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苟且何能安,至死亦无憾
熵泱还是未曾回来。 只每隔七日,他会令幽冥蝶使飞至天界与我递一封玄色信贴,上头几笔朱墨述之己身平安。除此之外,于地府诸事之上只字不提。 我虽有心与奈何旧友探听一二,然所书之信自天河之中顺流直下九幽,却从未有过片缕回音。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地府景状尚且不明不白,天界之中亦是一番愁云惨淡。 陛下丧子之后终日郁郁寡欢,哪怕琼华帝妃悉心相伴亦是鲜有笑颜。心神倦怠之下,索性大手一挥、将万界诸事均交于长子裁断。沧离殿下自是一块良才美玉,却也因着经验甚少而一时头大,好在还有其一母同.胞的瑶蝉公主鼎力相协,两位一并商议着料理,倒也未曾出过什么乱子。 若仅是如此,倒也无甚所谓。最多……不过便是陛下提前退位,另为天界立出一位新主罢了。 可既有兄妹同心,便另有嶙峋只影。 二殿下桑落性.情大变,愣是以一副柔.弱病体领着身后雪狼族、乃至其余诸多兽族,与沧离殿下对.着.干。 双方对持日久,竟于云海千山之中引发了新一层流言。 只道照戈殿下之死许是沧离殿下辗转所害。至于证明嘛,便是三足金乌是为羽禽,蛮族部落服饰亦以羽织为多。因此二者皆与照戈殿下.身死有所关联,故以此论断,同样出身羽族的沧离殿下也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而天帝陛下之所以远遁诸事之外,想必也已事察觉内.情,只因痛惜于膝下诸子争夺,故才将事务抛下修养身心。 如此,一番仙家流言便似凡间山壤上的车轱辘,几遭尘泥翻滚之后再传入耳,便已是霏霏劣劣污浊不堪。 天界诸位仙家讳莫如深,信与不信者各自参半。 同在仙流之中,我亦只得捂紧双耳、不再去听此类好似凡间帝王家争.权夺位的污糟戏文。总归我身侧之烦扰,再不会比此时的嫦娥仙子更多了。 我虽早知沧离殿下属意嫦娥对其一往情深,可也怎么都没料到,距后者断然相拒十数次之后,这位堂堂的天帝长子竟还能如此锲而不舍。 名师大家的书法字画,圣地灵山的异草奇花……譬如和璧隋珠者不胜枚举,皆以一颗精挑细选的乾坤芥子装了,前赴后继流萤一般扑入广寒宫中。 上回,我去嫦娥府中小坐,瞧见元初带着二十六个meimei,人手一壶琼脂甘露,洋洋洒洒灌于桂树之下,竟是用来养花。 ……素来冷寂清寒的广寒仙宫,竟也如此财大气粗了?! 许是我这一脸瞠目结舌之相实在显得过于没见识,引得嫦娥美.目微翻,素手轻移、又为我指了个方向看。 朱.唇轻启,道:“非我奢靡,实在是他送的过于多了。甘露取自琼脂炼化,本便是不得长久之物。若是令它们数日之后消弭于天地,倒不如用以濯灌花木,待到来日花色纷繁,倒也不失为一个用处。” “唉……”我望着眼前满山满谷的稀世珍宝,只道其间竟没有一件嫦娥真正所爱所好之物。 心中无奈,一声吁叹也立时脱口而出:“都说青春少艾好,可同为青春少艾,我却总觉相比冠羽华服的大殿下沧离,还是一身清淡素衣的琉风与你站在一处显得更加登对好看!” 闻言,嫦娥面上微愕,竟是顿了须臾之后方才拾盏触唇,道:“你是见我那日为他送药,才会生出如此念头的吧。天界诸仙之中,我唯一不会相瞒之人便是你了。这位三殿下,我每每见之,都觉得似曾相识。” 可惜嫦娥面前没有镜子,否则,她便能看见自己脸上弥漫着何等的怅然若失。 一时无言宽慰,我只得伸手双手覆在她的袖口,道:“琉风殿下应与后羿很像吧?” 嫦娥朝我一笑,却是摇了摇头:“二人面容性.情无有一丝相像。” 我有些惊讶:“那你为何?” 嫦娥还是摇头:“不知,许是他这人看来实在寂寞,令我想起子夜之际的水中明月,虽是虚幻不可触,却总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捞。” 一番抿唇窃笑,我道:“原来如此~想来是琉风殿下三生有幸,通身音容行止竟都是仿着嫦娥所好而生。” 若是今夜风大、将此话流传开来,只怕天界那些个尚且独身的男仙们皆得对他艳羡妒忌上几分! 娥眉轻挑,嫦娥没好气地将我轻轻一瞪,忽又揶揄道:“本以为熵泱神君性.情如铁,不想现如今,也已化作绕指柔。如何,三载相伴可尝够了甜头?” 点点头,我道:“足矣。” 纵论世间因缘,最善不过一个荣枯有时,生死有命。而我与熵泱,便如眼前这花,虽是终有颓靡将败之时,却仍可怀繁华极盛之期。 …… 天界日短,唯岁月堪长。 可过了这许久多时日,格桑却仍是未曾与我告知,其真身究竟是为何物。 遥想那日定疆仙府之中的四千岁寿辰小宴,我因着饮醉、得意忘形之下与他相询此事,可足候了半盏茶凉,格桑依旧是难以启齿。 待到酒醒宁神,我得了木鱼的小心警醒,这才明白自己.定是于格桑一百零.八根仙骨之中,挑了正中.央的那根脊梁骨来戳。 泱泱天界仙家众多,种类亦是纷繁无比。虽是成仙之后早没了珍稀贵贱之说,可那些曾经出身微末的,却也不大.会欢喜听见旁人提起尘封旧事。 想来格桑成仙之前,亦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一时歉疚,足赔了十日小心,才换得他接过茶点之后与我说了第一个字——“哼!” 这段时间中熵泱音讯未明,不仅满府上下一片担忧踌躇,格桑更是昼夜难寐愁眉不展,硬生生从满头青丝中逼出了三根白发。 为防少年早衰,我便只得调起心思与他调侃。但凡于府中见了,便必得问上一句:“小格桑,你的真身是为何物啊?” 如此联合着木鱼一气三捉弄,果不其然,将他逼得饭都多进了三碗! 消瘦面颊复又圆.润,便如愁云渐退圆日顿开,多少恢复了些少年人的伶俐活气来。 只是……熵泱,你到底何时才会回来?又是否……当真如满匣信中所示,毫发无损、片缕未伤? —— 灵枢神女为求宽慰天帝,特于镜花殿中摆了一席飞花宴。 未免一家之言所备不周,便提前邀了一干女仙前去帮衬。至我到时,琢玉上仙已至。正与灵枢神女同坐一处,共品一碟新鲜出炉的梅花玉子糕。 “……?!”我一见此景,便甚觉心惊rou跳。生怕琢玉上仙一个飞沙走石手起刀落,便叫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灵枢神女身首分离。 眼下满殿仙娥娉娉袅袅,一事一物已然善美至极。我略略一扫,便知此一遭实在算是件空手白食的便宜事。 恭恭敬敬行了礼,干干脆脆落了座,我亦拈起一枚玉子红梅入嘴,赞道:“这玉子糕吃来实在清甜,想来此花应是万艳台送来的吧?” “非也,”灵枢神女认真纠正道:“此花乃是从琢玉的药圃中采来的!” “咳咳—!”话音方落,我这包了满口的糕点渣子便立即堵住了嗓子眼儿,叫我呛的死去活来。 这动静着实大了些,使得琢玉上仙亦不免伸出手来于我背后轻.抚,满面热忱担忧道:“点绛仙子无事吧?” 动作恰当体贴,我却只觉脊背一寒好似蛇走,连忙摆手笑道:“无事无事,只是这糕点太过美味,小仙又一贯嘴馋,故才吃了急了些。” “当真?”琢玉眸如沉水已然收了手,灵枢神女却似有些不信,取过茶盏,又为我斟了一杯温茶。 捧了茶盏,我亦如牛嚼牡丹,伸脖仰颈、将这上好灵芝煎出的茶水一饮而尽! …… 不论我这半日之间如何担惊受怕,灵枢神女的飞花宴仍是办得有条不紊。 诗词妙曲绕梁在尔,香茶软点络绎不绝。文仙品茶,武仙饮酒,男仙投壶,女仙赏花,作诗的作诗,斗武的斗武。或是三五成群酣然小聚,或是大片纠缠笑色如许。 行着此般烂漫无拘之事,倒比往日碧霄殿中循规蹈矩的天家宴席尽兴纵情得多。 便连端坐花间的天帝陛下,亦受席间盛况所感,清俊面容之上间或笑意点染。但凡唇角微弯,便已是渺若星河的风华绝代。 镜花殿中应也是从未如此热闹过,环顾四周,只见花色菲菲极尽妍丽,醇香泛泛酒意正酣,全然不见曾经的荒凉冷寂之貌。 这宴席……果真办的很好! 我这厢正喟叹着此殿之中的三万载沧海桑田,却不想面前错落有致的亭台其间,已然满溢一股沸沸硝烟。 不知是从哪里冒的头,亦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总之待我反应过来,便见乌泱乌泱的披甲兵将涌.入殿内,而后漫天灵光、仙力激荡。 这天界的刀兵交击之声,竟比凡界之中更加刺耳。 饶是嫦娥素来冷静自持,亦也被此刻乱象惊得花容失色,当机立断将我一挽,匆匆退避于战圈之外。 可此时情势实在太乱,我俩又诚然是一对武力不佳的闲散女仙,不消片刻,便被殿中如潮的兵士们冲散。 “嫦娥,嫦娥——你在何处?!” 好容易稳住身形,我一边高声呼喊,一边寻着倩影何.在。匆匆忙忙间,竟是毫不凑巧地撞到了一名黑甲兽纹的髯乣兵士身边。 眼前寒光一闪,那一柄三尺长的青铜大刀竟是看也不看地就要朝我额前劈下! “……?!”吾命休矣!! 正于我目眦欲裂僵立待死之际,却见一袭白衣如风忽至——来人玉.面肃容,雪色广袖轻轻一拂,顷刻之间,便将那足以劈金断石的刀刃化成了飞灰! “陛…陛下!” 久未征战的天界尊者臂如山岳,将诸般水火光电尽数拦在了方寸之外。一捧墨发于我额前飘洒,便如青烟作舞,叫我只是望着,便油然生出莫大的荒唐之感。 帝妃神女在侧,他不去护住自己的天家亲眷,却是先行救下了我这个末流散仙?! 如此厚待,可是连嫦娥这般出尘绝世之仙都未曾有过。 对了,嫦娥!嫦娥在哪?! 将一番涌上心头的不知所措强自按下,我勉力睁着一双欲泣双眼,于满殿刀光剑影之中寻起人来。 暌违半晌,终是在殿角处瞧见了执剑退敌的琉风。他身后所护的紫衣仙子,可不就是嫦娥吗? “好在她无事!”我抚着动如雷鼓的一颗鱼心,一口气还未放下,又见不远处身形欲跌的灵枢神女被琢玉上仙一把搀住。后者掌中之物一经投出,一道如电流光携着大片如雾药粉四散开来,不消片刻,便将周遭一众豺狼虎豹般的兵士全数放倒。 “……”琢玉,她可真是厉害…… —— 现时金鼓齐鸣、众仙皆乱,一座镜花殿几乎毁损过半,满眼蓬头垢面,唯有高坐软椅之中的桑落殿下纤尘未染。 俊容如冰水波不兴,一双眸子蓝绿各异,其中未见一景,只仿佛盈了满眼云淡风轻:“生.母胞弟为人所害,我亦活不长了……都说世事无常、因有果报,桑落便借着今日好宴佳期,请殿中诸君歃血散灵,与我母.子三人一同殉.葬吧。” 此言一出,群仙沸然。 “桑落!”沧离殿下斩杀敌将,华衣浴血不掩英奇,焦声道,“照戈已经去了,他若知晓,定会望你好生活着!” 桑落殿下面色淡淡,不紧不慢将话音撂下:“苟且何安?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