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苍霁生时,天地早已没有古兽。故而他没有能够与原身匹敌的对手,纵横四海也是狂妄到底。谁知今日九天君化作的古兽,不仅能破鳞撕rou,还能啖火相喷。 苍霁从来不曾服过谁,当下眸中暴戾,已扯得犼兽吃痛长啸。天雨倾盆,这三界昼夜已混,四季已错。九天境中打得不可开交,中渡也陷入五常淆乱。 犼爪掼龙身,苍霁便轰然陷于宫殿楼阁,激起云浪翻滚。九天君爪摁着龙身,撕得苍霁鳞片飞溅。苍霁忍痛化人,九天君便随之化人,掌下已是血rou模糊。 “蚍蜉撼树!” 九天君嗤声欲下杀手,却见苍霁陡然擒住他一臂,将他猛掀在地。九天君坠地反拍而起,那臂间衣袖却已然裂开。 无数珍宝坠落而下,其间婴孩啼哭大作。那掌心莲花摇在半空,随着孩子一起掉向中渡。 九天君迈步欲追,苍霁已翻身而起。他无兵刃,拳脚之重却砸得九天君连退几步。 净霖跟着踏风追去,黑暗间孩子哭声飘忽。正踌躇间,却见追魂狱的方向火光大盛,天火炉翻滚在地,九天境刹那间便烧了起来。 云间海蛟脱身跃出,化作人身抱住孩子。宗音疾步向净霖,净霖探指与孩子小掌相触。 却无事发生。 婴孩哭过的眼望着净霖,净霖掌心空空,他的灵海已经竭尽,本相仍旧死寂一片。 “无用……”宗音愕然地说,“怎么会无用!” 净霖皱眉看掌,想要唤出石头小人,却发觉袖中空荡,连石头也不见踪影。 怎么会这样? 醉山僧杖竖脚下,他蹲在上边,对东君遥遥喊道:“你是不是算错了!” 东君也难得怔神,他说:“不该如此,怎会如此。难道真的要吃了孩子才行?” 苍霁被顿砸在地,九天君犼身在后,压得他龙啸都发不出了。他撑身翻踹,邪魔尽涌向九天君。 九天君兽声大响,周遭血雾竟然也散开了。他说:“我知世界,即便你是龙。也再也逞不了威风。你可知犼兽在时,好食什么?” 他收紧五指,卡着苍霁咽喉。 “它好食龙脑。你吞天吞地,也没尝过自己是什么味。” 苍霁紧紧擒着九天君的手臂,喉间已经露出了要害。 九天君怜悯道:“你本无要害,若你那一日,在南禅遇见净霖时便杀了他,今日就无需再遭此难。可你终究没动手。” 九天君另一手化作犼爪,苍霁喉间血痕已冒。 九天君说:“你生软肋,你便已经输了。” 那爪霎时扑下,就要掏断苍霁咽喉。 暴雨扑打,净霖在这一刻记起抵额的那一声。 “你活着。” 净霖见风从苍霁那里来,吹开他的袖袍与湿发。他忽然溢起哽咽,又被迅速压下,他步迈出去,接着变作凌空踏去。 一千四百前擦肩而过的虚影在一刻重叠相合,净霖眼已泪花涌现,却又寒煞满溢。 他步踏风间时,掌间凝风呼啸,仿佛是什么“啪”声断裂,跟着灵海暴涨翻上,咽泉剑在大雨狂风间寒光破现。 九天君爪未下,那天地第一剑已然到了眼前,眨眼间击开金芒真佛,听得净霖切齿寒声。 “你胆敢杀他!” 松涛轰响,咽泉雪光刺眼。这个瞬间,他俩人腕间莹线陡然变色,红线似如春草一般缠绕而生,紧密相连。 铜铃叮咚,响了一下。 第126章 惊蛰 金芒回避剑光,隐约有些黯淡。苍霁趁势而起,脚下乱云已散,变作接连绽放的青莲。 净霖的咽泉重塑,红线腾覆于剑柄,一直以来止步不前的灵海狂躁上冲,似如江河归海,随着龙息交错,成就无上大成。 他俩人齐身踏莲,共冲向九天君。 九天君在火光中铸就真佛金身,他巍然屹立,挥手间风云再起,梵文隆起金光大界。净霖一剑起势,那光界应声而震,接着苍霁拳砸其上,光界不堪受力,当即碎成无数梵文。然而梵文再度飞绕,眨眼又筑光界阻碍。 九天君的身形变幻无常,他自诩天地,通晓世界,故而认定万物是他,他是万物。身形不过寄宿之囊,当下变化间万兽形貌皆可显出。 天火已经焚烧下界,连云海也生出烟雾。血浪渗在四周,邪魔也噤声匍匐。众神与群妖融为一处,仰观那激战要地,已经打得天翻地覆。 九天君黑眸明亮,他倦合灰眸,说:“你俩人如此执迷不悟。” 谁知那空中骤然击下一枪,九天君头顶光界“砰”的飞溅,破狰枪煞气横显,黎嵘鼎力相助。 九天君抬眸,说:“你亦要与他俩人共沉沦,同赴死。” 黎嵘单臂翻枪,落于莲上。他伤势未愈,却道:“与旁人无关。我生有一愿,便是要你死。为此众叛亲离,杀尽亲故也在所不惜。” “你看似光明磊落,实则不然。你既要我死,却不肯正面相迎,只敢落井下石。”九天君讽笑,“你今日助了他俩人,来日他俩人也不会轻饶了你。” “我行事自有主张。”黎嵘握紧破狰枪,目不斜视,“父亲引我去往修罗道,殊不知修罗一道,便是无亲无友的孤道。我无须任何人的饶恕,我做到如今,因果报应自有预料。” 他话音一落,见凶相铺天而涌,东君斜身靠着断壁残垣。 “既然此刻是生离死别,便叫我们父子几人好好话别。”东君扇敲额心,笑说,“我生于血海,血海为何物?血海乃天地恶源。多少年前,真佛诞出情欲私心,成为了九天君。九天君为扼制因果轮回,决意将恶源饲养为座下走兽。岂料它识尽天下之苦,却变作了一个有着慈悲之心的小姑娘。你们说,天地可不可笑,它素来爱这般玩弄万物。它给了清遥极恶的出身,却又给了清遥极善的心肠。” 东君话到此处,笑已冷淡。 “清遥已生舍己为人的渡尘之心,料定自己死期将至,却还想要给你留下一条悔悟之路。她把你叫做父亲,知那中渡因血海而死的千万人从此入不了轮回,再也没有新生,便求请笙乐相助。笙乐点悟澜海铸成铜铃,清遥便将无数无处可归的生魂纳于其中。这铃铛不是为了净霖而现,它原本是为了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真佛灰眸大张,半面之上竟化出泪来,他道:“今日该叫我自食恶果……”下一刻黑眸又把持全身,神色登时变得狠厉,九天君说,“她们若真心待我,便不会留下这等祸物!天下人皆负我良多!” “话已至此。”苍霁扯掉臂间血袖,“给你个痛快。” 九天君逐渐癫狂,半面大笑,半面泪涌,他声音高低起伏,说:“我出轮回,已成天地,你们能如何?谁也灭不得我!” 黎嵘掀枪便打,东君紧随在后。九天君法印顿涨,在夹击间金光只爆不减。 风啸云滚,天火熊燃。 净霖提剑而行,渐踏凌空。到了这一刻,他反而心如止水。咽泉剑身被风涌环绕,他掠起时红线纵横,苍霁从后握住了他的手腕,龙息顿时腾旋剑身,咽泉霎时再覆雪光,龙纹游走其上。 绝情剑与慈悲莲共生一身,剑芒在空中凝化而出苍龙之形。一龙一剑相融并存,天火经风而盛,直指向九天君。 黎嵘破狰枪猛压下九天法印,接着东君山河扇横扫金芒,两厢包夹下九天君已然暴露出金身。他提掌相迎,净霖与苍霁已共赴身前。那通天佛像与巨龙剑芒齐齐相撞,青金迸爆,九天境轰然坍塌。 咽泉剑锋没进九天君金身,九天君于狂风间嘶声力竭地喊道:“我乃天地!” 那双眸陡然变作了温和的灰色,黑雾腾身欲逃。红线倏地织网而拢,苍霁龙身一跃,从上扑下,一口吞尽那团腾黑雾。 净霖握剑而视,见那双灰眸望着他,真佛指抚剑身,轻轻地说:“吾儿已成人……” 真佛目光放远,霍然一笑。净霖这惊天一剑的背后化出淡淡的飞纱虚影,笙乐漂浮凌空,拢纱的手臂探向真佛。 真佛忽地潸然泪下。 许多年前,布衣僧人在江边肃立。他见一舟横斜渡过,舟上女神赤足挂铃,纱环裸臂。他看得入神,在刹那之间心潮涌动,从此忘不掉那枝四月娇杏。 真佛迎掌,指尖顿化为莹光。他俩人皆随风而散,变作碎光闪烁。 万物皆有灵,做一个人,当一个神,也逃不开灵性本欲。天地既世界,世界纳生机。这是永恒,不是一人之身能够贪图得了的东西。 东君在崩塌中回首,见境中水云决堤而下,化作瀚海莹光,从他周身飞舞冲开。他凶相静化成夜色,通身戾气随之消散。 铜铃虚影轻摇。 东君探指去拿,却见那铜铃“啪”的也碎成了莹光。他仿佛见得清遥跪坐在花丛间,恍惚间六月炎热的风正吹着他的面,清遥冲他喊着“哥哥”。 东君自嘲而笑,他仰面长叹,低声说:“我是天地间最凶的邪魔……我怎担得起你一声兄长。我不过如此。” 醉山僧拾着降魔杖,在后说:“你心愿已了,往后要去何处?” 东君低落一扫而空,他开扇扑风,说:“我么?天下之大随便走走咯。今日死了老子,先与你喝上几盅。” 醉山僧转眸看向黎嵘,说:“我还没有挫败他,仍要闭关再修。” 东君却道:“你此刻踹他一脚,他便输定了。” 醉山僧说:“我岂能如此。” 东君便说:“你看,你这般的人,注定是此生求不得。既然如此,你不跟着我了?如今天下邪魔都成了帝君的狗,唯独我逍遥在外,你放得下心?” 醉山僧却说:“我在这一千四百年中参悟了一件事。” 东君转过身,说:“说来听听。” “你修生道,不是压制自己,而是这便是你。”醉山僧摊开手,降魔杖再难支撑,断成几截。他刻板的脸上露出点笑,对东君说,“你早已不是邪魔。你搞不懂的不是‘人’,是你自己。东君,从此你我分道扬镳,我不杀你了。” 东君在风中似笑非笑,却不曾接话。醉山僧转身而去,旧袈裟逐渐变作了麻布衣,他离开九天境,一如他当年离开北地那样决绝。 东君独自摸着鼻尖,反手揪住了开溜的吠罗。 吠罗挣扎着说:“我坏事做尽!该回家了!” “带我一程。”东君回头说,“我也想回家。” 吠罗惊恐地说:“你回啊!” 东君凝眉忧伤,说:“我孤家寡人,没家的。如今醉山僧也不要我了,天大地大,好生无依。” 吠罗见他神色失落,眼中孤寂,分明是个美人忧郁图。不禁心下怜惜,记不得东君本相为何物,踌躇着说:“阎王殿很冷的……” 东君抬腿就走:“无妨无妨,听说你坐拥美人无数,温香软玉嘛!再暖我一个也不打紧。” 吠罗脚不沾地,片刻间已飞向黄泉。他后知后觉地扒着东君的胳膊,想说我后悔了,却开不了口。 九天坍塌,咽泉剑也随之消散。净霖衣袍鼓动,倒坠下去。他凌在风中,前尘旧事件件在目,他望着那天,看见苍龙穿云而出,变作人身疾追而来。 红线缠绕,指尖相触。 苍霁将净霖一把抱入怀中,天火从上同覆而下,他俩人直沉向中渡。 净霖面贴在苍霁胸口,他抬指划在苍霁背部,线条轻轻拉开,像画出一条龙。 “随你家去。”净霖说,“与你成亲。” 苍霁笑声渐起,他带着人在空中耳语:“求亲须携礼,你要送我什么才行。” 净霖环住他,闷声说:“我心爱你。” 苍霁揉着净霖的发,闻声大笑,在云端,在风中肆意地说:“那我要带你归家去,做天底下最逍遥的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