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杨广面色缓了缓,将人扶起来,示意他一旁坐,“东西本王也不能收,先生请拿回去。” 卢贲面露犹豫挣扎之色,最后像是最后一搏般,在杨广面前跪下来,自怀中摸出了一封信,双手奉到杨广面前,叩首道,“实不相瞒,老臣此番提着脑袋来见殿下,是一心想效忠殿下!” 做戏这件事,说宇文赟排第二,便无人能当第一,杨广看着面前眼里藏不住倨傲不屑的卢贲,心说比起宇文赟,这年过半百的老人头,实在是差远了…… 杨广也不言语,就这么听卢贲说得情真意切义愤填膺。 卢贲叩首道,“太子乃无道储君,奢靡平庸,殿下军功卓著,礼贤下士贤名远播,臣等皆认为殿下有人君模样,愿追随殿下,共起势,废立太子,另立殿下为大隋储君,保我大隋万世永存!” 真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一段话,杨广接过卢贲的书信,里面的信是联名上书,意思与卢贲所言无二,落款上署名的人不少,张宾、刘昉二人打头,李询元谐王谊也在,这可就有意思了,都是一班子当年参与宫廷政变的功勋元老,天子也不好当,当真应了孔夫子那句话,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卢贲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借机找上来,一来可能确实是想效仿当年辅佐父亲时孤注一掷另谋出路,二来他这些年当真有些扎眼了,搁在普通公爵之家再正常不过的军功和名声,放在藩王身上,风吹草动都能惹得天下人品评出味道来,尤其随着他们兄弟几个年岁渐长,盛世太平,父亲的脾性渐渐露出了端倪,有人想利用利用,也无可厚非。 毕竟他是第一个手里有实权的藩王,大哥现在驻镇洛阳,依然什么事都由父亲和僚佐说了算,有心人惦记上了不稀奇。 只这件事就巧了,恰巧在他领兵出征的风口上。 卢贲的事尚且瞒不过他,又如何能瞒得过父亲。 派他出兵相助沙钵略攻打达头阿波的诏书还在案几上搁着,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却又准了卢贲所请,让他来晋阳…… 杨广在书房里慢慢踱步,卢贲是拿准了父亲眼下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想一石二鸟,能起事是皆大欢喜,不能也离间他父子三人。 那父亲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父亲这是要做黄雀了。 卢贲见杨广不语,再叩首,情真意切,“还请殿下三思!殿下您在诸兄弟里出类拔萃,军功和名声都有,太子却混混度日沉迷女色只顾奢靡享受,他日荣登大宝,还容得了殿下么?” 这话说得真是漂亮,杨广心里乐了一声,他若头脑不清醒一些,只怕当真以为自己是战功赫赫的大隋功臣,大哥是无道昏庸之人了。 妄图如当年玩弄宇文赟一般,将他们父子玩弄于鼓掌之间,卢贲刘昉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杨广将卢贲扶起来,温声道,“先生您先起来。” 杨广语气态度温和,一口一个先生,卢贲可谓是欣喜若狂,这几年晋王在外素有名声,皇家弟子,若无所求,缘何不若秦王杨俊太子杨勇一般,恣意妄为荣华富贵,这晋王府清寒普通如此,还不敌东宫十分之一,与当年的杨坚可是真像啊。 卢贲又情真意切地补了一句,“洛阳名士高德上表请奏皇上为太上皇,传位于太子杨勇,此事若说与太子无半点干系,老臣是决然不信的,皇上虽是驳回了高德的奏疏,但心里对太子定是心存忌惮,此时正是夺取太子之位的好时机。” 杨广不答,卢贲也不着急,皇帝自己日子过得清贫节俭,皇子们眼前放着滔天的富贵不能享受,譬如杨勇杨俊,十几岁的少年人,看见这两箱东西谁人不是心生贪念,纵是不敢做旁的事,收了这钱财,也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 杨广见卢贲兴奋得面色通红,心里微微挑眉,含笑道,“先生且稍安勿躁,本王明日一早领兵前往白道川,出兵相助沙钵略,余下的事过后再说,先生也不好在晋王府多待,收拾好行囊,本王送先生先行一步罢。” 前去助阵,手里自然多有兵马。 “该当如此。”卢贲欣然应声道,“殿下留步,此地离晋州不远,老臣想顺道过去一番,老臣静待殿下凯旋而归。” 晋州,兵家重镇,那可是梁世彦的地盘,杨广笑了笑,落在卢贲眼里,少不得要品出些其他味道来。 金银财物堆在书房正中央,金灿灿的好看漂亮,蓬荜生辉。 杨广唤了铭心进来,给卢贲装了两箱子晋阳山茶,整理好复又让人抬出去,卢贲拂须直笑,领着两个亲信卫兵出了晋王府,往晋州去了。 铭心看着地上堆着的财物,瞠目结舌,“王爷,这都是咱们的了?” 杨广再未看地上的财物一眼,只拿了个一模一样的信封,将信纸照着原先的痕迹叠好,装进去封上一模一样的火漆恢复了原样,朝铭心吩咐道,“找两个箱子把东西装起来,装完再把王妃请过来。” 铭心应声去了,一边装一边赞叹不已,爱不释手,杨广失笑道,“这般没见过世面,快些收起来。” 铭心嘿嘿笑了两声,两个灰扑扑的木箱子里面装着满满金银财宝,密不透风,看外头谁也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铭心拍拍手上的灰尘,笑道,“好嘞,装好了,属下这便去请王妃。” 杨广等贺盾进来,便示意她过来。 贺盾在案几前坐下来,看他神色不大好,不像高兴的样子,猜到肯定是与卢贲谈的不愉快了,听下人说卢贲走得时候春风满面,想来是极其高兴满意的。 贺盾温声问,“阿摩,是不是出事了。” 杨广摇头,只把信递给她道,“那两箱是我送给父亲的礼物,还有这个信,你一并带回去给父亲,阿月你……” 杨广本是想让贺盾暗地里问问李家人,是不是父亲先提起阿月医术高超这件事,毕竟她是晋王妃,人又远在并州,绝无为了给朝廷大员治病无诏令私自跑回长安的可能,路途遥远,跑这么远寻医问药,折腾几日人只怕都已经死透了。 杨广想交代她,随后想想又算了,只唤了暗一他们出来。 除却在外办差的五人,其余全安排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贺盾摇头,坚决反对,“阿摩你做什么,我这次是回长安不是在战乱之地,长安城又不是龙潭虎xue,我不需要他们,反倒是你,你硬要这样浪费人力物力,我也生气了。” 是不是龙潭虎xue还尚未可知,杨广态度强硬,“我是你夫君,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他这里规矩得很,怕就怕小人谋划算计,父亲对她是不错,但当真卷进朋党之争里,下杀手只怕也毫不留情。 真是要败给他了。 贺盾头疼道,“而且阿摩,父亲明知卢贲有问题,还准许他来晋阳见你,也没诏令要临阵换将把你从行军元帅的位置上扯下来,并州八万大军如数交在你手里,这就是信任你了,我带着这么多护卫回去,万一被父亲发现,父亲岂不是要多想了。” 杨广听她这么说,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心说笨蛋,你能想到这些,怎么就想不到你这时候去了长安,我哪里敢有所动作…… 父亲兴许是有那么点信任他,但手里若无保障,光杆独棍的把晋阳的兵马交给他,只怕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 他不比其他皇子,他现在是有实权的藩王。 卢贲刘昉等人口蜜腹剑,跳梁小丑之流,不足以为伍,他羽翼未丰,平陈在即又外敌不稳,他不会在这时候轻举妄动,但朝堂之事风云莫测,万一出了些预料不到的事端,他鞭长莫及,那可是当真要赔夫人折兵了。 “阿摩,我没有乱说……” 朝堂政事比较复杂,陛下做事自来有自己的考量,心眼又多,她钻进他心里去都不知道从哪个筛眼里出来是对的,想多了也无用。 贺盾接着道,“阿摩你是关心则乱,你搞这么多武功高强的暗卫在我身边,想掩藏行踪不容易,若被发现,惹得父亲不悦,反倒要搞出很多事端来,我是给李穆李询看病,又不是去当刺客。” 卢贲的造访真是冲击得他头脑不清醒了。 杨广强自冷静下来,佯装不知父亲的意图,只管提笔写信。 先给父亲写一封,拜托父亲母亲替他看护好阿月云云。 又给杨素宇文述等人都去了信,此二人在长安城人脉广,无事便好,若有事,也能看护一二。 贺盾虽是没看见内容,但见他给密友写信,连大姐杨丽华那里都嘱托了一番,心里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又知道这是他的心意,看他薄唇微抿认真投入,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便只安安静静在旁边坐着,任由他写了。 给父亲大姐的信一并交给贺盾,其余的派人单独另送,事到如今,也只好暂且如此了,“你带暗一,暗七和十一三人走。” 贺盾不见杨广展颜,不想他出征前还心事重重,便宽慰道,“阿摩,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好我自己,当真有事情也不自己做决断,我去找杨素大人和惠伯,请他们一起商量。” 杨广嗯了一声,想嘱咐她些什么,后又觉得嘱咐不如不嘱咐,便只道,“阿月你回了长安,听父亲的话便可。”她待父亲真诚,两人关系也好,还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便不想让她经历这些弯弯绕绕。 其实他也不必这么大惊小怪,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历来将军征战在外,家眷扣押京城,抛开父子之情来说,父亲这么做是一个真正的帝王,无可厚非,相互牵制罢了,小心注意长安的动向便是,他虽是远在边关,在长安也不是全无势力。 贺盾应了,起身道,“那阿摩,人命关天,我这就走了,你去边塞自己小心。” 杨广拉住她,让她坐下来,把晋王的印章系在她手腕上,见她看着他目带担忧,便凑过去在她唇上吻了吻,玩笑道,“我虽然在外征战,但看信的时间还是有的,想我了便给我写信……唔,也不要写太多,免得我无心上阵杀敌。” 好像比方才高兴一点了。 贺盾听他这么说,舒了口气笑起来,嗯嗯点头应了,回应道,“那阿摩,你想我了也给我写信,唔,也不要写太多,免得我无心治病救人。” 杨广看她眉开眼笑的不知前路风云莫辩,真是又放心不下又哭笑不得,松了手道,“去罢。” 贺盾拿了圣旨和信,妥帖的装好,这就上路了。 对重病卧床的人来说,治病便是治命,早一日晚一日是生死相隔的差别,圣旨不到她不能妄动,现下便成了争分夺秒的时候了,好在自并州到长安的路她来回过几次,熟得很,几人装好东西,快马加鞭往长安赶,没日没夜赶到长安城,也不过花了十日不到的光景,待到长安城门了,速度这才慢下来。 正是午间,排队入城的百姓比较多,旁边有个单独的通道,贺盾过去给了晋王府的令牌,街面上人来人往并不方便骑马,贺盾提早便打听过李府在哪里,径直跑去了。 暗十一在后头,精神恍惚地从马上滑下来,拉着马匹的鬓毛才没摔在地上,见旁边的暗七暗一亦是面如土色,喘气道,“老哥们,你说王妃神不神,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偏生体力好成这样,连续十几日不眠不休,我们身有武艺都不如她十分之一……” 暗十一喘气都难,接着道,“老哥你说神不神,我一直觉得王妃这个人挺……挺奇怪的……” 暗七喝了口水,冒烟的嗓子好歹舒服些,拍了拍马背道,“做好我们的事,不该想的事别想,走,保护主子要紧。” 暗十一勉强打起精神,接过暗七递来的水囊咕噜咕噜灌了几口,累得直接想翻白眼晕过去,“主子还担心王妃有危险,我看只要不是背后偷袭,王妃遇上敌人,也不用打,转身便跑,铁定能把追兵累死在路上。” 两人过了城门,路上买了两个馒头咽下去,勉强打起些精神体力,也往太师府去了,到了门庭前,暗十一便叹道,“从前只听李穆贵盛,看着宽阔气派的门楣就非同凡响。” 暗七并不答话,上次查李家的事他负责,李家子弟里有一百接近两百余人在朝为官,子孙中尚在襁褓中的也拜为仪同,整个大隋朝,也只此一家,“我守着,你们先去歇息,两个时辰以后来换班。” 暗七说完,寻了隐蔽的地方,纵上墙头进了李家,暗十一暗一点头应了,自去了。 贺盾手里有晋王府的令牌,一拿出来,言明自己是晋王妃,可谓惊动了整个李府,出来迎接的李氏子弟浩浩荡荡,看得贺盾眼花缭乱,她这一路赶来其实也很累,腿和膝盖磨破了几层皮,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这时候熙熙攘攘围上一群人来,脑壳都突突疼起来了。 贺盾拜了一拜问,“还请哪位前辈领我先去看看老太师。” “都别吵!” 贺盾听人群里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喊声,周围的莺莺燕燕顿时安静下来,两边让开了一条路,是个身穿文士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劳烦王妃,这边请。” 贺盾忙快步跟上了,知道老太师和李询都还有气,一路紧绷着的心放松不少,只觉幸运,还有机会能把人救回来。 男子接过贺盾手里的药箱,边走边说着两人的症状,末了又道,“若不是得圣上隆恩,指点迷津诏请王妃,又恩赐了保命丸给家父和堂弟吊着一口气,家父和堂弟,只怕早已经一命呜呼了。” 贺盾点头,只到了院子便闻见了刺鼻的药味,进去便见床上躺着的老将军正昏迷不醒,呼吸深浅不一,听闻前几日还会呕吐,头疼抽搐,昏迷中也痛苦不已。 颈项僵直有意识障碍。 贺盾给李穆把完脉,查看了他耳后、脖颈,心脏四周的血脉情况,仔细问过伺候着的人,确认了一些体表特征,医术上她在有些方面不如张子信,但后世器质性病变多,时代发展到了后头,当真是什么奇怪的病都有,她熟悉人体的每一分构造,胆子就大许多。 这里没有条件,否则动手术是最快的治疗办法了,眼下做不到,也只得慢慢来。 贺盾净手消毒,先用银针汤药缓解了些李穆的痛苦,两个时辰过后,银针换了好几拨,李穆的脸色和呼吸都平顺了不少。 她猜测李穆一开始的病情不算严重,但高压引起的血管破裂是这几日的事情,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再来晚一些,可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好在是赶上了。 只这个病不是一下子能治得好的,在这个年代,几乎和在阎王手里抢人没什么分别。 贺盾后背上都是汗湿,见李穆的情况安稳了许多,紧绷的心神也不敢松懈,起身道,“先去看看李询将军。” 男子许是也看出李穆情况好了不少,情绪激动不已,虎目里都有了热泪,又知时间珍贵,只匆忙摸了两把脸,朝贺盾拜了几拜,急忙忙领着她去了隔壁。 李询这个就简单许多,虽是战场上旧伤复发来势汹汹,但占了年纪小底子好的优势,并不是很难治。 贺盾看了太医原先医治的方子,和李穆的一样,都是些活血化瘀的药剂,只是剂量太小,用药太过小心,效用缓慢这才一拖拖到现在还没好。 贺盾改了几味药方,反复确认过禁忌和用量,交给旁边候着踌躇不定的太医了。 贺盾就在房间里等着,中年男子便问道,“王妃可在隔壁歇息歇息,药好了再叫您。” 贺盾摇摇头,她这一睡下去,肯定是起不来了,李穆没个十天半月醒不过来,她最近可能都要驻扎在李府了,不过今晚过后就安稳一些,没那么凶险,她还得先去见过杨坚才行。 等再过了一个时辰,贺盾便去给李穆引了一次脑颅淤血,等李询用了药好一些,嘱托了旁边候着的太医,便起身告辞道,“我先回宫见过皇上,老太师的病得要十天半月的时间,莫要太忧心,先前的保命丸隔两个时辰喂一次,我午间再过来。” 这个时代皇权至上,她身为晋王妃,未先行见过皇帝直接来了李府已是越权,这男子许是明白她的难处,当下便感激拜道,“当是如此,臣派人送您进宫。” 贺盾想着自己是走不动路了,点头应了,收好东西,要了个轿子。 家里老太师病重,子孙们都在榻前侍疾,贺盾出了卧房见广阔的庭前站满了上百人,真是当场就呆了呆,行医这么多年,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这么多人在外头,竟是没发出一点响动,贺盾对李穆这位战功赫赫的名将真是佩服无比,治家与治军一样严格,子孙丰益,多是在朝为官,当年杨坚得李穆支持,说是得了北周半壁江山,当真是一点都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