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陈萱低头纳着鞋底,一直愁到守完岁。十二点钟时,魏家男人们在院子里放了代表“高升”的二踢脚,魏老太太的牌局也散了,大家各回各屋。 陈萱随着魏年回屋,二人洗漱后,魏年被子一蒙头就要睡了。年三十这夜,屋里的灯是不灭的,院里的灯也亮着,整个北京城都沉浸在新春的喜庆中。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陈萱终于拿定了主意。 陈萱看着蒙头的魏年,两只手扭在一处,扭了半日方说,“阿年哥,能跟你借一块五毛钱不?” 魏年听陈萱这话就露出头来,他头枕双臂,一张面孔雪白漂亮,衬得那极村气的鸳鸯戏水的被面都显得没那么艳俗了。魏年好奇,“你用钱做什么呀?”大过年的,陈萱竟然找他借钱。 陈萱因为自身的贫困,窘的脸都红了,她一向喜欢魏年的漂亮,这个时候,却是根本没顾得上看魏年一眼,低头小声说,“明儿大年初一,今儿下晌我同阿银糊红包时才想起来,得给孩子们准备压岁钱,我没钱,想着,先借你一块五,一个孩子五毛钱,等以后我想法子挣了钱,再还你,成不?”因事情有些丢脸,一开口,陈萱索性一股恼都说了出来。她绝不想再重复前世孩子们给她拜年时,那种两手空空的羞愧与窘迫。 魏年听竟是这样,又是想笑又是无奈,支起身子道,“你去衣柜里我大衣里袋的钱包拿就是了,每个月爹也会给我发一份工钱,虽然不多,就算零花,我都放里头的。前几天我放钱你不还见着了,至于愁一大晚上。” 陈萱一见魏年肯借钱给她,心下很是高兴,又极感激魏年,想着,得说几句魏年爱听的话让魏年高兴才好。陈萱便道,“你也知道咱俩早晚要分开的,我虽见了,却不好用的。阿年哥,我如今在你家吃在你家住,都是极大情分了。就是这钱,也是我借的,等我想到挣钱的差使,挣了钱就还你。” 陈萱这样客气,魏年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人,只是不愿意这桩亲事,陈萱在亲事上明理,魏年就觉着陈萱是个好人了。听陈萱这样说,魏年笑,“也不用这样,咱们就是不做亲,原也是亲戚。”是的,魏陈两家,原是远亲。 陈萱笑笑,过去衣柜里取出魏年的钱包放到小炕桌上,又拿出下午新糊的红包,取出三张五毛的各红包里都放一份。魏年提醒陈萱一句,“你再多放两个红包,年初二大姐就带着阿丰阿裕回来了。” 陈萱想着,这钱是她借魏年的,以后她是要还的。她同大姑姐关系又不好,干嘛要费这个钱,陈萱便说,“大姐也知道我是从乡下过来的,没什么钱。” “你可别这样,你要是不给她家孩子压岁钱,她还不得吃了你啊!咱娘还不知要怎样念叨。”魏年连忙又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毛钱的票子给陈萱,说她,“再装两份,就当买个清静。” 陈萱把丑话说在前头,“那这个算你的,可不是我借的。” 魏年忍笑,“成成,算我的,算我的。” 陈萱却是没红包了,就把这两张票子先收起来,道,“到时直接给吧,没红包了。” 魏年无所谓,估计他大姐只要见着钱,也不在意有没有用红包装。 把红包收好,陈萱给魏年将钱包放回衣柜的大衣里袋,想着,虽是借的钱,好在明天能支应过去,陈萱终于放下心,睡了个安稳觉。 待第二日,孩子们拜年,长辈给发红包的事也很顺利。只是红包发了出去,欠魏年的一块五毛钱可怎么还呢?陈萱发现,借钱的时候觉着很不好意思,很窘迫,可是,这想法子挣钱的事,比借钱还要难一百倍不止。 陈萱唯一安慰的便是,魏年一向大方,倒是没催她还钱。 可这样一笔巨款压在陈萱心头,陈萱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借了人钱,那是要当天大事的。 陈萱简直未有一日能忘。 于是,从大年初一始,陈萱就开始发愁还钱的事了。 第9章 我的名字 陈萱的心事,魏家人是全然不知的。 就是“债主”魏年,估计也不晓得,陈萱为着还他钱的事又愁上了。 倒是大姑姐魏金年初二回娘家后私下同她娘说,“我怎么瞧着,二弟妹好像有什么心事?” “她能有什么心事啊,有吃有喝,大过年的,能有什么心事?”魏老太太掰了一块大闺女带回的洋点心,觉着入口绵软,就是有点酸味儿,就说了,“这怎么有点儿酸啊,是不是面没发好。” 魏金笑,“妈,面包这东西就是这个味儿,不酸不正宗。” “你说这洋人,长的怪,吃东西更怪,像咱们吃的馒头、包子、面饼、窝头,那真是,该发面的发面,该筋道的筋道,要我说,这些洋人,也不会吃。”魏老太太盘着腿点评,“这洋馒头,可没咱们自家蒸的馒头好吃。” “人家这叫面包,可不是什么洋馒头。” “不差不多么,宣腾倒是挺宣腾,瞧着也大,就是不实惠,还是咱家蒸的馒头好,实惠还顶饱。”魏老太太说大闺女,“以后别给我弄这些个洋事儿,还不如去稻香村给我买上二斤黄油枣泥饼实惠哪。” “哎,要我说也是,我也觉着味儿有些怪,是你女婿,说现下北京城都吃这个,想着您老人家没吃过洋点心,一大早赶去买的,还是新出炉的。”魏金说着丈夫的孝心。 魏银指着个奶黄餐包,说,“这个奶黄包还好。” 魏老太太觉着洋人吃食味儿怪,不再吃了,把剩下的面包递给闺女,“你爱吃,你把这个吃了吧。” “我都吃过奶黄包了。”魏银不吃。 魏老太太就递给了云姐儿,云姐儿说,“我想吃小姑吃的奶黄包。” “就知道挑嘴。”魏老太太说一句,还是挑了个奶黄包给她,就把大半个面包给了李氏,说陈萱,“阿萱乡下来的,定也吃不惯这怪味儿。” 陈萱也没太想吃这些个洋点心,只是一笑,没说话。 李氏却是个厚道的,那面包不小,魏老太太只是掰了一块尝,还剩下大半个,李氏只是撕了一半,剩下的悄留给了陈萱,陈萱尝了尝,觉着,她可能就是跟魏老太太一个口味儿,她觉着这种叫面包的包子,不如家里蒸的白菜rou包好吃。 年下是不能动针线的,于是,陈萱和李氏的活计就是给家里做一日三餐了。而且,从魏金回娘家时起,魏老太太晚饭后也不用儿媳妇服侍了,打发她们各回各屋。 陈萱知道是什么缘故,年下好吃的最多,像魏家,鸡鱼肘rou都是年前就炖好的。像晚上,只要魏金来了娘家,她都要吃夜宵的。若是俩儿媳都在,这是叫儿媳一起吃还是不叫儿媳一起吃啊。魏老太太舍不得东西,就把陈萱李氏都打发回自己屋了。 陈萱一腔心事,回屋正好琢磨着挣钱还债的事。 陈萱正愁如何“还债”,魏银就过来了。陈萱还说呢,“你怎么来了?” 魏银笑,“我怎么就来不得了,二哥不是还没回来。” 陈萱听出魏银话中打趣,反正她与魏年早晚要分开的,也只当没听懂。外头冷,陈萱拉魏银进屋,摸摸她身上的棉旗袍,还说呢,“该穿件大衣裳。”又说,“我以为你得在老太太屋里吃炖rou哪。”并不是不愿意魏银过来。 “妈就是这么抠,一有好吃的,就把大嫂二嫂打发出来了。二嫂,你吃不吃,我去给你端半碗!” 陈萱连忙摇头,“晚上吃的怪饱的,我一点儿不饿。” “我也是。”魏银跟着二嫂坐炕上,接过二嫂倒的热水,握在掌中暖手,就说,“你看大姐都胖什么样了,成天介回娘家没别个事,就是一门子的吃。连带阿丰阿裕,全都吃成了小胖子。” 陈萱对于孩子的审美很大众化,“大胖小子,才有福气呐。” “人一胖就显得蠢。”魏银跟陈萱说大姐魏金,“大姐也成天说她自己个儿胖,我都说她,知道胖还吃个没完呐。每天晚上,不是鸡就是鸭,她不胖谁胖。” 魏银说呢,同陈萱俩人都笑了起来。 魏银是闲着没事,过年又不能动针线做衣裳,她也不愿意在魏老太太屋里看着外祖孙四个吃炖rou,就过来找陈萱说话,跟陈萱商量着开春做衣裳的事。陈萱听着都是旗袍的样子,想着魏银生得好,个子高挑,人也是匀称,穿旗袍再好不过,遂点头,“你穿旗袍好看。” 魏银撺掇陈萱,“二嫂,你也做一身。” “我可不做。”陈萱道,“我有衣裳呐。” “二嫂你的衣裳多是大褂,旗袍就那一件,再说,你那件是大棉的,开春就暖和了。” 魏银这一说,陈萱又想到一件愁事,她嫁过来时是冬天,所以,两身衣裳都是棉的。至于四季衣裳,婶子说家里艰难,又说魏家开衣料铺子的,嫁过来不怕没有衣裳穿。想到这里,陈萱心下一叹,就是魏家开银号,那跟她其实也没半毛钱的关系啊。 倒是她,还欠魏年一块五哪。 不过,衣裳这事倒是难不到陈萱。 人总是有法子的。 陈萱想着,待到天暖,她把衣裳改成夹的。待再热一些,她就把夹的改成单的。 有了法子,陈萱一身轻松,想到上辈子竟是就知道闷头死穿那两件棉衣,一直穿到快立夏,魏老太太实在看不过去,给她一块库底子的料子让她裁了衣裳。哎,那时可真笨呐。 陈萱不由一笑。 “二嫂你笑什么?”魏银道。 陈萱自不能与魏银实说,想一想那窝囊的前世,陈萱看魏银也没事,还是先问了一句,“阿银你现在不忙吧?” “不忙,怎么了?” 陈萱试探的问,“你要是不忙,能教我写一写我的名字不?”她又连忙分辨了一回,“我就是想着,你看我,字也不认得一个,说来,我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二妹,你若有空,能教我认几个字不?” “这有什么不成的,只是,我认的也不多。不过,简单的还是成的。”魏银最先教给陈萱的,便是陈萱的名字。 魏银说自己认字不多,可是,在陈萱眼里,这已是很了不起了。魏银要回屋拿笔,陈萱摆摆手,下炕从茶具柜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支笔来递给魏银,问,“这个能用不?”这是魏年偶尔会用的一支钢笔,这钢笔,极是漂亮,黑底金纹,有一种陈萱极是敬畏的贵气。 魏银取下笔帽,笔尖竟是金的,魏银又赏鉴了这钢笔一回,同陈萱说是极有名的牌子,只是,在哪儿写呢?屋里虽有笔,却是没纸。陈萱想学写名字的心特别的急切,她都没容魏银回屋拿本子,左右扫一眼,最后直接伸出一只手,认真的说,“就在我手心写吧。” 哎,这笔写字更是了不得,与陈萱以前见到的村里秀才们写字前磨墨铺纸的那一套完全不同,钢笔的笔尖在陈萱布满老茧的掌心随意一划,就能写出字来。魏银写了工工整整的两个字:陈萱。 指着陈萱做了解释,“陈是二嫂的姓,萱是二嫂的名字。” 陈萱极认真严肃的望着这两个字,心下欢喜的,心砰砰乱跳,那种既欢喜又紧张的心情,比上辈子嫁到魏家时更甚。陈萱情不自禁的喃喃,“这就是我的名字啊。” 魏银一笑,“是啊,这就是二嫂的名字,陈萱。” “陈萱。”陈萱望着掌中的两个字,一时间,竟似入了迷,着了魔,又似灵魂一瞬间的激荡,有什么东西,隐隐的自心底破土而出。 她想,原来,我的名字是这样写。 当晚,陈萱用指尖醮着水,在小炕桌上把自己的名字写了许多遍,一直写到魏年回家。陈萱忙匆匆的用抹面把小炕桌擦干净,魏年与陈萱说,“洋文先生找好了。” 陈萱问,“什么时候过来上课,我再把西配间收拾一遍。” “过了十五就来,每天晚上教俩钟头。” 陈萱把时间记下,想着十六之前可得把西配间再好生打扫一回。当天晚上,陈萱却是做了个恶梦,在梦里,她怎么想都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如何写?于是,一遍遍的想,一遍遍的着急,我的名字怎么写?我怎么忘了呢?对了,我写了掌心了!低头一看,掌中唯有厚茧,名字哪儿去了!我的名字呢?! 陈萱完全是给自己急醒的,她从炕上猛的坐起身时,魏年也拉亮了灯,魏年揉着一双惺忪睡眼,迷迷瞪瞪的看陈萱,“怎么了,睡觉还大喊大叫的。” 陈萱先低头看自己手心,见名字还在,脑子里回忆一遍,嗯,怎么写也是记得的。陈萱虚惊一场,心下松口气,严肃着脸对魏年道,“没事,做了个梦,睡吧。” 第10章 大嘴巴 过了初八,魏家铺子就开张卖货了。 到正月十五元宵节,魏老太太带着魏金赵丰赵裕云姐儿去隆福寺赶了庙会,看了一整天的戏,下晌午才回家。 待正月十六,魏年请的教洋文的先生就到了。这位先生姓焦,瞧着三十几岁的模样,鼻梁上架着一幅银边圆眼镜,一身三件套西装,瞧着挺斯文。魏年每天晚上跟着先生学洋文,陈萱征得魏老太太同意,每天晚上都会给西配间拢上一盆炭火,以免焦先生和魏年会冷。再有大姑姐魏金使唤着她做宵夜时,陈萱还私下问魏年,晚上饿不饿,要不要也给他和焦先生做一份。 魏年与陈萱同龄,都是二十岁,陈萱是因为心事多,再加上不愿意看魏老太太的脸色,所以除了一日三餐,别个是一口不多吃的,以免魏老太太不高兴。魏年不一样,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魏年就点了头,“也好。” 陈萱第二天同魏老太太说的,魏老太太虽然有些心疼宵夜的增加,不过既然是儿子和先生吃,魏老太太咬一咬牙,也是舍得的。哎,说来,如今年前煮出的鸡鱼肘rou的都吃完了,每天就得做新的,说不得叫李氏采买时多买一些了。 不过,魏老太太还是吩咐李氏和陈萱,“打羊rou饼时,别净做大葱羊rou的了,这得多少羊rou够啊。家里还有白菜,掺些白菜,又出数又省钱。” 李氏陈萱反正没的宵夜吃,都点头应了。魏金却是不依,“羊rou掺白菜不好吃,那叫什么味儿啊!唉哟,我说妈,你心尖子上的小儿子,学习一晚上的洋文,想吃个羊rou饼您老还要掺大半菜叶子,那是给你儿子吃,又不是给外人吃!”说李氏陈萱,“别听妈的,羊rou饼就得羊rou大葱馅的才香。”又同魏老太太道,“您看人家那先生,长得斯文,穿的也洋派,您这羊rou饼里掺菜叶子,人家先生若不晓得,还不得以为咱家经济困难呐。” 魏老太太受了魏金这一通的抱怨,却是将眼一翻,绑着裤腿同魏金道,“这要是有钱的,哪个会每天晚上出来,这么点灯熬油的给人做先生挣大洋。我说丫头,你别遇着个穿的洋派的便觉着那样的人都有钱,多就是个样子货,说不得就外头这一件鲜亮的,里头补钉撂补钉的也说不定!” 魏金给她娘一说,也不分辩这个了,索性就直接说了,“反正,羊rou饼里不准放白菜,难吃死了,我最不爱吃白菜味儿!” “说来说去,不是你弟不喜欢,是你不爱吃白菜的!”魏老太太噎大闺女一句,对于羊rou饼里要不要掺白菜的事,也没再说了。 魏金嘟囔,“我也就在娘家才吃顿痛快的。” 魏老太太裹好裤脚,穿上鞋,就带着云姐儿遛遛达达的往大栅栏的戏园子看戏去了。 魏年对于每天羊rou饼的宵夜则有些不适应,晚上刷了牙同陈萱抱怨,“就是家里吃得起羊rou,也不要见天的羊rou饼。” 陈萱道,“大姐就爱吃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