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可他发现,压不住! 顾承谦竟然还质问他会不会做噩梦…… 薛况这等有心谋反的乱臣贼子,也配让他做噩梦吗?! 抬眸望着顾承谦,他声音平静得好似不流淌的深井,却蕴蓄着一股震骇的惊心动魄。 “太师大人,你掌管半个朝廷,国库内帑,你一清二楚。不妨回答我——” “国库的银子,赈灾的银子,都哪儿去了?” 顾承谦说不出话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顾觉非笑了出来。 他真不愿放过这个老糊涂。 话,一句比一句残忍,句句都冒着血腥气儿! “你不记得了是吗?” “水灾前一个月,边关来了战报大将军薛况又要打仗了。你跟那个姓卫的老不死,架着萧彻,把国库里最后的几分银子,拨给了忠臣良将!” “每一笔银子,都从账上过。” “当时从你们手里,流出去多少银钱,一个月后,江南就死了多少人……” “太师大人,你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沾了满手的血腥?!” “后来赈灾的钱粮,是你筹的?是卫太傅筹的?还是那个响当当的大英雄、大将军薛况筹的?!” 这才是质问! 一声比一声更厉! 一句比一句更像刀剑! 顾承谦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明灭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划分出了一道痛苦的界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那些报上来的东西。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最终赈灾的钱粮,是哪里来的…… 顾觉非却觉得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衢州城里,百姓易子而食,白骨堆成高山;黄沙场上,薛况十万大军,铁甲光寒,旌旗招展……” “这就是你们要的英雄。” “这就是你们要的忠臣良将。” 屋里,一时安静。 白日将尽了,外面的斜阳,竟才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那雪白的窗纸,有一片金红的颜色,像极了鲜血。 顾觉非看着,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顾承谦才睁开了眼睛,将一切的一切,都强压了下去,才能重新来,注视着这个锋芒毕露的儿子。 这,才是他的真性情。 他为官太多太多年了。 很多事情,已经清楚明了。 是非善恶,在这种利益交错的场合里,并没有那样分明。这一点,他清楚;抄过大半个沧州官场充国库的顾觉非,也清楚。 可这不代表他们有资格,背后暗下毒手! “薛家一门的忠良,打从薛老将军开始,我便认识。” “这朝野上下,水至清则无鱼。你说薛况以战养兵,我信。” “可拨饷银的时候,谁能预料一个月后的事?” “薛况若能预料,他宁愿全军上下饿死,也绝不会向朝廷开口!” “若没薛况,何来大夏如今的安宁?” “他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你跟萧彻,却在背后暗下毒手,要害他性命!” 顾承谦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薛况他是看着的。 每每还朝,总要促膝长谈,他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六年前,他们竟然诟诬他谋反! 还要算计他死! 而他向来引以为骄傲的儿子,便是幕后谋划之人! 从来都是待人接物,无有错漏;风度怡然,翩翩君子;运筹帷幄,天衣无缝…… 可那都是画皮! “二十三年……” “你装了二十三年,也沽名钓誉了二十三年……” “处心积虑地,诟诬他侵占军饷、虚报账目,陷害他暗中养兵,还要找人捏造他与外族勾结,有心谋反的证据!” “你当我不知道吗?” “若非你里通匈奴,他们哪里来的本事,能围杀薛况?!” “薛家一门忠烈,留人孤儿寡母,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热泪一滚,终究还是从这个当朝老太师的眼底掉了下来。 他一把年纪,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一声一声,都是控诉,最后又生出一种绝望:“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可怕的儿子……” 父子俩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坐在书案的两头,仿佛分庭抗礼,又似乎针锋相对…… 顾觉非坐着,听着,也看着。 脸上的嘲讽不见了,愤怒消失了,只有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怆。 他发现,顾承谦竟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着薛况,觉得证据都是伪造,还为他惋惜。 甚至因他的死,恨了他这个“残害忠良”的儿子,整整六年…… 就仿佛他的诗书礼仪,不是他所传;待人接物,不是他所求;步步谋划,也不是他所教。 就仿佛他不曾因他的天衣无缝,而赞赏骄傲。 沽名钓誉,二十三载! 多好的八个字啊。 “所以,在太师大人看来,‘心’比‘迹’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 “薛况即便是数度放过匈奴大将那耶扎,以战养兵,掏空国库,背上江南数万人命,养兵造反证据确凿,也是他无心之失。” “他照样是个英雄” “我这等阴险狡诈、手段恶毒的小人,便是救过成千上万的人,也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顾觉非的声音,很慢,很缓,似乎需要很用力。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拿着那封从边关截回的密信,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薛况通风报信。 可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逐出家门! 旁人都道,他顾觉非是天上神明; 顾承谦以为,他是披着画皮的怪物; 可只有他,信以为真,剖开了自己血rou之躯,才看清楚:里面瑟缩着的,不过一只可怜虫,一条丧家犬! 唇边,终于还是慢慢地挂上了一分笑。 顾觉非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人传薛况被乱刀分尸,尸骨无存。可我如今,竟前所未有地希望,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卷土重来,起兵造反。好叫你个老糊涂,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明白。”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是飞过的风,不在天,也不在地,更不带半分烟火气。 可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顾承谦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了案前的汤碗,便向着他砸去! “逆子!” “啪!” 一声炸响! 那汤碗落在顾觉非的身上,又因为力道太猛,顺着捧在了他身后紫檀靠背的雕花上。 稀里哗啦,顿时粉碎! 醒酒汤浇了一身。 左侧脖颈,被锋锐的碎瓷片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顾觉非坐着没动,也没躲过。 他望着站在对面,胸膛起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太师,忽然发现他两鬓真的白了。 雪似的。 一时想起十日以来,发生过的种种。 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可最终也都没有说。 顾觉非无言地起身,踩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向着外面走去。 书房的门一开,便有“呼啦”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吹起他的青袍与鹤氅,宽大的袖袍好似玄鹤的两翼,展翅欲飞。 他出了门,一步也不曾回头。 决绝,一如六年之前,那个瓢泼的雨夜—— 冒着寒雨,一路上了大昭寺,隐居在雪翠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