯爷年纪看着有些糊里糊涂的样子,等少商行礼起身后打量了半天,然后咧着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大笑,拍着身旁楼垚的肩膀,道:“阿狗呀,你这新妇甚是貌美!我早与你说过了,娶个貌美的新妇比甚都要紧,你看看阿猫娶的那妇人,所以才走那么早的……” 楼垚满面通红,拱手不敢辩驳,搀扶着班老侯爷的白面少年无奈道:“大父,这是楼家的阿垚外弟,不是过世的父亲!” 楼大夫人苦笑着不住叹气,楼二夫人却喜笑颜开,连声夸老人家真有眼光!为防止老头继续说出不应当的话来,楼垚连忙和班小侯爷一道扛着老人离开。 各种行礼完毕,少商,程姎和万萋萋照例被婢女领去了偏厅小女娘处。 程姎心下惴惴,扯着少商的袖子,道:“今日若有人再编派我们,我们直去找大伯母就是。你可千万莫发急呀!” 万萋萋不满道:“怕什么!大好的日子,哪个敢错生了狗眼欺侮我们,你们不用动,看我的!” 少商叹口气,道:“堂姊放心,今日我绝不吵嘴,更不会打架了。萋萋阿姊,你也不许动。就你的本事,那一屋子女娘还不够你打的呢。” 走进偏厅,满室穿红着碧的小女娘都眼不错的望来,少商笑眯眯的走了过去,左右两手拉着程姎和万萋萋,端正的给众人见礼,众女孩纷纷还礼。坐在角落的楼缡慢了一拍,不甘不愿的也还了礼——显然那日后被收拾的不轻。 最惊奇的是,她身旁的王姈居然笑容满面的上前挽着少商的手,满口‘当日是场误会,都是阿姊我的不是’,少商倒有些佩服这小姑娘的心理素质了。 今日估计是少商自‘出道’以来,最平和宁静的赴宴之行了,众女孩吃着喝着,谈笑风生,绝不会说任何不痛快的话,也绝不会出现任何不适当的话题。少商很满意,本来嘛,她也不想出去一回就闹腾一次。 心情一好,当万萋萋吹嘘自家把子横笛吹的好时,少商便顺着女孩们的起哄,从袖中摸出心爱的青竹横笛,凑兴吹奏一曲——笛声宛如空谷和风,春日细雨,饱含着柔缓温存的情意,令听者不禁微微而笑,仿佛想到了最温柔美好的童年往事。 笛声传至隔间正厅,妇人们纷纷放慢了手中动作,神情柔和的倾听,朝萧夫人露出比适才寒暄时真诚百倍的赞赏之色。 一曲终了,堂内女孩们看少商的眼神都变的善意起来,她们心中俱想,能吹出这样动人曲调的女孩如何会是传言中那般可恶可笑。 少商低头抚笛,微微而笑。 她第一次意识到,也许不仅仅是程太公的天赋遗传,也许自己本来就有那么一点点音乐基因。只是,上辈子的她,过的粗野荒蛮,激进愤慨,除了目的性极强的读书读书再读书,她从未享受过其他美好的学习,乐器,歌声,画画,舞蹈……她一样都没试过。 单纯的,发自真心的,仅仅为了热爱和美好而学习,而这些曾被她嗤之以鼻的东西,原来能让人这样快乐。 “……咦,这不是十一郎么?!”不知哪个女孩喊了一声。女孩们犹如追逐光源的萤火虫,倏然聚到东面窗台栏杆上。 少商也起身,透过女孩们头颅间的缝隙,她看见对面排房的露台上,凌不疑衣袂飘飘,孤身遥遥而站。隔着几十丈的直廊,并不能看清那位年轻俊美的将军的神情。但他颀长如松枝的身姿,在春日骄阳下,风姿烈烈,绮丽如梦。 一位少女按着胸口,娇叹一声:“我心痛煞!十一郎这模样,我便是嫁了人也永生不会忘的!”另一个少女目含清泪,哀婉道:“我就是嫁三回人也还是要心痛的!” “我嫁十回也不忘……”——女孩们纷纷哀怨起来。 这时,沉默不语的王姈忽抬头,笑道:“少商,你呢?” “让我想想啊……”少商用手指一个一个按着袖子笛子的音空,假作抚胸惊呼,“我说我怎么不痛心呢,原来是我变心了!” 此言一出,哀怨的小女娘们纷纷大笑起来,落寞一扫而空。 众女孩再次落座,大约是发觉彼此饭的都是同一个爱豆,此刻笑谈起来比适才似乎更加畅快自在。程姎终于放下担忧,和新结识的一位同样害羞腼腆的女孩聊了起来;万萋萋对着三五个才十岁出头的小meimei们吹嘘她某次独力痛打四名宵小之辈的传奇往事。 少商捧着一碗粟米热汤,微微出神。 其实,这世上有那许多美好的事——按住音孔时发出美妙音律的横笛,春风飘荡时如雪花般的杨柳飞絮,廊下那块一踩上去就会微微翘起的青石板台阶,被自己调戏而无法回击时楼垚的红脸……还有,凌不疑。他是个很好的人,能这样远远看着真是太好了。 神游天外不知多久,莲房忽从外面小步进来,轻轻悄悄的伏在少商身旁,压着耳朵低语了数句。少商懵懂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啥?他要见我?! 这年头美男子都这么不按套路来的吗,难道他不该像袁善见一样,静静的在山石旁池水边等自己吗,居然就这么大咧咧的让婢女传话?难道自己是跟他有私情之人,不要脸的在未婚夫的家中和旁人幽会?! 莲房低声道:“凌大人还有三句话。第一,他是真的有话要和您说。第二,他叫女公子放心……他……凌大人说,他不会害您的,请,请您相信他。” 少商怔了一下,再次伸手进袖中去抚笛孔,从第一个摸到最后一个,然后轻轻一笑。其实,她是相信他的,不过嘛—— “我不会去的。你去跟他说,此事不妥当,还是算了。”可惜,她的浪漫细胞不足以支撑她去冒险,她又笑问,“对了,不是三句话吗。第三句呢?” 小侍女神色纠结,为难道:“凌大人说,你若不去,他就自己来找你。到时惹出大事来,您就等着退亲嫁给他好了……倘若您不去,他就当这是允婚之意!” 少商微张着嘴,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第56章 少商只犹豫了九又四分之三秒,随即托言更衣,扶着莲房的手微笑着退出偏厅,相比脸色发白的小婢女,少商连指尖都没颤一下。 萧夫人说,真正可以守望相助的人不用多,一个足矣。这句话很有道理,少商不愿意为自己的执拗而在未来道路上失去一个强大的助力。她自然可以寻找种种巧妙的借口来推脱,甚至去找楼垚一起过去,但像凌不疑这样厉害的大人物,最好的相处之道就尽可能真诚,而非使用一堆‘聪明’的伎俩。 少商原本还踟躇着如何过去,谁知凌不疑提供的办法简单有效,只用两件寻常的薄绸斗篷遮盖住主仆二人的头脸,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去便是。今日园内小女娘众多,路过的仆从们又不会上前盘问。没走几步,主仆俩来到一条偏僻的花树夹道,只见一个高挑颀长的锦衣公子双手负背,静静的独自站在那里。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随即回头转身。 少商心里叹气,脸上却堆着十分标准的笑容,躬身作揖:“不知凌大人……” 话还未说完,凌不疑忽道:“你是听见我找你就过来了,还是待你的婢女转述我的第三句话才过来的?” 少商笑容一僵,立刻正色道:“凌大人不但与小女子有救命之恩,还屡次相助,这般热心仁厚,小女子自然……” “嗯,那你就是听了第三句话才过来的。”凌不疑不缓不急道。 少商:…… “你口口声声恩德难忘,可行事又如何?”凌不疑面上还带着微笑,言语已然发冷了,“可见,跟你讲情分毫无用处,非要听到要挟之言才肯来。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 少商的额头隐隐发热,急道:“不是不是!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凌大人您若跟我万伯父一样的岁数和长相,我会立刻飞奔过来的!大人你长的这么好看,又英年……啊不是,又年纪这么轻,我……我哪敢随意凑上来!你不知道,刚才你在对面那么一站,堂内的小女娘们都跟疯了似的,要是让别人看见我跟您一处,我怕看不见明早的日出呀!” 凌不疑道:“嗯,你平日早晨都能看见日出?” 少商又一次:…… “张擅说,那几日清晨你要领人开拔车队,起身出来时脸色比见了十窝匪贼还难看。你怕是不常早起?”凌不疑眼中已带了笑意。 少商有心辩解是因为舟车劳顿旅途不适的缘故,但想想程府车队从都城出发都一个多月了,这个借口太牵强,只好讪讪道:“张将军看起来很沉默寡言的……”怎么这么碎嘴子! “女公子看起来也是很知恩图报的。”凌不疑淡淡道。 少商急的脑门冒汗:“我是知恩图报的!当日救命之恩历历在目,我,我……”她情急之下,再度开怼,“凌大人,人家真豪杰大丈夫都是施恩不图报的!” “我叫你上刀山下火海了么。不过屈尊一见都不可得,将来我若真有难处,上门求助,怕是连你家的门都进不去。” 凌不疑生的容颜无双,辞风却厉如刀剑,丝毫不留情面。 少商气结,终于嘴逢对手,甘拜下风。她躬身作揖,道:“凌大人,小女子错了,真的错了!我应该一听到您的召唤,二话不说飞奔而至的。”这真是划时代的一幕,算上幼儿园,小初高中连带大学,她都没这么诚心诚意的认过错。 “若是再有下回呢?”凌不疑道。 少商向天拱手,大声道:“就叫坏人将我煮着吃了!”这对她而言是最可怕的毒誓了。 凌不疑静静了看了女孩一会儿,笑中却带有郁郁之色:“你陪我走会儿。” 少商揩了把汗,连忙点头,上前随行。 莲房远远在后跟随,那位凌大人虽然生的好看,可却吓人的紧,哪怕笑着说话,也隐含一股肃杀冷漠。自家女公子也算有胆色了,不但敢辩驳抵赖,还敢赌傻咒。 这条花树夹道甚是僻静,蜿蜒曲幽。凌不疑身高腿长,却有意放慢脚步,让女孩能和自己并行。少商走在他身旁,侧首抬头看去,只觉得他肩膀宽阔,背形像山脊一样延伸,面庞的轮廓深邃俊美。他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慢慢走着,眉头深锁,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油画里远古时代沉默的神祗。 他虽和袁慎一样年岁,但少商总觉得他比他们都年长,她敢跟袁慎打嘴架,却从不敢在凌不疑跟前造次,大概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成熟’的男人。 走的再慢,也有到头的时候。“凌大人,没有路了。”少商一愣。 原来这花树夹道是条死胡同,向左一拐便是尽头,此处摆放着一张小小的雕程虎踞形的石桌,外加两只石墩。 凌不疑轻轻嗯了一声:“是呀,到尽头了。”他沉默片刻,自提衣摆坐到石墩上,“你陪我坐会儿。” 少商赶紧也坐到石墩上,四下张望一通,发现此处幽冷,仿若置身百花深处般,花芬沁人,寒意不觉。 两人无言,未坐片刻,凌不疑忽的沉声道:“有人来了。” 少商大惊失色,慌张的站起身来:“这,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难道是来捉jian的?!可这里是死胡同,逃都没地方逃呀。 “不用怕,你和婢女躲到那里去。”凌不疑往角落的花墙处一指。 少商定睛一看,暗叹好地方;然后立刻拉着手脚冰凉的莲房,猫腰钻了进去。 片刻后,只听脚步急促,少商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去,只见两名华服少女手拉手气喘吁吁奔了过来,竟是王姈和楼缡。 “十一郎,真的是你?!”王姈喜出望外,一边忙不迭的整理衣衫头发,“适才阿缡家的侍婢说看见你往这里来了,我还不信呢。” 楼缡跑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珠子牢牢盯着凌不疑:“……不是说,你和两个女子往这里来了么,她们人呢?” 凌不疑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目如利剑,楼缡被吓的不敢说话。 王姈立刻拉了楼缡一把,示意她闭嘴,再转头笑道:“定是侍婢看错了,十一郎独自在此躲清静呢。” 凌不疑道:“既知我在此躲清静,两位就此离去。” 王姈和楼缡十分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总算王姈反应迅速,笑道:“姨母最近老念叨十一郎你呢,说这又过了一年,你还孑然一身,叫她十分记挂呢。” “这话是皇后说的?”凌不疑冷声道,“若是皇后没说这话,王娘子可知罪。” 王姈人都傻了,赶紧道:“不不不,我日常陪着宫中,姨母虽嘴里没说,但我知她心里的意思!姨母和陛下都盼着十一郎娶妻呢!”自家姨母总不会要推外甥女去领罪。 “娶谁?王娘子你吗。”凌不疑连坐姿都没动一下。 王姈顿时面红过耳,她自有这个意思,可却不好意思说出口,谁知一旁的楼缡赶紧道:“那有何不可!阿姈姊姊才貌过人……” “我喜欢美貌的。”凌不疑忽然打断。 王姈一傻,楼缡嘴巴一快,道:“难道阿姈姊姊不美貌么?” 这话一问出来,花墙后的少商差点笑抽筋——这果然是亲堂兄妹,和楼垚一样的呆头呆脑。 果然凌不疑就直接问王姈:“你自以为十分美貌么?” 王姈顿时周身冰冷,深觉受辱。她自是认为自己长的不差,但也经不住这样的盘问呀。 楼缡自知失言,却不肯服输:“十一郎此言差矣,娶妻娶贤……” 凌不疑不去理这小姑娘,再次直接问王姈:“你自以为十分贤淑么?” 王姈再不能忍耐,羞愧难当,忍着泪水跺脚飞奔离去,楼缡愤愤的瞪了凌不疑一眼,也跟着跑去了。 等她们跑远了,凌不疑才道:“出来,别忍了。” 莲房首先跨脚出来,扶着笑的满脸通红的自家女公子,脸上还留着用手牢牢捂嘴留下的印记。少商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王姈又都跟自己不对付过,是以没有生出半分怜惜之意。那日楼缡意图羞辱自己之后,楼垚虽也曾责骂过堂妹,但少商觉得这会儿才算真正解气! 过了好半天,少商笑够了,才平复下情绪,端正的坐到石桌旁。 “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凌不疑神色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