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可她不敢。 她只是个丫鬟。 夫人今日去大昭寺给将军上香,因看她稳妥,才留了她在府里照应,如今这关键时刻,越发不能出什么差错。 所以,强行将这一股冲动压了下去,青雀垂着眼眸,慢慢地给薛迟揉按着。 暖阁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临窗的炕上摆了一张红木雕漆小方几,上头放着瓶瓶罐罐,都是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和药膏。 年仅六岁的薛迟,就坐在炕上。 他身子小小,穿着冬月里新裁的八宝纹锦缎袄子,左边胳膊的袖子已经撩了起来,露出上头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右边手臂却垂着,搁在膝盖上。 在听见那一句话后,他短短的五根手指,慢慢地摁紧了,带着一种紧绷的压抑之感。 “呵,这还不服气呢。” 薛府长房三奶奶卫仙,就坐在前头不远处的玫瑰椅上,一眼就瞥见了薛迟那握紧的拳头,顿时嗤笑了一声。 她乃卫太傅继室所出的嫡女,虽比不得她嫡姐卫仪,有艳冠京城的风光,可也是货真价实的名门娇女。 嫁进薛府四年来,除了丈夫薛凛实在扶不上墙之外,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眼下,她正是双十年华,女人最好的时候。 雪肤花貌,眉眼娇俏。 一席喜庆的洋红绣百蝶穿花马面裙,顺着她腿软软地垂下来,边角落到柔软的地毯上,带着几分柔媚。 这一身,可是她在听了迟哥儿打人的消息后,特意换上的。 为的,可不就是落井下石么? 只可惜,陆锦惜过午就去了寺里上香,眼下还没回,到底白瞎了她这一番“心意”。 不过没事,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总归是要回来的。 所以,自己这一番“心意”,她迟早能看到。 想到这里,卫仙心情又舒畅了不少。 端了丫鬟灵珠奉上的茶盏,她慢悠悠地掀了茶盖。 这时候,暖阁里也安静。 外面那一下接着一下的脆响,就传了进来。 卫仙一挑眉:“外头干什么呢?” 灵珠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打打杀杀,怕是在教训哪个不懂事的丫鬟吧。” “哼,府里是该整饬整饬了,没规矩的小蹄子,就该往死里打!” 卫仙半点没警觉,更没往自己身上想。 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扫了那边薛迟一眼,开始说风凉话。 “早我就劝过二嫂,棍棒底下出孝子,迟哥儿就不是个肯听话的。若再这样纵容下去,没得叫人家以为我们将军府出来的孩子都这德性!青雀,你回头可好好跟她说说。” 她,指的当然是陆锦惜了。 青雀背对着卫仙,手上动作又是一僵。 薛迟却一下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冒火地瞪着她,一张零落布着伤痕的脸都涨红了,牙关紧咬,嘴唇紧抿,像是下一刻就要从暖炕上跳起来跟她叫板一样。 “迟哥儿。” 青雀连忙叫了一声,手上用力,谨慎地压着薛迟的肩膀,把他摁了回去。 卫仙自然瞧见了,妩媚的杏眼一挑,便待再讥讽两句。 可眼睛一错,便触到了薛迟的目光。 更确切地说…… 是眉眼。 人人都说,薛迟长得像陆锦惜,有一股子文气。可卫仙觉得…… 他眉眼里的味道,更像他父亲。 即便年纪尚小,线条却已颇见硬朗,更不用说两道剑眉,斜斜飞上,已然有了那明月关山的苍茫大气。 薛况…… 卫仙忽然就恍惚了一下,盯着自己手上端的茶盏,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也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恼怒,声音彻底冷下来,续上了方才的话。 “不过啊,这些事,也不能全怪我二嫂,谁叫大将军去得早呢?” “滚!” “大将军”三个字一出,才被按下去的薛迟,竟猛地起身,劈手抄起小几上一只青玉药罐,朝卫仙砸去! “哥儿!” 青雀又是一声惊叫,可这一回哪里还拦得住? “砰!” 一声骇人的脆响! 毕竟是仓促间动手,又是小孩子,准头不够。 那青玉药罐,直直砸在了卫仙左手边的茶几上,立时粉碎! 浅绿色药膏四溅开去,卫仙那一身洋红撒花的裙面,便遭了秧,不少药膏飞溅上来,立时一片乱糟糟的。 “三奶奶!” “三奶奶没事吧?” …… 周围的丫鬟们都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时乱做一团。 卫仙自己也有些错愕。 她手中茶盏都还未放下,看着薛迟那一双被愤怒染红的眼睛,闻着满屋子弥漫难闻药味儿,再低头瞧见自己满身的狼藉,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她竟然被个六岁的小破孩子拿药罐子砸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有些荒谬。 卫仙气得茶盏往桌上一掼,怒极反笑:“好,好,好,这府里的哥儿,竟连长幼尊卑都不顾了。你娘不好好教教你,今儿我就来替她教教!” 说罢,她竟直接从座中起身,一把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丫鬟给掀开:“滚开!” 青雀立时如临大敌,连忙横身挡在了薛迟的面前, 她盯着卫仙的身影,紧张不已,咬咬牙关就要劝阻:“三奶奶,哥儿毕竟——” 话才说到一半,她目光一错,一下就愣住了。 不知何时,一道身影已伫在门外。 一道浸着凉意的声音,便在这剑拔弩张的档口,轻飘飘地传了过来,像在云端上一样。 “三弟妹好大阵仗,是要干什么呢?” 好熟的音色,好冷的腔调! 乍一听似乎还是往日那柔柔软软心虚气弱的孬种样,可只要稍稍分辨语气,便可察觉那声音里裹了冬月的霜雪。 柔软没变,偏夹了尖刀利刃,绵里藏针,有种没来由的寒意。 卫仙动作一僵,心头一凛,停步回头,一下就瞧见了站在门内的身影。 果真是她! 月白比甲,雪白手笼,身似弱柳扶风,态则清雅淡泊,即便是脸色苍白,可那眉眼也似大家笔墨描绘,两手一揣,往门框里一站,就是一幅画儿。 居然还是十成十的气定神闲! 尤其是那一双凤眸,狭长眼尾轻扫,就有千般万般的情致,似笑非笑地瞧着人,竟颇有种惊心动魄之感。 这还是那个任谁都能搓扁揉圆的陆锦惜吗? 前几日账房三匹缎那事一出,府里都传她阎王殿前走一遭,不仅捞回一条命来,还大彻大悟,总算通透起来,为着哥儿姐儿,硬气了一回。 卫仙嗤之以鼻。 为母则强这话没错,但也要分人。 陆锦惜当了十来年的娘了,照旧是个孬种样,病了一遭就能好? 谁信? 她更相信,陆锦惜是病了一回,脑袋还没好全,所以敢跟自己抬杠。 然而,在看见陆锦惜的此刻,这个想法,瞬间崩碎,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她了解的陆锦惜,不会有这样镇定的神态; 她了解的陆锦惜,不会拿这般轻嘲森冷的语气说话; 她了解的陆锦惜,若知迟哥儿出事,早慌得六神无主,不哭着回来都是好的…… 可眼前这人,温和里透着冷淡,亲切里透着嘲讽。 慌张? 懦弱? 半点都看不到! 卫仙已生出一层又一层暗惊,迎着陆锦惜那目光,竟莫名心虚气短。 她强压下那股忌惮与不安,怒喝:“若不是二嫂你还睁着眼睛,我真当你是瞎着,还问我要做什么?难道不该问问你这宝贝疙瘩干了什么吗?!” 屋里的丫鬟,早在陆锦惜进来的时候就跪了一地,喊了一声“给二奶奶请安”,便缩在地上装死,大气都不敢喘。 卫仙这一声喝,吓得所有人都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