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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少年心易伤,兄弟来阋墙

    世上龙族,唯有沉璧和熵泱。

    我原本一直对此深以为然,可直至今日——这宛如日月轮.转、乾坤颠倒一般的正当口,我才晓得灵犀原来不是鸟,且便连琉风……亦也不是鲛。

    陟幽族的圣女夙夕告诉我。

    “琉风,是‘山海’焚灭之后.诞生于世的第二尾龙。虽此刻并未竟渡神位之中,可通身魂血却诚然系于远古龙族遗脉。繁缕曾借法眼之力观其真身,见他鳞片青蓝、色如天海。”

    闻言,我便立时楞于原地。

    仿佛今世生来耳聋,只于此刻才乍然听见一串自天而坠的佛法妙音,满心震.惊之余,亦恍惚如见旧时凡尘月下的一盏迷灯。

    灯面水烟轻拢,尽镂一眼清风。

    琉风,琉璃之风。

    呵……想我早前竟未有片缕察觉,这天帝诸子之中,若只以名来论,他才应当是沉璧最为钟爱的孩子。

    可这孩子,他心中所眷,究竟是为何物?

    直令他好端端一尾龙,如此这般蛰伏梁上而不愿从云,隐匿仙班而不欲晋神?!

    我心如雾,只觉诸天草木堪若棋盘,但叫那雾中人覆手将来轻轻一落,便如枯井狂蔓闻风乍起,誓要将这万界众生尽数罗网其中。

    而众生丛里,遭了三年幽禁的繁缕,便是这盘千日手谈之中、那枚首当其冲的弃子。

    他满缚一身无以褪.下的重枷玄锁,上头雷火电光满布,将其折损消磨得半点意识也无。昔日明俊面庞瘦如枯骨,且那远山长眉之下,亦丢.了一双眼珠。

    此等惨况令我悄叹,眼眸微阖,不禁还望于夙夕。

    只觉初见之时.她那通身轻云回雪般的优柔淡雅早已全然不见,仅余苍凉悲戚好似满炉香尘堆叠。

    一双美.目轻阖,惨言素面道:“当年……族中长老算出我与繁缕姻缘在天,令我一双姐弟奔赴天界。却不想神女灵枢已然早逝,两位龙神亦皆心有所属。如此徒劳一场,布局之人所谋所害,便是繁缕这一双苦心修了上万年的法眼。”

    至此,我已无.言.以.对。

    夙夕双臂如练,兀自缠搂着枕于膝上的弟.弟。

    她一张艳容极哀,如此默然半晌,却是忽而抬首与我戾色一笑:“索性今日天帝将死,也算因果得报、子债父债!”

    ——

    幻域名潇疏,府内有穹庐。

    沉璧……便在那一众碎淡流萤般的星子之中轻垂玉首。一手将抱头尖.叫的灵犀揽在胸前,一手拔.出了深埋肺腑之间的长剑。

    那剑极黑,状如一根锋利长翎,纤细幽薄,间有流光轮.转。看似轻若无物,然一击之下,却正中沉璧体.内的一截琉璃脊骨。

    我瞧的真切,知那是命骨。

    ——龙族真身之内的第八十一根骨头,也是……神祇灵魄汇聚之所在。

    若无那一双叫人堪堪剜下、尚且还新鲜温热的法眼加持,只怕普罗万界的奇人异士当中,谁也将其觅出。

    命骨若碎,神龙将死……

    沉璧随手弃了剑,失了血色的优美面容犹若冰清玉染,可细看之下,却仍是隐隐浮了一层淡若烟华的轻薄笑意。

    扭头溢出几声轻咳,便转而抬起温良玉.指,温柔抹去灵犀眼尾.那叫人生生点上的一双殷.红毒痣。

    他说:“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你永远是父神最心爱的女儿。”

    清俊面庞蕴着敦敦慈爱,令我望之心酸。

    再望灵犀,忆起我与其旧时会面,她便少有姿容得体之时,但唯有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衰颓崩溃到了极致。

    洇粉双颊满沾红泪,她只无以视听那般癫狂摇首,似是已被掌中血色刺得神志不清。

    沉璧无法,只得以手作帛、将其双眼遮住,随后纵着己身倾坠之势席地而坐。琉璃双目遥遥眺之,静观远处正相持对峙着的一干人等。

    天帝之血红逾烟霞,刹那间便染红了此间天际。

    可我观其神情,还是那般静雅,感其气息,仍是那般从容。仿佛眼前厮杀无止的双方……并非他的妻子儿女。

    琼华帝妃一袭衣裙淡青,手执水色长剑与瑶蝉缠斗一处。

    剑光如雨动若惊鸿,一手炉火纯青的高超剑术,竟将这位曾经领军作战的瑶蝉公主压.制得无以脱身。

    两名女子激斗酣然,一时高下未判。两个儿子四目相对,却似乎是胜负已分。

    沧离羽冠金甲意气风发,通身仙灵泛泛堪比云海初生之朝日。

    琉风,却如其父一般唇畔染血,少年男儿.修.长身形颤如风中枯叶,似在强自忍受诸般苦痛。

    而此二者之间的第三人,便是嫦娥。

    冰肌玉骨艳冠万界的月宫之主已然花颜失色,一双纤秀玉手.毫不避讳地紧紧按在琉风腰侧。她的模样那般急切,似乎是想要凭空变出一桌灵丹妙药,好来.堵住眼前之人的伤口。

    依着嫦娥万载一日的清冷性.情,想来此伤应是与她有关,指不定……便是因她而受。

    沧离振臂挥剑,无比利索地甩落剑上鲜血。唇角刻薄、如同一杆开山长刀:“我原本不想杀你,可不想琢玉的蛊虫足可cao控天界诸仙,却独独对你无用。同为神子,他如此薄待于我,却令你继承了龙族神力!”

    琉风面上罕见地白里透淡红,仿佛九幽冰泉忽生熔焰。

    然屏吸忍着一腔冷怒未及答话,便叫一旁的嫦娥赶在他之前先行开了口。

    兰紫裙摆浅沾绛红,好似一簇灿然风信,任阴云骤雨狂覆、却依旧分毫未动其间绝丽。她直视沧离,淡雅玉容微愠:“父子因缘本就天生,可你今日之举已是谋划良久。既不视陛下为父,又何能要求他以你为子?!”

    一番话说得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饶是沧离隐忍如斯,却也被嫦娥此时的横眉冷对.激得面色微变。

    我盯着他执剑的手,生怕他一时火冒三丈,便要直接砍下嫦娥的头。

    好在沧离虽已确定是个弑父夺位的狡猾之徒,却同时亦也是颗半大不小的情种。剑光四射激荡,却仍是没有当真挥洒而出。

    沉默半晌,他方才阴鸷地抬起眼皮,情态温和面貌却扭曲。

    “仙子……”沧离恻恻一笑,露.出半口森白雪齿,“你是万年以来.冰清玉洁目下无尘惯了,又怎会晓得万界之中至高无上的天帝陛下,于人后时是怎么对待他的女人!”

    他转过身,紧盯着沉璧的脸:“我母韶光爱你甚深,不惜为你献上了整个重明羽族。天界相伴数万年,她不过是一时心生妄念、偷走了白泽之角,藏入腹中孕育成胎。而你……我的父神陛下!你竟在灵犀出生之后,便将她杀了?!”

    此话携冰,砸得星火穹庐全然冷寂。

    像是所受惊愕太大,嫦娥百年难见地瞪大了一双秋水明眸,竟似极了万兽园中不甚讨她喜爱的猫眼。

    满目仙神之中,唯有位居中.央的白衣天帝依旧如水漠然。

    直面长子满面痛色的凶煞厉言,亦只是轻柔缓慢地将唇.瓣扯开,随后淡淡笑道:“原来那时你在?”

    沧离便更加激动了,他一剑削断了一截梁柱,叫道:“是,我在!”

    “包括后来你杀明鸢帝妃之事,桑落也知!所以,他搭上了自己的弟.弟,而我……”顿了顿,他道,“利.用了灵犀!我兄弟二人所谋一切,都是为了替母报仇,为了……将你坠下九天!!”

    嫦娥樱.唇微启,似乎已经被这剖天隐秘惊得哑口失言。

    半晌,才颤颤言道:“……陛下杀妻,桑落杀弟,而你……要弑父?!”

    许是为防嫦娥受惊过甚,沧离抬起未执剑的那手、轻.按一侧眉骨,似要强行敛住眸底的喷薄凶色,好能露.出原先.惯常示于人前的君子如沐之气。

    安抚住胸中猛兽,他继续对着嫦娥如夕朗笑:“有何不可?他造杀孽之时,便当料到因果得报之日。”

    说着,又转而与我望来:“是吧,姑母。”

    我抿唇无话,方才但入幻域穹庐之府,抬眼便见灵犀大错已成。再叫琢玉一根灵针扎下,我便已是身如枯木。此刻除却面上耳眼二物,竟是半点言行无出。

    几步开外,裙带如云的“灵枢神女”歪倒在地。半靠身后廊柱,已然不知睡了多久。

    耳畔吐息微温,却是琢玉动手之后凑上前来,带着几分餍足之态的与我叹道:“可算将您二位配齐了,相识数载,祖师可将弟.子瞒的好苦。”

    明明言辞甜软,我却如坠冰窟。

    ——

    而后之事好似掠影浮光,叫我每每夜遇陈年,便如昨日初见。

    先是角落中观战许久的桑落徐徐动身,掏出一方轻云织帕蹲在灵犀身前,为她擦.拭零落颊边的淡红泪血。蓝绿异瞳美如深林碧水,片眼未望沉璧,然却在退居阶下之后,朝着生身之父三行叩首。

    叩完,又如来时一般闲散信步行出府外。仿佛今朝过后,世上万般的苦痛欢欣之事,便再也没有一桩半件与他有关。

    桑落走了。

    沧离还提着剑!

    穹顶之外雷鸣不绝、电光如雪,映得他笑容阴森而冷冽:“我的好叔父,天界军士之中,哪一个不曾供职于你麾下?而你素来爱兵如子,又怎可能当真下得了手?”

    我明悟。

    想来沧离应是早与琢玉合谋,令其制了什么用以驱仙之蛊,好来cao动外头一概天兵为他所用。截住熵泱一时半刻,便能叫他改换山河。

    话音方落,沧离掌中那金光灿灿的三尺宝剑便已随主而动,剑尖直指沉璧额前。

    瞧那锋芒势头,似是要一击劈.开当今天帝的颅盖。

    琉风人如其名,早在沧离似有所动之时,便瞬如疾风一般挡在了他与沉璧之间。

    不过一息功夫,嫦娥只见伫立前方的浴血身影骤然入局,立时面色大变,凝眉苦脸,俨然一副又急又忧之态。

    若是往常,叫我见她如此情状,定会仗着千载深厚交情、便要不管不顾直言打趣。

    可如今局势危急至此,我亦只能睁着这面上唯二能动的一双眼睛,看沧离不着痕迹地往嫦娥那处悠悠一瞥,继而如火燎原一般,直灭了其眉目当中最后一丝的温存缱绻。

    那时碧霄殿中,我是怎么与嫦娥说的来着……?

    “……少年心易伤,来日……变缠郎?”哈,我心中闷痛发笑,曾经清风春雨似的赤诚帝子,便就死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