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老沈依然没说话,抱着碗吃他的早膳。 青辰才转身叹了口气,就听他忽然道:“过年。要过年了!” 青辰回首望他,笑道:“嗯,要过年了。爹。” 自来到大明朝后,她好像还没有对过年这么期待过。往年总是想着怕东西不够吃,怕炭火不够烧,怕衣衫不够穿,怕药不够吃,连过年都委屈了老爹。今年,她升职了,又认识了老师,终于可以不用想这些了。 为人子女,寸草春晖,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成就感。 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青辰走到门外,看了一眼明湘的院子,不见她的身影。木栅栏上积着雪,在大年三十的冬日阳光下泛着莹莹光芒。 几天前,青辰把老师买的年货分了明湘一些,明湘起初不肯要。后来青辰一再坚持,她才肯收下了。只是一听青辰过年要到老师家里去,她的神情就立刻黯淡了下来,较往日少了几分笑意和自如。 青辰犹豫了一下,便没有挑明自己要辜负她情意一事,怕她年也过不好,只想着,等过完年再跟她说好了。 远处,已有人家陆续燃放起爆竹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宣泄着一年的劳碌奔忙,寄托着辞旧迎新的美好期望。 青辰才站在院里晒了会太阳,一辆熟悉的马车就笃笃地驶来了。车夫穿着厚厚的棉衣,见了青辰便咧嘴笑,“沈大人,宋大人让小的过来接您。” 青辰笑着回道:“大早上的,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车夫下了马车,进院里来帮青辰搬东西。 一会儿的功夫,马车里就塞满了。青辰对着小屋看了一会儿,锁了门,然后搀扶着老爹坐上了马车。 车夫回过头问:“大人可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若是都带齐了,咱们这就出发了。” “没有了。谢谢你帮忙。”青辰想起什么,又问,“请问,那周世平周大人,可还住在宋老师的府里?” 车夫答:“周大人受了廷杖,被宋大人送到别处的宅子去了,说是离医馆近,方便他治伤,不在府里。况且,他受了刑,且下不了床呢。” 青辰听了松了口气。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宋府。 宋府门前挂了两个新的大红灯笼,在一片青瓦白墙中,很是鲜艳醒目。庭院内也被拾掇得整整齐齐的,草木修剪过了,雪也清扫过了,对联和窗花也都贴起来了,雅致的院落点缀了一点大红色,就显得十分喜庆。 管事的来迎青辰,将她和老爹先带到了一间屋里,“沈大人先在此稍事休息,宋大人还在处理些公务,稍后就过来。” “多谢李管事。” “大人稍坐,我先去吩咐厨房备些吃的。”言毕,他就先走了。 青辰打量着宋越为她准备的房间。房间内布置得很是素雅,博古架、书案、园几、壁柜、床等家什一应俱全,装点着霁红釉的瓶器,圆几上有个青花瘦颈瓶,里面插着一支早放的白玉兰,香气清淡。阳光自窗子照进来,一室明亮。 床褥、帷帐和枕头都是淡紫色的,看起来很是舒服。青辰摸了摸,又软又滑,忍不住就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这时,门口处有声音响起,“床舒服吗?” 青辰坐起来,只见门边倚着个男子,穿着一身月色的直裰长袍,双眼微微眯起,阳光拂照下,光润玉颜,清贵无双。 褪下了官袍的他,少了分身居高位的严肃,却是又多了分端凝蕴藉的俊美。 青辰笑着点点头,“舒服。多谢老师了!” “你这么客气,有点不习惯。” 第79章 “带了这么多东西。”他看了眼堆在桌上的各种包袱,随口道。 “衣裳都很厚,我还带了些书。还有爹的药。”青辰有点不好意思,他果然是看了这一堆东西有想法,“……其实这些书也不一定看得完,就是带上了,我会踏实一点。” 他点点头,“看看还缺什么,我让人去买。” 青辰摇了摇头,“就住几天,这些已是足够了,不缺什么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整间屋子,然后认真道:“我是个男人,可能有些地方没考虑到。你要是想起来了,再告诉我。” 青辰很快反应过来,他大约指的是女人用的东西,小声地回道:“真的不缺了。” “那你收拾一下,我带你爹去他住的屋子,就在隔壁。”说着,他便进了屋来,伸手去扶呆呆坐在圆凳上的老头。 “老师小心,我爹他怕生,还是我来吧……”青辰说着,忙站起来,怕他爹情绪失控又伤了人。 可话才说完,她就发现老爹已经被宋越搀了起来,正要往门口走,整个人很顺从,一点也不挣扎。 宋越的动作也很轻,只是虚虚地扶住他的胳膊,脚步也刻意放缓了迁就他。顾着老沈的同时,他抬起眸看她,“你爹已经选了我。” 青辰无话可说,望着两人的背影,心里却是有些纳闷。她没想到,一向怕生的老爹竟这么顺从。就算是对着自己,他有时候也会认不得,会闹脾气不肯听她的话。今天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一个他只见过一次的人,他竟肯这般平静地任人带走…… 在来宋府之前,她还一直担心他会失态,扰了府中年节的喜庆氛围。如今看来,老爹大约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到阁老府上做客了,很给力呢。 这般想着,青辰不由微微一笑,开始收拾东西。 书被她取了出来,搁在书案上,按计划阅读的顺序摆好,接着是纸砚、笔墨。在把宋越送的玉笔摆到笔架上时,望着笔杆上的一小道划痕,青辰一时想起了徐斯临。 大冷的天,那家伙站在堤坝边上,表情似真似假,一双幽直的漆眸里只有水流的波光。只须臾之间,他倏地就跳了下去,仗着年轻,纵情恣意,什么也不管。 变出玉笔的时候,他浑身都在打着冷战,一张脸却是写满了骄傲,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为他动容。 今天是年三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呢。徐府人那么多,一定很热闹,他又是嫡子,大家众星捧月的对象,这会应该是沉浸在年节的喜庆氛围里吧。 青辰收拾好了书册,又把衣裳搭到了衣架子上,才抚了下皱折,就听到隔壁传来父亲的声音。 声音不算很大,模模糊糊的,听不清说了什么,一会儿又是宋越的声音。 这两个人竟还能对话么? 青辰停下动作,仔细听了一下,却是又听不见了。她无语地摇摇头,只想自己大约是幻听了,继续收拾整理。 等都收拾好了,青辰走出屋子正要去看父亲,却见宋越就站在檐下,一只手揪着松枝,指尖玩着上面的雪。 枝叶被他拽得轻轻摇晃,白雪簌簌地往下落,露出了绿色的针叶。阳光落到雪上,雪光又反射到他的脸上,印得无暇的脸孔淡淡发亮。 见她出来了,他转过头来问:“收拾好了?” “嗯。老师在……玩雪?”青辰含着笑,“不冷吗?” 他把手收回来,捻了下指尖的雪水,“冷。但是冷能让人清醒,清醒了记忆就会很深刻。” 青辰有些不解,“老师要记住什么,怕忘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问:“你父亲睡了。要走走吗?带你正式参观一下我家。” “好啊!”青辰点点头。宋越便命人取来两件披风,给她和自己披上。 她跟着他走,下了回廊,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道便通向庭院,两侧是覆着雪的修竹。 走上小道,青辰问:“虽是过年了,老师还是很忙吧?方才来的时候,管事的就说你在处理政务。” “在看百官的元日贺表。”他说,“正好看到了你的。” 青辰有些不好意思,她新官上任,是头一次写贺表,“我写的不好,让老师见笑了。”他是阁老,又是礼部尚书,该看过、写过多少文采斐然的贺表,而她一直以来只注重实务,并没有花太多功夫去寻词觅句修饰贺表,与旁人的一比肯定逊色很多。 “还不错。以阁老的眼光来看。”他道,“当初让你抄《乐府诗集》,也有让你增进文采之意。” 青辰微微一愣。 他继续道:“先帝修道,尤爱青辞。皇上要继承大统,自小也学着写了不少,如今他虽不修道,但也喜欢云霞满纸。所以,这方面精进了,对你有好处。”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一直都在为她着想。不仅教授她知识,给她揭示官场的残酷,还默默地给她开了个小灶,让她能够投君所好。 “我会努力的,不给你丢脸。” 宋越没有答话,走了几步,又问:“床褥和帐子的颜色,还可以吗?” 关于这个,青辰还正纳闷呢。以他挑选香筒和漳绒垫子的审美来看,这不是他的风格啊,简直是……超水平发挥。 “我看了些图册。”他补充道。 ……原来如此。不会就学,果然是精益求精的阁老。 就冲他这种精神,她就该鼓励他,“颜色很好看。” 他静默片刻,忽然牛头不对马嘴道:“我刚才还跟你父亲说了会话。” “我听见了,还以为听错了呢。” 青辰只手掖着披风,担心又好奇地问:“可是父亲不能好好说话,你们怎么能对话?他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失了礼……” “没有失礼。”他道,“他说他的,我说我的。我说的时候他也在听,很认真。” “不可能,他听不懂的。”青辰肯定道,随即又叹了口气,“我说的他都听不懂。甚至有时候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快二十年了,他很喝了很多苦药,也挨了不少针,还是没有一天清醒过。在来京城前,为他医治的大夫都有好几个放弃了。” “是吗。”他转过头来看她,“那刚才我问了他一件事,他点了头,作数吗?” 青辰微微睁大眼睛,“什么事?” 他看着她,静默片刻后道:“关于你的事。” 风吹过竹林,雪就簌簌地往下掉。 鹅卵石的小路有点滑,青辰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宋越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怀里带。 她挽着他的胳膊,半靠在他怀里喘气,鼻尖霎时涌入他身上的香味,踢到鹅卵石的脚尖还有点疼。 “没事吧?”他垂下头看她,眸光里印着雪,清亮而幽缓。 “没事。”青辰摇摇头,松开了挽着他的手,“幸好老师在身边……拉住了我。” 他打量了她一下,“看你走路姿势有些怪,脚还疼?” “刚才踢到石子了,天冷,还有点缓不过来。一会就好了。” “我背你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忙道,“不用,不用。真的一会儿就好了。我没那么娇气,能走的。” 让堂堂阁老背她,她想都不敢想。再说,确实是还走得了,压根没到那个地步。光天化日的,虽是他在府里,也不太好。 “真的不用?”他又确认了一遍,低头看着她秀气的黑靴。 “不用……” 宋越没有再坚持,只是放缓了脚步,让青辰慢慢地走。 两人穿过庭院,走到了前厅,管事的正好来找他,说是定国公送了年礼来。 他点了点头,吩咐道:“与往年一样的规制,备一份回礼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