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
不巧的是,陆锦惜恰恰是这个症候群中的重病患。 她只觉一下被人掐中了软肋,说不上心底是什么感觉,就这么定定看着顾觉非,半晌才忽然一哂:“大公子固然龙章凤姿,卓然拔俗。可说这话,竟也不怕隔墙有耳。传出去可就名声尽毁了。况且,你怎么就知道,我睡不到、偷不着呢?” 一双眼底,明媚极了,好似藏着千言万语。 但顾觉非不为所动。 他只是回以了一个云淡风轻、甚而不带烟火气的笑容:“生死诸相不能动,贪嗔痴爱不能染,五蕴皆空……夫人不信,尽可试试的。正好顾某也想知道,大昭寺雪翠顶,六年修身养性,禅定的功夫,到底练得如何。” 禅、禅定? 这两个字一出,陆锦惜便不由得眼皮一跳,千万般的想法,伴着那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就冒了出来。 顾觉非身份可不一般。 太师府的大公子,可以说打小便面临着光怪陆离的世界,自荐枕席的女人不知该有多少。 倘若这货果真不近女色,不是某方面有问题,便是心智坚定到令人发指。 再想想那大昭寺雪翠顶,六年的清苦日子啊。 即便传闻说顾觉非乃是大昭寺如今主持觉远方丈的师弟,辈分小的沙弥都还要叫他一声“师叔”或者“师叔祖”,可山上的日子,哪里又能比得上山下? 陆锦惜即便是不知道个中有什么情由,也能猜测,能忍得了这和尚似的日子的,绝非世间凡俗辈。 这回…… 只怕真是一口啃上铁板了! “怕豁牙吗?” 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顾觉非竟笑着问她。 陆锦惜顿时觉得这人有意思极了,因暂时还没权衡清楚利弊,加之此刻顾觉非明显不愿再被她勾引,所以不再轻举妄动。 只是道:“你也听过旁人怎么议论你?”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能是什么?” 顾觉非耳目想消息之灵通,实则远超一般人想象。但他也不多提半句,只朝着书案前走去。 “定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说话也素来不客气,有时候她的话能信七分。” 因为有恃无恐,所以更敢说真话。 这道理陆锦惜自然懂,但细细一想,却不由莞尔:“那大公子觉得,自己算在这七分里,还是另外那三分里呢?” 回答在那七分里,无疑自己骂自己; 回答在那三分里,落在别人眼中便成了自视甚高。 所以顾觉非选择了不答,只是驻足书案前,将那一页薄薄的答卷拿了起来,向陆锦惜一递:“今日第二轮考试,第一题乃是我与计老先生一道出的。这是贵公子的答卷,夫人要看看吗?” 陆锦惜自然知道顾觉非回避了她方才的问题。 只是她也不纠缠。毕竟看如今这情况,即便她回头衡量,觉得还是想睡顾觉非,那也是个长久战,短时间内解决不了。 而先前陈饭请她来的时候,便说是因薛府公子的事。 陆锦惜一时也好奇,薛迟这小子竟违反了与她之间的“约定”,破天荒地交了答卷,到底写了什么? 细眉微微一拢,面色虽还有些异样的红润,但眼底已经是一片的清明,先前的旖旎暧昧,眨眼便已散了个干净。 这让看着她的顾觉非,心底莫名生出了一种失落。 但这时,陆锦惜已经从他手中将答卷接了过去。 于是顾觉非没说话,只是看她,而陆锦惜则在专心地看答卷。 在看见答卷字迹的第一眼,陆锦惜心底那一点怀疑,便烟消云散。 这字迹,幼稚得可爱,不正是薛迟吗? 唇边一点笑意,不由挂了起来。 只是等她仔细将这答卷看过一遍,这一点笑意,却是慢慢消失了,连带着先前松开的门头,也慢慢地皱紧了,可一时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甚至,有些错愕。 顾觉非见着她神态,眼底微光一动:“夫人,这答卷不对吗?” “不……” 不能说不对。 只是…… 这感觉太复杂,陆锦惜竟难以形容。 薛迟的答卷,分成了三个部分。 前面写的是边关将士们征战的辛苦,说如今议和对这些将士们不公平; 中间一部分却写到黎民百姓受苦,提了陆锦惜先前教过的一句“真将军不佩剑”,从这点上看,议和又势在必行; 末了,他没分清到底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好像站在哪边都有道理。 所以他竟用一种带着点天真的笔触写:议和之事如何,他年幼不知;但也许,这一场战争,一开始便不该开始。 薛迟,可是战神一般的薛况的儿子啊,向来以他父亲为荣,如今却写出了这样的最后一句…… 心湖里,仿佛有涟漪化开了。 陆锦惜慢慢将答卷压回了书案上,将卷曲的边角压平,垂眸,低声问道:“大公子,敢问您与计老先生出的这一题,题目是什么?” 顾觉非看着她一举一动,目光却不自觉有那么一分柔软,只答道:“论议和。” “论议和?” 压着答卷边缘的手指,立时一顿,陆锦惜实在有些错愕。 顾觉非却敏锐注意到了她的用词:“也?” 陆锦惜自然是想起了先前在园中遇到方少行,也谈到议和的事情。 只是方少行前不久还撺掇着刘进,在太师府寿宴那一日寻衅生事,兼之文武官集团的政见只怕多半不和,这事她自然不能对顾觉非提。 抬眸看他一眼,她神态如常:“大公子有所不知,前段时间长公主才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今日又听大公子竟然以此事来出题,便在想,该是事出有因。所以才有此一问。” 可这一番话,顾觉非是半点不会信。 今日他二人算是相互拆过了画皮。说得难堪一点,是各自心里都揣着点“肮脏”且不可言于人的想法,却能在面对对方的时候,翩翩然有君子淑女之风。 都不是善茬儿。 顾觉非已经断定:眼前这个陆锦惜,必得要与他昔日所知的“陆小姐”或者“大将军夫人陆氏”分开来看了。 “议和”这件事,最直接的关联就在武将们的身上。即便陆锦惜不说,他也能猜到,只怕是与朝中那些个薛况的旧部有关系。 不想到薛况还好,一想到,真是哪儿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顾觉非只道:“夫人也想错了:议和之事,虽曾有过争议,如今却是势在必行。朝中礼部已经在准备一应事宜,只待匈奴使臣一道便接应。怕是夫人您,不日便会接到宫中来的请柬,回头要入宫赴宴。” 宫宴? 这倒让陆锦惜有些诧异。 她如今虽是个一品命妇,却还未进过宫,听过的与皇宫有关的人里,就那一位正得盛宠的贤妃娘娘卫仪存在感很高。 心底一时微妙。 但观顾觉非面色,自然无比,没有半点破绽。 她便笑了起来,眉梢微微一挑,忽然问道:“议和势在必行,那大公子看我家迟哥儿这答卷如何?” “贵公子天资聪颖,灵性颇足,将来或可为大材。” “薛家虽是世代将门,可正如觉非青睐夫人那一句‘真将军不佩剑’,夫人这般教导贵公子,只怕也并未有要强迫他选择父辈的道路。” 三两句话,轻而易举地说到人心坎里去。 顾觉非向来也拥有一种看破人心、也打动人心的本事:“但凡夫人愿意,从今往后,顾某便是令郎的先生。” 纵使一开始想要收薛迟为学生的目的并不单纯,可谁又能否认这是块璞玉呢? 顾觉非实是个惜才之人。 这一番话,他说得也很诚恳。 陆锦惜当然能听出来,听人夸奖自己便宜儿子,当然心情不错。 只是她到底没应,摇头道:“大公子才华盖世,放着我来选,必定求之不得。不过迟哥儿年纪到底还小,玩心很大。我想着,拜先生这件事,也得要他自己乐意,不能强求。” 顾觉非笑了:“夫人言下之意,是觉得令郎不想拜我为师?” “大公子可真是冤枉我了,这话我可没说。”陆锦惜眨了眨眼,当然不会明说。 顾觉非不傻,猜得到薛迟这小霸王是什么情况。 第一轮交白卷,第二轮答题则多半是因为这一题恰好与他父亲有关,想也知道他肯定不想考试也不想拜师。 可…… 这天底下,能拒绝他的又有几个呢? 更何况还是一个小孩子。 说服薛迟的把握,顾觉非还是有的:“既然夫人不反对,那回头请您静候佳音便是。” 还真有自信。 不过陆锦惜也没说什么:一切以薛迟的意见为主,他若真的想拜师,她自然不会说嘴半句。 只不过…… 心念一转,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迟哥儿的答卷我已看过,只是请恕锦惜冒昧,不知道大公子这里,能否找到我家另一位公子在第一轮的答卷?” 另一位公子? 大将军府今日也就两位公子来,她说的…… “薛廷之?” 顾觉非都不用细想,这名字便冒了出来。 陆锦惜有些没想到他竟能脱口而出,怔了片刻,才笑起来:“正是廷之,看来大公子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