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兔角何求
南门,城墙边,往来行人对着墙角下,蜷曲成一团的干枯人影指指点点。 “这和尚不会死了吧?” “这不是被人从集市上赶出来的那和尚吗?” “就是他,都躺这里一动不动两三天了。” “作孽啊,这老和尚好好地在那里化他的缘,也不碍着人什么,那些人赶他作甚?” “怎么不碍着了?要我说这和尚也是,在哪里化缘好?一个出家人,偏偏要往酒rou烟花之地跑,分明六根不净,岂不是招骂?” “这和尚也是怪了,任凭人怎么赶,硬是不肯离开这里。” “他没死,还有呼声呢。” “没死也差不多了,躺了几天不吃不喝的,铁打的也受不了啊。” “还是把他叫起来劝劝,别真的死在这里,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啊。”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也真有人好心,叫了半天,才将老僧摇醒。 “和尚,你就别在这里耗着了,你要化缘就化缘,要吃也行,要钱也行,我给你!” 一人拿出几个铜板递过去“拿着吧,拿着钱到乡下去,总好过在城里,你在这里干耗着不得饿死冻死?还要遭人白眼驱赶,何苦呢?” “就是,你这是为的什么?非要在此赖着不走。” 众人接连劝他离去,见他闭目不为所动,就有人上去推搡拉扯。 “咄!” 老僧赫然怒目圆睁,喝道“我便要在此,与尔等何干?” “你这老和尚,这就不讲道理了!” “好好与你说,你怎听不懂人言!” 也不知是老僧真有多招人厌恶,又或是他的态度惹怒了众人,这一下挑起更多人争相横加指责。 更甚者跑上来拉扯,奇怪地是,无论人怎么推拉,老僧枯瘦单薄的身形纹丝不动。 只是群情激奋之下,无人注意,只不断有人加入推搡拉扯的行列。 众势汹汹,神情激怒,如烈火烹油,越来越混乱,极为诡异。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如晨钟暮鼓,骤然响起。 众人豁然为之一静。 骂人的闭上了嘴,拉人的也放下了手,一个个两眼微微呆滞,嘴唇噏张,似有茫然。 “心念不起,自性不动。着相即乱,离相不乱。外禅内定,是为禅定。自净自定,本性清净……” 老僧低头吟诵,一时梵音袅袅,人群渐趋平静,不复汹汹态势。 “阿弥陀佛……” “魑魅魍魉,惑乱众生,早晚有因果相报。” “不必苦苦相逼,老僧一身皮囊,都与你便了。” 老僧低吟佛号,双目骤然圆睁,忽地从百衲僧衣袖中掏出一柄短刀。 低垂的干枯眼皮微微抬起,晦涩的眼珠往一个方向看了一眼,便又垂下,唇齿张噏,口诵佛偈。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语罢,短刀应声而落,插进腹中。 他竟是举刀自戕,刀入血rou,更是缓缓用力,横竖剖了两刀,在自己腹腔中划出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而后伸出干枯如爪的手,往腹中一掏,便扯出一段血rou模糊的肠子。 老僧依旧神情淡然,似乎扯的不是自己的肠子,只是一截草绳。 他将腹中的肠子一段段扯出,又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 跟着更是将心肝脾胃,五脏六腑,依次掏出,整齐摆放。 城墙角下,顿时就是一片血泊。 直至将腹腔掏空,老僧动作才忽然一顿,双手落膝,闭目垂首,没了动静。 四周寂静了片刻,才骤然被一声尖叫划破。 “死人了——!” 人群登时陷入混乱。 花恺来到南门,见此情形,过来看个究竟,正好就见了这一幕。 随手捉住一人,问清了前后,不由看着血泊上那堆血淋淋的内脏,和老僧那已敞开空荡荡腹腔的干枯遗体,怔怔无语。 这和尚就这么死了? 花恺虽然不通术法,却因修炼观照天眼,等闲一般幻术障眼法,绝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能肯定眼前所见并非幻术一流,而是真的血rou之躯,所以才更加惊愣。 他觉得自己这双眼睛不会错,这老僧不是个普通人,可这般做法也太过不普通了。 学佛祖割rou饲鹰? 这也没有要饿死的鹰让他饲啊。 花恺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耸了耸鼻翼。 他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 在这血腥可怖的场面中,似乎有些怪异。 而事实就是,血流了满地,肠子脏腑铺了满地,却闻不到一丝腥臭味,反倒有着一股奇香。 如兰似麝,隐隐约约,似有似无。 无垢之体? 花恺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四个字,因为他自己就是无垢之体。 冰肌玉骨,无尘无垢,奇香自蕴。 那那地上那堆东西,虽血rou模糊,却都是纯粹的骨血皮rou,无一丝一毫污垢杂质。 只是人群混乱,惊恐,并没有人注意发现到这一点。 所以,那具被掏空的干枯躯体,更不可能是假的。 毕竟无垢之体又不是烂大街的东西。 “让开让开!让开!” 突然一阵大声呼喝,打断了花恺的思绪。 一队挎着腰刀的衙差快步行来。 出了人命,又是如此惨酷、骇人听闻的场面,早已有人告到了官府去。 随着他们的到来,更是搞得一阵人仰马翻。 好一阵折腾,来的官差才把事情问清楚,顿时也是一阵抓瞎。 要是杀人,那当然是给他们找麻烦。 自杀这事本来不归他们管,谁爱死自己上一边死去。 问题是这和尚自杀得也太彪悍,太骇人了些,造成的影响很不好。 尤其是在此时县令大人刚刚三令五申,不许闹任何妖蛾子的关键时刻。 最终这帮官差还是决定先将围观人群给疏散。 然后很嫌弃地用老僧原本铺在地上的草席,将老僧遗体和满地的内脏草草一卷,裹起抬出城外荒芜处搁置。 只留下了一个差役守着,其余人回去向县令回禀。 估计这事也就到此为止,那老和尚的遗蜕最后是被野兽吃了,还被野狗叼走,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中了。 事实上,那被留下暂时看守老僧遗蜕的官差,满脸晦气,嫌弃地离得远远的。 一个乞讨的和尚罢了,一堆腌臜物,有谁会碰? 若不是怕县令还没有过问,尸体就被野狗叼走,不好交代,他早就走了。 只是远远躲在山石后,时不时探下脑袋看一眼。 没过多久,花恺出现在了卷着老僧遗蜕的草席旁边。 “和尚,你究竟是为何?” 花恺站在草席旁,摇头叹道。 从在明月湖边上见到这老僧,观他行止,花恺就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有道高僧,不是那种口诵慈悲、却虚有其表之辈。 这老僧于闹市中参禅念经,不是脾性古怪,也不是哗众取宠。 恰如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兔求角。 正是佛在人间,法在红尘。 这就是老僧的境界。 难得碰上一个有道高士,本以为有再见之日,可如今相见,却是这般,花恺怎能不叹? 如此这般,兔角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