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那天葬礼之后，陆之昂像是一夜之间被抽去了精气神，眼睛里的光采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所吞噬。他甚至学会了酗酒，一整瓶一整瓶地往下灌，从早喝到晚，喝了就睡，睡醒了再起来喝。

    顾甜在一旁陪着他，看着他蜷缩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红着眼睛望向前方空气中的虚无，静静地舔舐着心里裂开的空洞，却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暗藏汹涌的平静在持续了好几天之后终于被陆爸爸所打破，陆之昂和陆爸爸大吵了一架，冲出了陆家，两天两夜没回来过。陆爸爸想给彼此一点时间冷静一下，就出差去了外地，拜托顾甜和傅小司把陆之昂带回来。

    *

    这天晚上，顾甜和往常一样牵着宙斯去寻找陆之昂的身影，这一次她把搜寻路线延长到沿海一路的美食街，却依然一无所获。当顾甜转身准备回陆家的时候，宙斯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

    前面小巷深处的一家大排档外，一群穿的花里胡哨、浑身流里流气的混混们中间，突兀地坐着一身白衣、面无表情地灌着酒的陆之昂。许是听到了熟悉的狗叫声，陆之昂抬头看了顾甜一眼，拿着酒瓶的手顿了顿，复又闭着眼对着瓶口灌了起来。

    两天的担心与焦急涌上心头，顾甜气冲冲地拉着宙斯走到陆之昂面前站定，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陆之昂并没有理她，反倒是旁边一起坐着喝酒的小混混吹了下口哨，流里流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顾甜，猖狂无理地戏谑到：“呦，小妞挺正的啊！别总盯着旁边这位帅哥啊，他不理你，找哥哥我啊！我来关心关心你！”

    说着还直接递了杯啤酒，“来，meimei，陪哥哥喝几杯！”

    顾甜一听见喝酒就来气，她想起这两天自己和傅小司的没日没夜的寻找和忧心，她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就怕陆之昂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遭遇到了什么不测，甚至吃饭的时候就会想陆之昂吃饱了没有，气温下降的时候就会想陆之昂冷不冷，每天睡觉的时候就会想陆之昂有没有地方睡。可他呢？在外面这么久也不知道报一下平安，只知道喝酒喝酒！

    “喝你个头啊！”顾甜一把夺过啤酒杯摔在地上，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

    “我给你脸了是不是？好话你不听，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小混混上前一步掐住顾甜的下巴，随手拿起一瓶啤酒就要往顾甜嘴里灌。

    “你敢动她一下试试！”陆之昂突然暴起，一拳打向混混的脸。

    “好啊你！敢打我？！”混混明显被激怒了，没想到一直事不关己的陆之昂突然动起手来，他开始吆喝起同伴来，“兄弟们，给我上！”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带着个累赘——顾小怂的陆之昂，当陆之昂发现自己干不过他们这个悲哀的事实时，为了不让身后的顾甜受伤，他不得不紧紧抱着顾甜，把顾甜的头死死按在自己的胸口，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挨下一拳又一拳重击。

    *

    “之昂！”和顾甜一起寻找的傅小司随着犬吠声发现了被群殴的陆之昂，他立马跑了上去，挥舞起自己用来拿笔的拳头。

    可惨烈的事实证明，打架这件事真的不是靠脸的，就算你长得再帅，拳头不够硬，还是没用。这是顾甜看着鼻青脸肿的两人得出的结论。

    “嘶~顾小怂，你不能轻点吗？”陆之昂被顾甜擦药的手按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顾甜面无表情地横了他一眼，下一秒脸上传来的痛觉愈发清晰，“你刚刚给傅小司擦药可不是这样，怎么一到我就开始下狠手？”

    顾甜并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又加大了手上的力度，陆之昂开始惨叫起来，配着宙斯颇有节奏的叫喊声，竟有种熟悉的活泼感。

    傅小司看向陆之昂，夕阳的余晖下他的双眸再一次充满生机，久违的笑容也再次爬上了他的俊脸，也许并不那么灿烂无忧，但足够平静释然。

    他的喉咙哽了哽，仿佛有一团不知名的感动堵在了他的胸口，他微微勾起了唇角，缓缓吐出两字，“活该！”

    擦好药后，顾甜开始给陆之昂贴上绷带，她做得很认真、很细致，仿佛是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大手术似的，可实际上，不过是缠个绷带而已。陆之昂看着顾甜专注小心的眉眼，突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又想起了刚才他把顾小怂护在身下，而傅小司冲在他面前的样子，他轻笑了下，“顾小怂，小司，你们陪我去海边看日出吧。”

    “日落都没有过去，看什么日出。”傅小司嘴上抱怨着，可还是站了起来，牵着宙斯向大海走去。

    海边的断石上，三人一狗并肩坐着，感受着徐徐吹来的海风，轻嗅着湿润空气中携带的咸香，聆听着海浪趴在海滩上的低语，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

    这一坐就是近十个小时，久到顾甜已经靠在陆之昂的肩膀上睡得香甜，初生的日轮才缓缓从海平面下升起。

    “顾小怂！”陆之昂轻轻摇了摇顾甜的肩，“日出要开始了！”

    “陆之昂，你不要吵，”顾甜伸出一只手，往上拍了拍陆之昂的脸，眼睛还死死闭着，语气含糊不清，“我还想睡一会儿。”

    “算了，”陆之昂止住了傅小司想要继续叫醒顾甜的动作，轻轻环住了顾甜的肩膀，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打在脸上的阴影，笑得温柔，“她一定好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之前一直忙活着给我妈煲各种营养汤，还要逗我妈开心，这几天又一直担心我，她很累了，下次再叫她一起看吧。”

    “你也知道你很让人担心啊。”傅小司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波澜的平静，但关切的眼神却泄露了点点心疼。

    “我知道你们很关心我，”陆之昂微微苦笑，“我就是接受不了我妈不在的这个现实，其实我知道我爸当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知道他应该比我更痛苦、更伤心，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总觉得如果我责备他，自己心里就会好受一些。我也忽视了你们的关心，以为把自己藏起来，就不用面对残酷的现实。我是不是特自私啊？！”

    “其实你什么都懂，只是一时间你很难接受而已。”傅小司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好兄弟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其实心思比谁都还要细腻，比谁都要玲珑剔透。可是，知道并不代表能做到。傅小司拍了拍陆之昂的肩，看着这个初显成熟的青涩少年，“你别怕，还有我们呢，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

    右边肩膀上的手掌很轻，却也好像很重；左边的脑袋不轻，却也没有此刻心里的暖意沉。

    陆之昂仰起头，任由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

    mama，这是我最后一次放纵了；

    mama，我再也不会软弱了；

    mama，我一定会努力认真地过每一天；

    mama，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坚强而善良的人；

    mama，我会和爸爸好好相处；

    mama，我会替您完成未尽的梦想；

    mama，您在天堂里要好好的，您看，我也会好好的。

    ☆、陆之昂的小怂包17

    无论如何，这个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暑假终于结束了，陆之昂貌似也恢复到了以前任意而为的模样。

    只是有些时候当顾甜抬头望向陆之昂，他的脸上竟会挂着那种朦胧到模糊的浅笑。

    当然他看起来很平静，只是这种平静让人不由得生起一丝令人心酸的忧伤。

    当陆之昂带着金丝眼镜低头写题的时候；当他背后靠在三班外栏杆上等傅小司放学的时候；当他骑着车、少年如风地穿过cao场的时候；当他静静地埋头吃饭的时候；当他闭着眼躺在如茵草地上，微风拂过，阳光漫上鼻翼的时候，顾甜总是感觉到时光的温柔不肯。

    有时候，顾甜甚至会恍恍惚惚地怀疑起过去，那个自在如风、洒脱不羁的少年真的存在过吗？他真的曾以那么势不可挡的骄傲姿态强势地闯进她的生命中吗？他还能像当初那样没心没肺地笑吗？

    伟大的时间啊，你可以把以前那个阳光自信、无忧无虑的陆之昂还给我吗？

    时间不语，沉默一如往昔。

    *

    日子还是在一天天过去，以一种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笃定往前走着，大家慢慢地经历着各个或大或小、或喜或悲的决定，就像遇见收到了上海一家公司的歌手签约邀请，就像程七七被保送进了中央美院，就像李嫣然得知傅小司不再出国的决定。

    “遇见？”顾甜正边走边有说有笑地和陆之昂、傅小司商量圣诞节的庆祝事宜，刚走到三班门口就发现了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脸焦急的遇见，“你不是感冒了吗？”

    “对啊，”陆之昂接着说道，“你不在家好好养病，跑到学校来干嘛？”

    “是立夏！”遇见扶着腰喘了口气，才慢慢道出事情始末，“李嫣然约立夏今天见面，说什么要跟她道歉，我就怕李嫣然又起了什么坏心思！”

    “什么？”傅小司一听见立夏有事就立马慌了手脚，赶紧跑到三班教室，立夏不在，食堂里也不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众人心里的担心也慢慢增加，还好看到了大礼堂前紧张踱步的程七七。

    四人跑到大礼堂里，一眼就看到了正和李嫣然推推搡搡的立夏，他们松了口气，刚想走过去分开她们，便看到了高高的礼品架摇摇欲坠，架子正下方正是纠缠不清的两人。

    *

    傅小司想都没想，直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立夏。几乎同时，跑过去的顾甜看见傅小司已经抱住立夏滚向一边，下意识地拽过李嫣然扑向前方空地。

    礼品架轰然倒塌，上面的礼物也散落一地，稍慢一步的陆之昂和遇见赶紧围了上来。

    “顾小怂！”陆之昂把倒在地上的顾甜扶起，轻轻拥着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旁边的李嫣然此时也反应过来，她知道要不是顾甜及时拉住了她，现在压在架下的就是她自己了，她连忙撑起身体转向顾甜，“顾甜，你怎么样？”

    顾甜睁开紧闭的双眼，看着前方一地狼藉，神色怔怔。

    “顾小怂！”陆之昂看见顾甜没有焦距的视线，担心地在她眼前挥了挥手，“你怎么了？伤到哪了吗？”

    “哇~”顾甜突然转身抱住陆之昂的脖子，大声哭了出来，委屈得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抽抽噎噎地说道，“陆之昂，好恐怖啊！要是我慢了一步，砸死我了怎么办？我好怕啊！”

    一旁刚想表示感激的李嫣然满脸黑线，觉得顾甜扑过来的一瞬间自己眼里的英雄形象瞬间破灭。

    顾甜还在委屈得抽抽搭搭，不停碎碎念着自己有多害怕。

    陆之昂心疼中又掺杂着些许无奈，轻柔地拍着顾甜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安慰着。

    李嫣然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一脸尴尬地转移了视线，却看到另一边傅小司抱着立夏的紧张神情。

    呵~李嫣然自嘲地苦笑了下，既是笑自作多情的自己，更是笑痴心错付的那些年。李嫣然，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在傅小司的心里，你什么也不是，他怎么可能会选择救你而不是立夏呢？

    这一场做了十几年的梦，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陆之昂的小怂包18

    咖啡店里，顾甜一边挖着最爱的巧克力蛋糕，一边听着李嫣然的感谢。

    “顾甜，真的很谢谢你，”李嫣然仿佛一夜之间洗去了所有的浮躁与骄纵，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与平和，“马上就是艺考了，我文化成绩很差，如果受了什么伤参加不了艺考的话，我压根就上不了什么好的大学，甚至可能还会毁了我的舞蹈梦想。”

    说到这儿，李嫣然声音有些哽咽，从小到大她只有两个梦想，一个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芭蕾舞者，另一个是嫁给小司哥哥成为他的妻子。其中一个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如果她的舞蹈梦也碎了的话，她真的不知道该有多崩溃。

    “没事！”顾甜面对这么诚挚的感谢有些不好意思，而且道谢的这个人之前还和她互相看不顺眼，她更感觉到无所适从，“怎么说我们也是同学嘛，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被砸？”

    李嫣然闻言更羞愧了，“我们关系那么差，你还愿意救我，我是真的很感谢。”

    “你不是已经请我吃了这么多好吃的了吗？”顾甜指了指满桌的美食，搞怪地眨眨眼，“这就够啦！反正我也没受伤，只是拉了你一下就有这么多零食，说起来我还赚了呢！”

    “噗嗤~”李嫣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以前见到顾甜的时候，两人总是剑拔弩张的，她还从来不知道原来顾甜是这么有趣可爱的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追着傅小司身后跑，她一定错过了更多的美好吧？

    李嫣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伸出手拿着勺子搅了搅咖啡，“你之前一定觉得我很任性、很无理取闹吧？就算知道傅小司压根就不喜欢我，却还是恬不知耻地要跟傅小司一起出国，还总拿傅mama来压他。”

    “是有一点啦！ ”顾甜点点头，李嫣然的脸霎时拉了下来，顾甜连忙举起挖蛋糕的勺子瞄准她，“是你要问我的！”

    “你继续说！”李嫣然自虐般的想要知道顾甜对她的评价。

    “你要我说的哦！”顾甜放下手中的勺子，“我是真的觉得你很讨厌，不光是因为你总缠着傅小司，更是因为你为了傅小司而针对立夏做的一系列蠢事。高一刚入学没多久，你家司机就开车撞了我和立夏，可你们家居然想拿钱来封我们的口！还有啊，之前我们逃课去游乐场玩也是你向傅mama告的密。另外，高一艺术节是你故意拖延时长想要立夏上不了台的吧？上次的衣服事情，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再加上前天，你非要找立夏谈话，是为了傅小司出国的事情吧？”

    “嗯。”李嫣然羞愧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真的做了很多错事。”

    “不然你以为呢？”顾甜挑眉，“其实，你明知傅小司不喜欢你，却还是放不下对傅小司的喜欢我也能理解，毕竟我不也是......”

    顾甜意识到自己快要暴露内心的小秘密，赶紧及时刹住。

    “你不也是什么？”李嫣然一脸好奇。

    “这不重要！”顾甜心虚地直眨眼，摆摆手，想跳过这一话题，“我的意思是你这么多年的执念一时放不下很正常。但是，你干嘛要针对立夏呢？傅小司不喜欢你，这只能说明你不是他的菜。就算没有立夏，你们俩勉强在一起了，他还是不喜欢你啊！你真的会幸福吗？而且，没有立夏，还会有立春、立秋、立冬，那么多女孩子你防得过来吗？你不累吗？”

    “是啊，我很累。”李嫣然闭了闭眼，语气落寞，“这么多年来，一有女孩子靠近傅小司，我就开始紧张起来，不停地针对那个女孩子，就怕傅小司喜欢上她。我还一直去傅家讨好傅mama，因为我知道他们家一向是傅mama做主的，小司不敢违背傅mama的意见。为了能配得上小司，我学舞蹈，学做饭，学怎么样去好好照顾他。可是呢？遇到危险，他第一个想到的、去保护的还是立夏，而不是我。我这么多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吧，”顾甜见李嫣然这么颓丧，心里觉得她可悲又可怜，“你不是也找到了自己的舞蹈梦想吗？这也是好事啊！”

    “也是，”李嫣然吸了吸鼻子，“我还有我的舞蹈，它永远也不会抛弃我。”

    “就是，”顾甜握住了李嫣然放在桌子上的手，“学芭蕾的女孩子都是骄傲自信的，李嫣然，千万不要爱得这么卑微。你有良好的家世，有幸福的家庭，有美丽的外表，还有热爱的理想，你已经特别特别幸福了。你一定会遇到一个足够优秀、足够爱你的男生，你应该把眼光放宽一些。”

    “谢谢你，”李嫣然笑了笑，心里有些难言的感动，从小到大她眼里只看得到傅小司，没有一个玩得好的女生，也从来没有人会跟她说这么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可惜，她们俩已经没有时间来做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