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灯光昏暗,酒力上涌,外头众人的喧哗声太大。 袁恕己竟未听清:“你说什么?” 三娘子顿了顿,略提高了些声音:“阿弦那孩子,其实是个女娃儿。” 眼前的袁大人仿佛化成了石雕,面上神色,如醍醐灌顶悲欣交集,又似如梦初醒受惊匪浅…… 三娘子也不敢动,只仍保持着那个手拢着唇边的姿态,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吉是凶。 可片刻,袁恕己丢了手中杯子,猛地起身,他起的太快,几乎将桌子都掀翻了,桌上的酒水果品等随着震了震,滑向另一侧。 袁恕己举手欲推开门扇,手碰到槅门之时又退回来,他走到三娘子身边儿,眼睛恶狠狠地盯紧了三娘子。 陈三娘子忽然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被袁恕己俯身盯视,他通身的杀气在瞬间喷薄而出,室内骤然冷却,几乎让她浑身簌簌发抖。 不过是片刻的对视,却仿佛生死交关。正在三娘子后悔欲死的时候,听得袁恕己低低说道:“你听好,此事若再告诉任何一个人,我会让你死的苦不堪言。” 他咬牙切齿的姿态,宛若一头猛兽在磨牙吮齿。 三娘子几乎不信自己死里逃生,呆呆答应:“是、是!” 袁恕己后退,将门推开,一阵冷风猛地灌入,室内影乱,三娘子几乎疑他去而复返,要将自己杀之了,委顿在地的瞬间,眼前人影一晃,是袁大人推门而去。 河北道,将近沧州地界。 一连赶了半个多月的路,阿弦累的如狗,玄影却依旧精神之极。 唯一庆幸的是,因是从北往南,故而越是往内去,严寒的气候越有所减轻,毕竟极少有地方如辽东一般酷寒难忍。 虽然对于当地人来说冬日仍旧难熬,但是对阿弦这种从小儿在极寒地方历练出来的少年来说却不在话下。 因为盘缠有限,在路上阿弦通常会选最便宜的客栈投宿,有时候错过宿头,便在寻常百姓家里借助一宿。 那些百姓们见他们两人,一个少年一个盲人,不管家境如何,均会伸出援手。阿弦在走的时候通常也会留几枚铜板以示谢意。 这日,因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阿弦且走且张望,也想找一户农家歇脚,谁知直到入夜,都不曾见到山林中有什么亮灯的所在。 阿弦有些心惊,回头道:“阿叔,我们今晚大概要在野外露宿了。” 英俊道:“早叫你慢着些,河北道地界,往沧州这条线上是这样的,据说是因为之前遭过兵祸……” 英俊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阿弦已经问道:“阿叔怎么知道?” 英俊道:“之前在客栈里休息的时候,我听那些吃饭的客人说的。你只顾着吃东西,并未听入耳去。” 阿弦“哦”了声,又苦恼:“先前出城的时候天色还早,我哪里想到这半天连一户人家都遇不到呢?” 英俊不由笑道:“且留心,人遇不到是平常,别再遇到老虎狮子之类的。” 阿弦起初吓了一跳,继而醒悟:“阿叔,吓唬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再说狮子老虎来了,我早手快脚快地跑了,看你却往哪里跑。” 车内英俊无声莞尔。 如此又摸黑走了半个时辰,那头健驴也有些开始罢工,阿弦正焦急中,目之所及,却见前方山林中,月光下若隐若现地,好似有一处建筑。 阿弦起初大喜,立刻向英俊报道:“阿叔,有地方住了!” 英俊道:“荒山野岭……”却并没说下去。 阿弦只顾心喜找到了借宿之处,不然冬日里在野外露宿,可不是好玩的,何况英俊方才一句戏言,又惹出她许多不妙的联想,因此一心奔着那地方而去,眼见越发靠近,依稀能看清那长长的院墙,似是一座庄园。 可阿弦来不及喜欢,——因那庄园在黑夜里静默矗立,偌大的地方竟连一点灯光都没有,透露出几分诡异之色。 阿弦远远地瞅见,本能便觉着呼吸也困难,回头道:“阿叔,前面那似是个庄园,但是、但是看起来很可怕。” 英俊靠近车门:“怎么可怕?” 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阿弦有些惊慌的心才安稳下来:“看着像是没有人住过的。不知道会不会有……” 虽然在桐县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见那种……但毕竟桐县是她的“地盘”,这一路往长安,幸而有个英俊在身旁,不然只怕又要“大开眼界”。 可这毕竟是在夜间野外,阿弦本能地心生畏惧,连玄影也紧紧地靠在她的身边,双耳警觉地竖成尖尖地。 英俊道:“不妨事,到了后,你不要离开我身边儿。”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这句话听在耳中,却仿佛群神随护,无坚不摧一样,阿弦点头:“好的。” 毛驴儿吭哧吭哧又走几步,终于停在那屋子的外头,阿弦下车,心里先狠狠地一哆嗦,恨不得再度上车赶车而去。 原来,从远处看的时候,只隐约看清这庄园的大体轮廓,倒是可观,此刻凑近了查看,眼前的大门也已经塌陷了半边儿,顶上长满了枯草。 两扇大门也已经破损不堪,门前的地上杂草遍布,寒风吹过,便发出“咻”地一声,仿佛有什么巨兽在暗中窥人,沉沉喘息。 阿弦忙跳回车边儿:“阿叔,我们不要在这里好么?” 英俊已经下车,将她的手牵住:“别怕。” 阿弦忙握紧他的手,这会儿英俊已经下了车,道:“看看哪里能把车赶进去么?荒山野岭,不要真的有什么虎狼,伤了我们的脚力。” 他不疾不徐说罢,就好似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阿弦哭笑不得,张望片刻道:“那门扇旁边有个侧门。” 英俊道:“好,你留神些,别离开我。” 阿弦哪里敢,恨不得挂在英俊身上,一手紧握他的手,一边牵着毛驴,壮胆往庄园里走。 玄影一马当先,从那洞开的侧门旁钻了进去,阿弦忙叫道:“玄影,等等,别一个人跑了!” 那门洞里影子一晃,是玄影又探出头来。阿弦才松了口气,加紧几步,拉着英俊跟毛驴从侧门入内。 进门之后,眼前所见更是叫人咋舌,怪道整个庄园都无任何灯火,面前那原本也算宏伟的厅堂不知被什么所毁,门扇俱无,仿佛尸首的骨架,孤零零嶙峋而立。 阿弦之前曾经见过垣县鸢庄那惨状,如今这庄园,却比鸢庄不相上下……但鸢庄乃是经历了灭门血案才落得那般,这荒郊庄园,又经历了什么? 阿弦不敢想,心怦怦乱跳,亦有些头晕,大概是错觉,竟觉着天色比方才更暗了几分。 玄影靠近她身边,喉咙里呜呜有声,眼睛盯着前方。 按照阿弦对玄影的了解,这是他看见了什么。 但阿弦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由转头看了一眼英俊紧握的手。 忽听英俊道:“你看看……哪里有容我们睡一夜的地方。” 阿弦攥紧他的手,不知不觉掌心里已经出汗:“那边儿……东北角,有两间房,看着还好些。” 两人走到角门处,车却上不去了,加上那毛驴不知为何犯犟,扭头摆尾地不肯往前,英俊便道:“你看哪里有什么可拴毛驴的地方,把它放在这里。” 阿弦打量此处倒是个背风的地方,头顶又有廊檐遮盖,让毛驴歇在这里倒好。 当即将驴子栓在走廊的栏杆上,又从车内抱了半捆草料出来给他吃。 阿弦所选的这两间房果然还适合一夜歇息,虽然也是四面漏风,幸而屋子好端端地并未塌陷,阿弦先是在墙角点了一根小小地蜡烛,又从车内抱了被褥出来,在地上铺好,便又解开包袱,拿了两个干饼子跟一囊水出来——这就是两个人的晚饭。 忙完这一串,阿弦累的瘫坐在英俊身旁,斜倚在他身上,咬了两口饼子道:“阿叔,长安可真远,为什么大家就算背井离乡也想去长安?” 英俊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阿弦目瞪口呆:“哦。” 英俊笑了笑:“哦什么?你不信么?天下众人熙熙攘攘,不过是为‘名利’二字。” 阿弦摇头:“但我不是,伯伯也不是。” 英俊略微沉默:“那陈基呢?” 阿弦认真道:“陈大哥不同,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英俊道:“那他是为名乎,为利乎?” 阿弦哭笑不得,学着他的口吻道:“都不是乎,陈大哥是想做大事,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胸有大志,当然要实现心中抱负了。” 英俊道:“哦。” 阿弦觉着他的“哦”里头毫无诚意,待要辩解,却又止住,决定以事实胜于雄辩:“横竖你见了陈大哥就知道了。” 英俊却道:“你先前看过的那封信,陈基是怎么说呢?” 阿弦看一眼放在旁边的包袱:“陈大哥在信上说很好。但……” 她迟疑着低头,陈基在信上说,他已经在长安京兆府找到了差事,且情形十分之好,让阿弦勿念。 然而在阿弦看来,却并非如此。 陈基的确是找到了差事,也的确是在京兆府中,但这差事却极不好当。 阿弦在看信的同时,也看见陈基真正的境遇。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哦,感觉像是错过了一个亿! 英俊:感觉像是中了六合彩~ 阿弦:不管是谁这么走运,都分我一半~ 第80章 鬼嫁女 从前, 有个小县城的青年, 满怀壮志来到世间最繁华鼎盛之地,风云际会, 卧虎藏龙的所在。 那就是长安,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 世间最风流出色的男儿,最妖媚娇丽的女子, 最奇异震撼的传说,都在长安。 最巅峰富贵跟最绝顶的权力,只要放手一搏,也许唾手可得。 那青年满是雄心壮志,背着一个小小行囊来到这传说中的地方,他风尘仆仆, 却故意绕开了东边儿较近的通化门,特意转了一大圈儿, 为的就是要从长安城的正门、南边儿的明德门进入他心中的这向往之地。 明德门本建于隋初, 城门楼却是在唐永徽五年由工部尚书领工营建,乃是长安城最宏大壮美的一座城门,观楼的间数在众城门之中是最多的,明德门的门口, 正对皇城朱雀门,宫城承天门。 明德门下开五个门洞,每个门洞都能供两辆马车同时穿行而过,最侧的两个门道供车马同行, 次内的两个供行人经过,最中间的一个门道,却是专门供皇帝出城祭祀等而行的御道,所谓“天子五道门”,明德门更有“隋唐第一门”之称。 青年仰头看着那飞檐华彩,繁复壮丽的威武城门,目眩神迷,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在鼓噪,这种油然而生的激动,让他眼前微微晕眩。 耳畔忽然听到一声呵斥——原来他只顾仰头瞻仰明德门的威仪,竟忘了自己所站的乃是车马而行的通道。 一辆马车匆匆自城门驶出,赶车的人大概是有急事,又没想到竟有人站在车道上,仓皇中勒住马缰绳,一边怒喝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还不滚开!” 青年吃了一惊,左右张望,才发现自己大概是站错了地方,他忙急急地往旁边推让开去,那车夫惊魂未定,兀自骂骂咧咧。 忽然车内传来一阵娇笑声,有人道:“行了,不过是个才来长安的傻小子罢了,人家不懂规矩也是有的,赶紧赶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