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内堂中艰难考虑的薛迟。 他直接跑到了堂中来,却也不看别人,只来到了顾觉非的身前。那小身板,挺得笔直笔直的,嘴唇也紧抿起来,一双乌黑的眼仁里,是认真到了极点的神色。 竟然是半点也不客气地开问:“你真的能教我吗?”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待看见薛迟出现,又站在了顾觉非面前,才有人恍然大悟: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薛况的嫡子啊! 只不过,这询问顾觉非的口吻,未免也太简单直接了吧? 众人不由都去打量顾觉非的神色。 可顾觉非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一座伫立在海边的高山,任由海浪拍打,岿然不动。 “考虑良久,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浅淡温雅的嗓音,带着不变的从容与镇定,更不用说那一身的气度。轻而易举地,就让人生出一种不得不信任、不得不仰视的感觉来。 薛迟两手垂在身侧,紧握成了拳头。 但慢慢地,又松开了。 他定定地注视了顾觉非许久,目中便多了一丝硬朗的坚毅与刚强,竟然将衣袍掀起,长身而跪—— “学生薛迟,愿拜顾先生为师!” 分明稚嫩的声音,此刻听上去,竟有一种坚决之感。 阅微馆中众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却齐齐安静了下来,二楼上的陆锦惜与永宁长公主,却都不由自主,豁然起身,惊讶地看着下方。 薛迟年纪尚幼,身子小小的一团。 可在长身跪在顾觉非面前的时候,已然有了一种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气概,让周围不少人有隐约的动容。 就是孟济,都有些没想到。 他愣了一下,才连忙将先前已经准备好拜师贴翻开,朗声宣读出来:“学生薛迟,庆安七年生……” 帖子里写的都是薛迟的出身籍贯性情及拜师的情由。 一字一句,清楚极了。 孟济宣读完后,便将拜师帖递给薛迟。薛迟接了过来,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呈给顾觉非。 这便是投拜师帖了。 学生呈上,先生收下,便算是收了这个学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着顾觉非去。 顾觉非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目光却落在了薛迟的脸上:这一张忽然有些酷似薛况的脸。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坚毅,一样的藏着一种男儿气概…… 男儿膝下有黄金。 跪天地,不跪鬼神;跪父母,不跪权贵。 如今薛迟这一跪,却是真心实意地要奉他为师,渴盼从他这里得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这一刻,顾觉非的心底,竟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沉重:心里想的时候是一回事,可当人真真切切跪在自己面前了,才知前尘恩怨尽数涌来,是什么感觉…… 一片寂静中,顾觉非竟然没动。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拜师帖,凝望着薛迟。 “乃父薛况,戎马一生,功在千秋。然一朝殒身,埋骨沙场,与匈奴之战未能毕其功于一役,终为我大夏百年憾事。” “我虽与他相交不深,却曾仰其英雄气概,亦惋其早逝英年。” “今日收你入门,不祈你铁甲征战、建功立业,但求栋梁社稷于庙堂,饱食黎民于江湖……” 话到最末,却像是喉咙里有千刀万剑在划! 握着拜师帖的手半笼在袖中,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顾觉非手背上,那因为用力到了极点而突起的青筋…… 即便是薛迟,也只能看到这曾与自己父亲齐名的男人,那一张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脸。 唯有这一席话,深深地印刻在了他脑海中。 “学生受教。” 他躬身一拜,起身后又加三叩首,一拜三叩首,行的便是拜师礼中最重的“三拜九叩大礼”。 每一拜一叩首,皆毕恭毕敬,没有半分的松懈。 这一刻,整个阅微馆都安安静静地。不知道是为昔年那个葬身沙场的大英雄,还是为了顾觉非眼前这一席话…… 唯有永宁长公主。 人站在陆锦惜的身边,远远看着下方那一幕,脑海中却回荡着方才顾觉非说的“仰慕”和“惋惜”,只觉得骨头缝子里都在冒寒气。 声音,只从牙缝里挤出来:“虚伪!” 作者有话要说: 并没有时间试飞我的无人机…… ☆、第72章 孤盏照影 什么“百年憾事”, 什么“仰其英雄气概”,什么“惋其早逝英年”!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正是他顾觉非自己吗?!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满面的假仁假义,如今还收了薛况的嫡子为学生, 说着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圣人理”“先生训”! 更可怕的是…… 在这人潮拥挤、甚至整个京城都为之瞩目的阅微馆,知道这一点真相的人,除却顾觉非自己, 也就她一个! 说什么薛况谋反无人知,他顾觉非做的这一切,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 这一瞬间,永宁长公主都说不出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她只是觉得折磨。 此时此刻,站在阅微馆, 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 却根本无力去阻止, 更不敢将真相宣之于世人。 纵是在风云起伏的朝堂站过十数年,可她竟无法强迫自己在此地再立足哪怕片刻! “不看了, 绣寒, 我们回去。” 还没等身边的人有所反应, 永宁长公主已经直接吩咐了一声, 一拂袖,转身便走。 跟在她身边的侍女们,包括绣寒在内,都跟着愣了一下。 薛迟小公子的拜师仪式, 不是还没完吗?这才拜到顾觉非,后面还有计之隐呢……怎么长公主就走了? 便是陆锦惜,都有些诧异。 她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那两个字只却只听得隐隐约约,也不敢确定,一时回过头来,只瞧见了永宁长公主那冰雪封冻似的侧脸,依旧带着沉浮朝堂风云十数年的威仪,却似乎…… 添了一点点的,怒意。 她一身华服,如同行走在重重宫门中一般,沿着走廊,直接下了东南角的台阶,便朝着阅微馆外面去。 似乎,的确是要离开了。 她刚才说的那两个字,是…… 虚伪? 说实话,即便陆锦惜知道顾觉非是只画皮妖,可却并不觉得他刚才一番话到底有什么问题。 相反,她甚至觉得,那一刻的顾觉非,有些…… 太过真实。 这一刻,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永宁长公主早先对顾觉非的评价,还有如今这不大确定的“虚伪”二字,还有那离开时的神态…… 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吗? 想了想,陆锦惜看了楼下一眼,直接吩咐道:“白鹭,青雀,你们俩留在这里,看顾着大公子和迟哥儿,我下去送送婶母。” “是。” 永宁长公主的侍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鹭青雀就更不知道了,这会儿只恭声应着。 陆锦惜于是提着裙角,也从东南角的楼梯下去。 这会儿薛迟已经在拜计之隐了,周围人都是又羡慕又嫉妒,注意力倒全都在大堂中,倒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从后面走过的她。 此时天已近暮,阅微馆外夕照昏昏。 永宁长公主那一架奢华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馆前的山道旁,永宁长公主正扶着一个侍女的手,即将钻进车内。 “婶母——” 陆锦惜连忙上前来,唤了一声,躬身一礼。 正要进车内的永宁长公主,顿时一停,回头看了她一眼:“迟哥儿不是还在拜师吗?你怎么出来了?” 她声音里带着一点上了年纪的沙哑,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陆锦惜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差,一眼就看出来她心情的确不大好,心念转动间是越发好奇原因,但面上却是做出有些惶恐的神态来。 “侄媳方才见婶母匆匆离去,有些担心,您没事吧?” 她双眸潋滟,却有几分柔软的光芒。 这是一双很容易打动人的眼。 即便是永宁长公主也无法否认:她本有满腹的怒意,无从宣泄,可在一触到这样的一双眼时,却化作了满腔的无奈。 “放心,没什么事。不过年纪大了,馆里人多,不大透得过气来。” 她摇了摇头,终于还是笑了一声,注视着陆锦惜,却偏偏叹了一口气。 “今日迟哥儿拜了好先生,你是他娘亲,不在一旁看着总是不好。赶紧回去吧。” “婶母没事,侄媳便放心了。”陆锦惜似乎松了一口气,唇边弯起一点弧度来,于是又一躬身,“那侄媳恭送婶母。” “嗯。” 永宁长公主点了点头,便扶着侍女的手,进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