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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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挣扎着爬起,质问邢明辉为何放着他为他铺设的康庄大道不走,偏去给谢思言当手下,邢明辉竟阴沉了脸,反过来诘问他为何将他当靶子。 “仲老若当真要提携我接替首辅之位,为何要做得昭然若揭?那时节,满朝文武都能瞧出仲老的用意,”邢明辉讥言道,“仲老那会儿正跟谢首辅掐得厉害,这般举动,不是将我当靶子是什么?亏得谢首辅点拨,不然我恐要铸成大错。从保安州回来,我便一直虚与委蛇,而今瞧见仲老落魄,倒也快意。” 仲晁恍然,邢明辉这是在去保安州赈灾期间,被谢思言巧言收买了。谢思言不知使的什么法子,让邢明辉坚信他将他当靶子去帮他挡箭,并非真心实意要提携他。 仲晁苍老枯瘦的面孔蓦地扭曲了下。 上兵伐谋,分而化之。 谢思言真是厉害。 邢明辉走后不多时,谢思言便来了。 命狱卒去远处候着,谢思言回身看向仲晁:“知道是谁害你落的今日这步田地的么?是先帝跟楚王。” “先帝拿你当马前卒,楚王则将你当做牵制我的棋子。你这辈子都是为他人做嫁衣,却不知在牢中待的这几日,这层道理你可曾想明白。” 仲晁阴恻恻盯着谢思言:“你早就知道先帝给我留了密旨?” 谢思言冷笑:“你如今方知?不过那个提醒我的是哪个,你大抵想不到。” “我今日来,不过是想告诉你,楚王下落不明,你当初与楚王的诸般阴私,好些都查证无门了,是不是心下宽慰些?” 仲晁倏地冲到牢门边:“你早知道我在宁王之乱中就已然背叛了皇帝,却不揭露,莫非就是等我朝你发难?你真正的目标并非我,而是楚王,对不对?” 他切齿道:“你个黄口孺子,竟这般阴毒,为扳倒楚王,引而不发,甘愿下狱。朝野上下,皆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亏得皇帝还认为你乃忠贞之臣、治世良相!” 谢思言遽然转首看来:“话不能乱说,仲老这番话可有凭据?再则,忠贞之臣、治世良相我确不敢当,但我敢断言,我在任期间,内阁那被仲老糟践得惨不忍闻的声名,会被彻底扭转。四海升平、河清海晏的盛世图景也指日可俟。” “毕竟,我不似仲老这样,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勾结外敌,卖国求利。”谢思言讥嘲道。 仲晁知他指的是他先前勾结北狄与土默特之事。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自己未被判处斩立决的事。 他突然想,这会不会是谢思言的诡计,不让他干干脆脆赴死,反让他在牢中熬到明年秋后再被枭首。 在晦暗阴湿的牢狱里日日待毙,才是真正生不如死。 仲晁对上牢门之外长身傀立的锦袍公子,突然止不住战栗。 怪不得人都谓谢家世子睚眦必报,jian狡毒辣。 什么仁宗皇帝、咸宁帝、天兴帝,绑在一起都抵不上一个谢思言。 他先前竟以为自己能驾控这个冷心冷肺的阎罗。 但他纵观谢思言往日作为,又隐隐觉着,谢思言行事也有审慎之处,譬如他与天兴帝的关系便一直被他刻意拿捏着。 谢思言的这份小心,又是因着谁呢? 仲晁一时竟猜不出这样张狂的一个人,会将谁时刻牵念心上。 …… 谢思言打从刑部大牢出来,方欲上马车,便见齐正斌迎头上前来。 “世子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却不知是否忘了一个人?”齐正斌手臂一擎,即刻便有两个小厮架着个人飞快近前。 “这人在我这儿白吃白喝好一阵了,世子看,是不是该把人领走了?”齐正斌眉尖微动。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谢思和自打看到谢思言, 就觳觫不止,如今被齐正斌的小厮飞架上前,对方甫一松手, 他就瘫倒在地。 以头抢地, 谢思和惶恐道:“兄长饶命!我……我不过一时糊涂……” 谢思言低垂眉眼, 看向伏跪在地的弟弟。 他这人生来冷情,但当初谢思和降生时,他对这个异母兄弟倒也不如何仇视。毕竟一个继室生的儿子, 从身份上就低他一等,他也并不认为谢思和会成为他的威胁与恚碍。 他对贾氏也一向抱以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对谢思和自然也是一样。 他能瞧得出,随着年岁增长, 谢思和的心思就逐渐有所改易了。 这个异母兄弟开始不安分了, 这一条主要体现在他对他那几乎掩藏不住的不满上。 他是国公府世子,谢思和什么都不是;他是抱璞书院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接连两年蝉联考业第一的学子, 谢思和什么都不是;他是魏国公府最为倚重的长子嫡孙, 谢思和什么都不是。 每每觌面,谢思和的不忿与不甘, 全写在了眼里,只他自家不自知而已。 但他不以为意。他不屑跟这等人计较长短。谢思和倒是几番意图作妖, 但都被贾氏阻了。有一回谢思和还想构陷他,被他事先洞悉。他不声不响将此事透给了父亲, 父亲果然震怒, 谢思和因此不仅受了一顿皮rou之苦, 还被禁足了一月。 后头贾氏被休弃,他并没一并处置谢思和,是没这个闲工夫,也是想看看谢思和的反应。没了贾氏,谢思和少了个倚仗,倒比从前消停不少。 可经过贾氏蓄谋往父亲茶水里投药一事后,他忽然发现谢思和这人实则是个祸患。 他本就不安分,耳根子又软,到了关键时候还会拖后腿。 譬如这回。 谢思和等了半日,不见面前的兄长发话,正自惴惴,谢思言倏地挥手。 “带回去,交于父亲。” 杨顺应诺,从齐正斌小厮那里接手了谢思和。 “令弟这阵子的伙食、歇宿费用,我便不管世子要了,就当给世子随的份子钱。”齐正斌道。 意指陆听溪有孕这桩事。 谢思言漫不经心乜斜他:“那倒要多谢尊驾了。等回头尊驾添丁,我定以大红封相赠。只是不知我这大红封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赠出了。”言讫,淡声作辞,飘然而去。 望了眼谢思言一行人马的背影,齐正斌轻笑。 谢思言那副面孔贯来古井无波,适才听他提起陆听溪孕珠之事,眉目之间竟是微漾得色,先前加封正一品太师时,也没见他这般忻悦。 可见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 谢思和被按到谢宗临跟前,跪伏在地,尚有些懵然。 他此前被劫走后,很是惶惶了几日,但落后渐觉不对,掳劫他的这帮人似乎并非漕帮中人。后来稀里糊涂的,他就被送到了齐正斌手上。齐正斌也不跟他多话,只说过阵子国公府的人会来接他。 后来便是今日这一出。 谢宗临扫了眼茫然四顾的次子,淡淡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会经着这一遭?” 谢思和迷惘摇头。 谢宗临嘴角扯起一抹森然冷笑。 他先前是故意让谢思和去送信的。那封所谓让谢思和送给保国公的信里,实则并没写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让谢思和跑这一趟,不过是为了试他。 谢思和被所谓漕帮的人劫道之后,会有那般反应不足为怪,也算是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仍难免失望。如若当时交于谢思和的确是一封攸系重大的密信,半路杀出的也确乎是仲晁手下的那群漕帮爪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没有希望何来失望,他的气恼失望,大抵是因着他还是对这个儿子存着一分期望的。 他骨子里脾性冷烈,又贯以大局为重,前次发现谢思和听从贾氏撺掇,竟当真来戕害他时,其实是动过废了这个儿子的心的。这个次子能对自己生身父母下手,几可谓不可原谅。 最终放过他,不过是因尚顾念父子之份。虎毒不食子,他觉着他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仲晁冲谢思言发难后,他见谢思和镇日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却又对谢思言之事甚为上心,仿佛当真对这个兄长颇多关切,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他当时想的是,他不求谢思和能为护住那封信慷慨赴死,但求他能有些长进,哪怕跟那帮匪徒周旋一下也成,可结果却几乎是他最坏的一种设想。 旧账新账叠在一处,怒焰滔天。 谢宗临突然一把揪起谢思和,声冷砭骨:“既然你这样不争气,那往后便搬去你外家去吧。” 谢思和大骇:“父亲这是何意?” “何意?”谢宗临揪他前襟的力道愈重,“你不是喜欢听你母亲的挑唆么?那就回去跟你母亲一道住着,听个够。你母亲如今沉疴不起,你正能伺候在前,日日尽孝。” “至于国公府这边,你就不必回了。我就当从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谢思和惊怖不已,忙问自己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谢宗临懒得跟他解释,甩手一抛,将他掼在地上:“你先前没跟你外祖坦白你跟你母亲合谋戕害我的事吧?你外祖也不知你母亲为何成了那副模样吧?回去都一五一十与他说了,再把你送信这事跟他讲讲,他差不多就能明白你究竟错在何处了。” “你要想弄清楚,便去问他。” 谢宗临对这个次子是一眼也不想多看,回身冲门外扬声道:“来人,送这孽子出去。” …… 随着月份渐大,陆听溪开始出现各种不适,譬如反酸,腰背酸痛、小腿抽筋、浮肿。她算了算日子,临蓐之期应是七月左右,一心祈祷着届时能早交秋凉,不然光是坐月子就够她难受的。 正旦时,她怀胎已满了三月,但谢思言为着稳妥起见,依旧帮她推了一应酬酢,让她安心在府上养胎。上元这晚,她想出去逛灯市,谢思言不肯,担心灯市上人潮汹汹,冲撞了她。 她便想法子变通,说她只坐在马车上四处看看,不下车乱跑。 软磨硬泡半日,谢思言终于应允。 元夕之月,最是圆亮,月华如银,长空一碧。 陆听溪靠在柔软的云锦靠背上,见外间花灯如海、焰火如霞,又见人烟辐辏,老少男女,熙来攘往,禁不住道:“真是升平盛景。” “这便觉着是盛世了?”谢思言将一颗剥好的龙眼递到她嘴畔。 陆听溪乖巧张口,由着他喂,问他咸宁帝给仲晁的什么密旨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思言又喂了她一颗,才道:“这还要多谢阿古达木。” 当初阿古达木跟他说什么咸宁帝的梓宫内是空的,他就留了心。他是不信什么假死、起死回生之说的。 他暗中查探此事时,正巧在保安州德王府上暂住期间,陆听溪发现了安素郡主那个胭脂盒的猫腻,由此牵出了漕帮这条线索。他顺藤摸瓜,那些隐匿暗处的丝丝缕缕浮出水面,也终于串成了一条线。 咸宁帝当年的所谓中风,确实是装出来的。他不过是受了他那幅万里河山图的启发,心里有了筹谋,遂想先晦迹韬光,再突然发难,将宁、楚二王一网打尽。 只是咸宁帝后来逐渐觉出他这把刀越发不听话了。咸宁帝拔擢他,本就是为制衡,脱了掌控的刀可就不称手了。于是咸宁帝留了一手,给仲晁暗下了一道密旨。 大意是说,若他忽然驾崩,就务必除掉魏国公世子。 咸宁帝为仲晁定了个计策。大致便是,在修筑景陵时,在地宫大门与玄堂之间留个暗道。随后,寻个恰当时机,放出消息,就说先帝未崩,尚存人间,并揭露了逆臣谢思言诸般不为人知的罪状,让天兴帝将之诛杀。 谢思言心下冷笑。 咸宁帝当时大约隐隐预见到他会殒命于他之手,想让他在他驾崩之后,以为他未死,逼迫他露出凶相,如此方便将他剪除。为策万全,咸宁帝还手书了一分罪状给仲晁,这便是仲晁后来拿出来示众的所谓先帝宸翰。 咸宁帝之所以将这差事交于仲晁来做,是因着无论从立场还是官位来看,仲晁都是唯一能牵制他的人。而且最紧要的是,仲晁不会愚蠢到去试图谋国篡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