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小鸭子们走一步摆两下屁股,发出“嘎嘎嘎”的叫声。 岑非鱼学鸭子“嘎”了一声,问:“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白马随口道:“哦,我也是这样想的。” 岑非鱼总忍不住扬起嘴角,“知道你对我是真关怀,对我温柔,对我一往情深,我要送你珠玉穿成的杂配,以表我的真心。” 白马哭笑不得,道:“你知道就好,别说出来!更不用再送我的东西。” 岑非鱼:“我是在说这诗的最后一段。” 白马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岑非鱼翻了翻手上的黄纸,先后读了《苕之华》《无衣》《黍离》等等。 白马一点就通,学得很快。到傍晚时,岑非鱼给他读过的二十余首诗,他都已能倒背如流,许多字只要听了,便知其意。 他听得入迷,恍恍惚惚忆起儿时光景。 山中野草茫茫,牛羊埋头吃草。白马最爱追着羊羔跑,把它们吓得咩咩叫。赵桢慢慢推着轮椅,追在白马身后,可他的腿不好了,视线太低总被野草遮住,他就会时不时喊一声“白马”。白马躲在草丛中,正窃喜间,忽然一阵风吹来,蒿草低下头去,将他暴露出来,他吐吐舌头,朝赵桢跑过去,推着他的轮椅走上高地。赵桢遥望东方的时候,白马玩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赵桢,把脑袋搁在父亲大腿上,听他念那些催眠的汉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苍天悠悠,此……何人哉? 山河壮美,落日吻上远峰,云层中的火焰瞬间熄灭,万物归于沉寂。 “想起我爹了。他给我读过这首诗。”白马想了想,“不,可能他只是在读诗吧,那时候我也听不懂。” 岑非鱼问:“何时?” 白马:“我很小的时候,在云山,他总是自己推着轮椅,追着我跑。” 天色渐沉,白马也累了,向后仰倒,靠在岑非鱼身上,“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有时候觉得你挺像我爹的。不是说你跟他像,也不是说你像个老爹,我就是、我只是觉得……唉,不知怎讲。” 岑非鱼仿佛知道白马要说什么,见他半天说不出口,便直接接了话,道:“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身边,就是要让我替他照顾你、补偿你,成全他的心愿,继承他的遗志。大哥于我如师如父,我会把他交给我的尽数交给你,就像他在教你一样。” 白马笑道:“不用说这些。约莫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觉得咱俩血脉相连,像一家人。” “太阳要落山了,有些舍不得。”岑非鱼抱紧白马,“我抱着你的时候,总想光阴的长河不再奔流。” 白马挺直腰杆,侧身扭过头来,吻了吻岑非鱼的嘴唇。 夕阳西下,白马和岑非鱼变成了血红的剪影。 太阳像一颗闪亮的金珠,刚好填满两人唇间的缝隙。 白马与岑非鱼分开,道:“我吻你的时候,却觉得,若下一刻,我们两瞬间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头儿,一辈子眨眼过完,只见你还在我身边,倒也是很好的。” “魂兮归来——” 檀青蹲在地上,面前摆了个空碗,正拿筷子一下下地敲击。 白马莫名其妙,问:“你在做什么法事?” 檀青撇撇嘴,道:“你们就是这样读书的?孔圣人若是知道了,说不得会气活过来。” 岑非鱼元神归位,把东西收拾好,走出房门,“那岂不是大功一件?” 檀青抱着个碗,肚子饿得咕咕响,神神秘秘地对岑非鱼说:“周先生看你们在读书,就自己去厨房做了饭。二爷,你懂的!” 岑非鱼撸起袖子,走向厨房,朗声道:“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白马会意一笑,拿起弓、带上箭囊,一头扎进林子里。 尾注: 1[注]诗经,郑风,女曰鸡鸣。 2文中1尺=24厘米! 第73章 天才 清晨鸟鸣阵阵,水露逐渐在花叶间凝结,渐日枯败的叶片,很快便已不堪重负,垂下脑袋任水珠滴落。荒野深林,林中有雾,置身其中,仿佛被茫茫一片白霜覆住双眼,越发听得露水滴答声清脆悦耳。 白马与檀青起得很早,站在归居门口的桃树前,贴在树干上,背挺得笔直。 岑非鱼手持小刀,比着他们头顶的高度,在树干上刻下两道痕迹,记录少年人的生长,“七尺一寸,七尺五寸,两个都长高了不少。” 檀青得意洋洋,用屁股用力拱了白马一下,喊道:“矮子叫哥!” “滚蛋!”白马别过脸去。开年时,檀青明明只比自己高两寸!不过数月而已,两人却相差近半个头了。这令白马很是意难平,皱眉咕哝道:“你明明比我小一年。” 檀青嘿嘿笑着,道:“这还不都怪你自己?成天跟人卿卿我我,说那叫人酸倒牙的话,小小年纪如此纵欲,如何能长得高?我不管,谁高谁就是大哥!” 白马折了两根桃枝为刀,抬手拉开架势,扬眉一笑,道:“教教你该怎么对哥哥说话。” 檀青折了一根桃枝为剑,毫不露怯,“来战!” 白马一是因为被岑非鱼劝说,暂不动用真气,二是明了彼此的差距,知道檀青武学天赋平平,且未能日日勤修苦练,武功远不及自己,故与檀青切磋,向来注意分寸,只拿他练天山派的《惊鸿刀法》。 檀青从前在青山楼后院时,曾学过一段时间枪法,可惜当时他满脑子想得都是逃跑,根本没学到什么。出洛阳后,他的心境开阔了许多,再有周望舒指导,外功修炼上进步很大。眼下,他使的剑法,就是周望舒所授《飘雪穿云剑》,配合着轻灵飘逸的《游龙身法》,勉强可与故意让着他的白马过上二十余招。 两人过家家般,从二门外一路打到内院,朝雾将散未散。 周望舒坐在房顶上打坐。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岑非鱼把锅炉都搬了出来,正好摆在周望舒坐在的屋檐下。 尽管檐下香气四溢,房顶上的周道长,自是岿然不动。 岑非鱼在烹饪一道上,颇有些天赋异禀,又看过不少农书,手艺可谓精湛。前一日,他与白马在河边跑马,被白马取笑是旱鸭子,不服气地让好水性的照夜给白马“露了一蹄子”。 秋季正是鱼虾肥美的时候,照夜冲进河中,一嘴下去,叼来一条近一尺长的鲫鱼。白马当场便已留下口水,岑非鱼哭笑不得,提起鱼尾,把肥鱼带归居,准备做一道“蜜纯煎鱼”。 他先杀了鱼,剖开鱼腹,先确定其中没有“大楚兴,陈胜王”的帛书——岑非鱼儿时听过“鱼腹藏书”的故事后,一直念念不忘,每每吃鱼,总忍不住去掏鱼的肚子。他把鱼摆上案板,只摘内脏、不去鱼鳞,掏空鱼腹,加了一半蜜糖、一半米醋,放些料酒,撒上咸盐,把鱼搁在木盆里浸着,在白马和檀青的“呼呼哈哈”声中,自得地哼起小曲儿,转头去抓鸭子。 白马闻到香味,抽抽鼻子,险些被檀青一“剑”取了性命。 “哈哈哈哈!看招!”檀青每战必败,但从不气馁,凡有一招胜过白马,都会开心许久。 白马哼了一声,稳住心神,使出一招一叶迷山。 岑非鱼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发现白马这招并不简单。 原本,一叶迷山是格挡招式,在敌方疾攻我面门时,将双刀交错置于身前挡住攻击。由于双刀“云上天”的弯曲弧度特异,若以此招对战突击型的剑招,很容易在格挡时,顺势卡住对方的剑,紧接其余实招,可轻松缴械。周望舒第一次对战碧眼双刀客阿九,就遇上了这一招,只不过周望舒并非平常高手,他作战经验丰富,顺势反破了阿九的剑招。 这招出奇制胜,威力不容小觑,对付檀青本已足够。 但白马并不满足于取胜,他不循常理,在这短短一瞬间,悟出了一式变招:他先以双刀交错格挡,左手在前、右手在后,使一障眼法,右手刀虚虚靠在左手刀后,在檀青专注于破他格挡时候,突然改变右手刀的方向,向下划一半圆,直取檀青颈间。 天下武学套路万千,但大的道理都是相同的,每种套路,俱以架招格挡,虚招破防,实招攻敌,虚实相生相克,而致变化无穷。能活用虚实套路,是武学高手,但能掌握虚实变易的法门,非天才不可——以此观之,白马确可称“天剑”。 这一刀下去,不需半个呼吸的时间,即可制住檀青。 电光火石间,周望舒耳朵微微动了两下。 他并不睁眼,在白马动右手的一刹那,提醒檀青道:“惊雀!” “惊雀”是《游龙身法》中的后撤式。檀青闻言会意,知道自己中了白马的计,立即将上身向后仰倒,后足跟发力,灵活地矮身向后退去,错开白马这致命的一“刀”。 “雪月惊风,”周望舒睁眼观战,指导檀青出招,“接临风傲雪、雪泥鸿爪,冰冻三尺。” 有了周望舒的指点,檀青越战越勇。 白马非但不感恼怒,反倒兴奋起来。 岑非鱼内劲收发自如,刀功出类拔萃,以小刀将鸭rou斫成碎块,每块rou都是切口平整、大小合宜。他哼着歌,三两下就已把鸭子处理干净。 向时,寻常百姓为图便利、省料,烹饪饭菜,非蒸即煮。 岑非鱼却不怕浪费食材,在铁锅中倒了足量的菜籽油,微微热锅后,把鸭rou倒入其中。热锅丝丝拉拉地冒出白烟,晶莹的油脂首先从鸭皮中浸出,继而渐渐从rou里冒了出来,汤料一点点渗透至rou里,香味不减反增。他把rou块和汤料一同炒制,烹至微熟,做成了面浇头般香浓的一锅。而后,他取出姜、蒜、胡芹、花椒等配料,除了风干的香料而外,姜、蒜这些俱是从院中现摘的,十分新鲜。他控制好劲道,把配料切得极细碎,均匀地撒入颗粒饱满的黍米中,如果翻炒,让配料的鲜香融入黍米,制成一锅黍米糁。 最后的工序,便是把黍米糁和鸭rou料一同倒入锅中,加入咸盐和豉汁儿,翻炒至赤黑,一道寻常富贵人家都很难吃到的“勒鸭消”便做好了。 岑非鱼边做边吃,觉得味道甚好,不禁哆了哆手指。 他得空抬眼观战,才注意到白马竟还没有打完。他扫了一眼,发现是因为周望舒在指导檀青,周望舒在经验上远超白马,檀青亦不愚笨,跟随他习武多日,师徒知心,配合默契,这才得拖延许久。 欺负我的白马?这可不行!岑非鱼眼神一闪,计上心头。他笑了笑,将炉火吹得十分旺盛,倒油热锅,把浸泡在木盆中的鲫鱼漉出来,猛然放进油锅中煎炒。 鱼块在热铁锅中蹦蹦跳跳,汤水滋滋啦啦地化为蒸汽,鱼鳞渐渐变成金黄薄脆的晶莹薄片,鱼rou渐熟。但岑非鱼并未停止,而是继续翻炒。 待得汤汁都被炒干,鱼块变成香脆的金黄,一阵阵呛人的浓烟便升腾起来。 周望舒一时不防,开口说话便中了招,纵使是武林高手,亦被呛得咳个不停。 待到这“蜜纯煎鱼”变得通红诱人,檀青已经被打趴在地上直喘气。 白马闻见愈发浓郁的菜香,早已把诸如“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此类小事抛于脑后,将两根树枝一扔,踏着檀青的肚子,飞奔至岑非鱼身旁,扒在炉火边流哈喇子,被满头大汗的檀青痛批“光吃不长个儿”。 四人围桌而坐,就着煮得浓稠鲜香的勒鸭消,吃两张裹着牛羊髓脂馅儿的芝麻烤饼,温一壶半月前刚酿的新桂酒,配上香甜酥脆的蜜纯煎鱼。 白马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晶亮,吃到兴头,仿佛酒鬼醉酒,没头没脑地一口气喝下整碗鸭rou粥,险些噎死当场。 岑非鱼忙给白马递水,有些摸不着头脑,问:“我做的东西确是人间美味,可你这般捧场实在有些过头了!难道真有那么好吃?” “不懂欣赏!”白马没空理他,喝水把命保住后,继续埋头苦吃。直到盘干水尽,他才打着嗝儿,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快、快到喉咙了,好吃!” 岑非鱼额头冒汗,“又要吐了?” “没有的事!”白马甚至还有些委屈,“我只吃了八成饱。”他说完这话,自己也忍俊不禁了,知道岑非鱼是想起楚王入京那晚。那晚上,两人在洛阳街头游荡,吃了好几碗馄饨。自己不知饱足,吃得吐了出来,阴差阳错跑进曹府,砸坏了高墙一面。 檀青正在收拾桌子,刚刚收好一摞被白马舔得锃光瓦亮的大碗,听到“八成饱”,终于服气地对白马比出两个大拇指。 饭后不适宜多动,朝食以后,岑非鱼陪白马“晨读”。 白马虽有怪疾,却并未气馁,只是改了读书的方法。先前,他总是晨起读书,学字学到到太阳快要落山,而后才开始练武。知道自己有病,一时学不会写字,他便改为午前精力充沛时习武,午后疲乏了,就跟岑非鱼抱在一起读书。 不知是否是因为荒野无人,抑或是抱习惯了,白马倒不觉得害臊了。 关于白马该学什么,岑非鱼亦悉心研究过。 《论语》《孟子》这些“中学”读物,白马早在三年前“听墙脚”时,就已牢记心间,一经岑非鱼释义,他便能明了其中的道理,倒并不是重点了。 故而,岑非鱼教他读书,是以梁周立官学在“大学”中教授的五大经典,《易》《诗》《书》《礼》《春秋》为主。 五经中,《诗经》可用一辈子慢慢陪他读,《尚书》古奥迂涩,《仪礼》刻板过时,能通晓其意即可,明了君子之道即可。岑非鱼私心上觉得,白马心地纯善,本就是个君子,且在他这个年纪,已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道理,故这三门经学不必精读,只在闲暇时说上两段。 《易经》是儒门最深奥的经典,将天道的变易与不易尽书其中。《春秋》则上明王道、下辨人事,微言大义。岑非鱼先教白马《易经》,再评说《春秋》三传,书是常读常新的,他自己也获益良多。 风定花仍落,鸟鸣山更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