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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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间感到无比的厌倦和寂寞,厌倦了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的江湖俗事,寂寞于古道瘦马踽踽独行的自己。 他这些年其实已经渐渐不问凡尘了,只是独自一人四处漂泊,行踪无定。 他在这一刻,生出了强烈的回乡的欲.望。 他满腹心事,郁郁寡欢,独自去酒楼饮酒。 酒楼里的歌姬一身素衣,拨着琴弦,声音迷离微哑,算不得什么上好的音色,却偏偏撩人心弦。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声一声,声声催泪。 他不过才三十一岁,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老了。 他仰头喝尽杯中烈酒,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回到故乡,已经无人认得他。这个小镇里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路上这个满面风尘的负剑男子就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梁易。 他打听到了阿妙的住处,这才知道她已孀居多年,独自抚养着一个儿子。 她是个寡妇。她过得并不快乐。 哪怕多年未见,阿妙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梁易看着她发间若隐若现的几丝秋霜,知道他这后半生,都将在赎罪中度过。 沈樊成想知道什么是江湖,梁易便说给他听,说江湖的花团锦簇,说江湖的艳阳晴空,也说江湖的血雨飘摇,也说江湖的白骨莹积。 江湖是什么?江湖就是无常。在这里,多情的会冷淡,柔弱的会坚韧,繁荣的会凋敝,失意的会得势,孰是孰非谁黑谁白,也许三年之后便又是一个翻转。 沈樊成问他:“你后悔吗?” 梁易不语,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妙娘子喊沈樊成回去吃饭,她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梁易,牵走了儿子,冷淡地离开。 梁易始终不走,她也就选择无视他。 妙娘子其实不太愿意沈樊成与梁易多接触,但是男孩子本来就难管教,沈樊成又缺少一个男性长辈教养,而梁易的脾气被江湖打磨得很好,又有见识,久而久之的,她也就默许了这种行为。 梁易教了他很多功夫,妙娘子冷眼看着,只回去后叮嘱沈樊成,这些武艺只可日常防身用,万不可因此轻易涉足江湖。 沈樊成知道母亲因为梁易而对江湖怀有怨怼之心,所以他从不反驳。 只是,哪个男孩会不向往那种危险而精彩的地方呢? 纵然知道江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内心总还是躁动不安的。 妙娘子在沈樊成十四岁那年病倒了。是毫无预兆一下子病倒的,大夫说是多年来的积劳成疾加上忧思过重,人才会突然垮掉。 梁易非常着急,差点动用江湖关系找名医来,却被妙娘子主动制止了。 这是她这些年以来,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阿成已经长大,他是个聪明孩子,不需要我多cao心了。我寿数已尽,自有感觉,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吧,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梁易,我爱了你很多年,也恨了你很多年,事到如今,我不想再和你多有牵扯。你放过我吧。若有来生,我们再也不要遇见。” 她缠绵病榻半年,最后走得很安详。 出殡那一日,沈樊成走在梁易旁边,惊觉一夜之间,他双鬓已然斑白。 沈樊成不愿继承家业,梁易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得不说,沈樊成虽然没长一个科举的脑子,却天生长了一身习武的筋骨。 出师之日,梁易坐在他面前:“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你是阿妙的儿子,按理说我应当保护你……” “不必。”沈樊成道,“路是要我自己闯的。是成是败,我都无怨。” 梁易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你说得对。你很好。”他伸出手,原本想摸摸他的脑袋,却想起如今的沈樊成已经不是可以随便被摸脑袋的年纪了,便临时换了方向,拍拍他的肩,“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你的光芒会照耀在这片江湖之上。” 殷佑微将头靠在沈樊成肩上,轻声道:“那你师父后来去哪里了呢?” 沈樊成道:“我不知道。他说师徒缘分已尽,从此天涯路人,不必相问。我也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江湖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他了。” 他其实心里有个猜测,只是从不愿意去证实罢了。 殷佑微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比你师父勇敢那么一点点。” “哦?” “你师父其实一直在害怕那些有的没的,你也害怕过,但是你现在克服了。” 沈樊成笑了笑。 他伸开胳膊,揽过她的肩膀:“那么,你也比我娘勇敢那么一点点。” “嗯?” “你敢踢我。” 殷佑微:“?!” 她立刻伸脚去踩他的脚背,被他灵活避开:“你看,还敢踩。” “还有还有,你还会咬人。我娘从不咬人的。”沈樊成指着自己的半边肩膀说。 殷佑微气急败坏。 他不着痕迹地带过了那些不算美好的往事,露出久违的嬉皮笑脸。但,这才是熟悉的沈樊成,没个正经,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她的不良情绪。 她十指呈爪去抓他,张口叫道:“就咬你!” 沈樊成梗着脖子挑衅:“来来来,咬这里,记得精准一点,一口咬破喉咙。” 殷佑微扑过去,两只爪子扣在他肩膀上,冲着他的喉咙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 殷佑微突然停止了动作。 沈樊成睨她:“你干嘛,你退缩了噢。” 殷佑微看着他上下动的喉结,别开了视线:“……我不玩了。” 她红着脸,慢慢地退了回去。 沈樊成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这是主动认输,要受罚的。” “啊?”殷佑微挣扎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赌过输赢,你瞎说八道。” “我刚订的规矩。”沈樊成一本正经地说。 殷佑微踹了他一脚:“你放开我!你明明之前答应了不欺负我的!你骗人!” “我哪有欺负你啊?”沈樊成一脸无辜。 “王八蛋!负心汉!你刚才对我的态度可不是现在这样的!是谁之前口口声声地说‘我活该,我讨厌,我傻,我贱’来着?”殷佑微恼羞成怒,“果然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钓到了人就开始放肆了!” 沈樊成存心逗她:“是啊,你这不是上钩了吗?” 殷佑微愣住。 她的唇紧紧抿住绷成一线,睫毛微微地颤抖着,眼底开始泛起朦胧的雾气。 轮到沈樊成愣住。 只见她肩膀一耸,一颗眼泪就砸了下来。她低下头,一只手去捂脸。 沈樊成立刻慌了,顿时松开她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腕:“你你你别哭!我我我错了!我我我乱说话了!我胡说的!逗你玩的!你别当真啊!你……你哭什么!你打我好了,我绝不还手的!” 他看她仍旧低着头,肩膀颤抖不止,简直是束手无策,只恨不得抽刚才的自己两个耳刮子。 你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有毛病! 叫你嘴贱!叫你嘴贱! 他蹲下身想去给她擦眼泪,冷不丁殷佑微抬腿就是一脚,准确无误地踢在了他的膝盖上,又快又狠。 “噗哈哈哈……”殷佑微捂着脸笑,浑身都在发颤。 沈樊成捂着膝盖震惊了。 “你没哭吗?!” 殷佑微抹了一下眼角的湿痕,哼了一声:“我哭了啊。你把我弄哭的,你活该。” 沈樊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简直是叹为观止、甘拜下风、自愧弗如、五体投地。 现在的小姑娘的眼泪都这么收放自如的吗? 如此高妙的功夫,得是苦练了多少年啊? 沈樊成揉着膝盖垂头丧气道:“行吧,我活该。我错了。” “你本来就错了。”殷佑微高贵冷艳地一昂头。 ——“嗷嗷嗷!”她捂着脖子叫起来。 沈樊成连忙凑过去查看:“怎么了怎么了?” 殷佑微含恨道:“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伤口了。”一时间得意忘形,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差点被割喉的伤员。 沈樊成:“……” 他叹了口气:“你下次注意点。” 殷佑微鼓了鼓嘴。 沈樊成继续:“当心下次一不留神拗过头了脖子就咔的一声断了。” 殷佑微:“……喂!” 沈樊成拉着她坐下:“好好待着,别乱动了。”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殷佑微瞪了他一眼:“你不要老是摸我,要长不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