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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利害

    第一日识字,温岛女安在太阳还未出来的时候就结伴出发,两人藏在宗庙中学了一整天。这天温岛家中整日“有事”,只有明童自己一人去了学堂。

    一开始学的是百家姓,甚是好背。女安在帮着刘婶扫地的时候无意念出声来,刘婶听不太懂,只说她是“又发了胡言乱语的癔症”。女安说得温岛之后,二人换了一种方法,开始拿笔写字。于是平日无人来的宗庙地上多了一片片水写的扭曲线条。还好一直没有人来,要不怕是被吓到,直呼“祖宗显灵”。

    春去夏来,等到学三字经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熬不住了,日日早起也不见早睡,两个年轻人脸上都是一对黑眼圈。刘婶发现女安总是在做活到一半的时候暗自打瞌睡,一向对明童严加管教的温岛也总在课上困地点起头来。

    二人改了时间,每日按女安的方便行事。自此,刘婶发现女安不再像以往那样常常盯着个桌啊凳啊的发呆,而是快快做完手中活计就跑出去顽了。而温岛则是代替明童成了班里的逃课大王。

    王恩对这些商会子弟向来不会严加管教,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他绝想不到被他每日放跑的温岛是去与自己的女儿“幽会”。家里没有一个人在意女安的行踪,只有好小子王安寻了几次寻不着她,心下起了疑问。

    直到三字经也学完了,故事也听得足够多,女安倒也开始明白一些人世的道理,慢慢能分人好恶。现下竟也看出来总去她家的马婆婆并非好意了。

    马婆婆大约四五十岁年纪,其实比唐氏只大个十几岁,看起来却像是大她整整一辈。因她平日见人都嫌,从未有个好脸色,于是皱眉带出的皱纹在她的脸上肆意蔓延着,与那常穿的深素色宽袍一配,更显的老气。

    不过马婆倒是有副好身子骨,整日闲不住家中,没个三五日便来王恩家中走动一二。说来也奇,唐氏非但没有觉得这来的勤得突兀,还与马婆婆交了个忘年交。两个人说话最是投缘,而马婆婆对唐氏曾经所受的委屈充满怜悯又很是理解——“还好熬过了苦日子,安儿一来,你的好日子就来了。”每次说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她便这样劝说唐氏。

    “是啊,我的安儿是我的福星。”唐氏最爱听这样的话,总是觉得这话熨帖心肠,慢慢竟觉得马婆婆是个知心的人了。每日还盼着马婆来看安儿的时候能与她说说话。

    今日这马婆果真又来了。刘婶进门通报时,她便亲热跟在后面,手中还提个小包袱。这包袱中鼓鼓囊囊,连包袱皮都是平时不见的花色。她照例拿出来一些王安喜欢的几样糕点吃食(都拿小盒子装着,不算精美但送自家人也不会遭嫌弃),唐氏每日敬佛的礼香(这是唐氏托她跟儿子马进那里拿的货)递给旁边候着的刘婶。

    那边接的人接了满满一手,每个糕点盒子都在手心中打晃,最上面的佛香岌岌可危。“这可不能让掉下来啊”刘婶心想。等好不容易各个在手中停稳当了,不再晃悠,她便赶忙迈步往主屋里走。

    马婆婆没有束紧口袋,而是站在那里笑颜磊磊地等在那里,也不跟着进门。

    “怎么了,婆婆?”唐氏进去半天没看见马婆跟来,寻出去问道。

    马婆婆说:“来你家这么多次了,只几次碰到她在随着刘婶做活,没有一次正式见过她。今天这姑娘可在家?能不能叫出来给婆婆看看?我也仔仔细细看看你这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

    唐氏说“这有什么难的,还要等在大门口见她不成。”她笑着把马婆往屋里扯,口中一边提高了调门:“女安,起床了。好好收拾干净过来见过马婆婆!”女安在屋里模糊应了一声。

    两个人都在屋里落了座,刘婶去拿着糕点劝王安起床,女安奋力拎着个大茶壶,给两个女性长辈往茶杯里续水。

    马婆婆只当没看见女安,拉着唐氏问到:“你这儿子女儿,一个叫王安,一个叫女安,不怕给混了啊。这名儿都是谁给起的啊。”不说还好,一提到这个唐氏顿时心情也不好了,脸皮也拉了下来。她向马婆抱怨道:“还能是谁,还不是我那个有大学问的当家的。当年断言女安是个男孩,硬是“安儿”“安儿”地唤了十个月,生了才知道是个女儿,名字都给了,也没那个收回去的理,就在王安之间加了一个女字,表明是个女儿。等有了安儿之后...”

    马婆婆一听是这样的恩怨,兴致也提了上来,打断她问,“那你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你们家老爷怎么叫的啊。”

    唐氏一脸阴郁,神思仿佛是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时候家中气氛绝不像现在这样和睦,王恩整日绷着个脸,对她说话也是冷冰冰的,能不多说,就一定不会多说,与怀女安的时候的一应待遇相去甚远。唐氏心中清楚得很,并非她夫君性情大变,而是王恩就是在怪她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连这个在肚子里不知性别的也被迁怒上了。

    “那时候哪有个名字,整日对我横眉冷对,孩子就一律称“他”,只等出生明了性别才给起名字。我起初还暗自起了几个小名,每次一说就被他训斥,一说就被训斥,自己反而都心灰意冷了,也跟着称起了“他”...唐氏幽幽地跟马婆解释道,丝毫不避讳女儿就在一旁。

    女安听了这话,便知母亲心中又生起了对自己的恨意。唐氏并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起这一段缘故,她曾绞尽脑汁极力想要弥补,可是不论做什么都没办法让唐氏快乐起来。渐渐她发现,只要躲起来,不让娘看到她,娘的心情自然就好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消失会让母亲开心。也是第一次,作为人的生存的欲望和作为女儿想让娘快乐起来的欲望互相对立,自此之后,她一直生活在这两种欲望的拉扯中,一刻不得放松...

    “哎,都怪我这嘴,这么个大喜日子问什么陈年烂谷子的事情!”马婆婆打破沉寂,作势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也打断了唐氏所讲述的往事。

    “咦,今日又是什么大喜日子了?离那些个节儿啊,年儿啊的插着远呢。”唐氏疑惑道。

    马婆婆并不答她,而是伸手招过来躲在屋角的女安。“来,女儿啊,让婆婆好好看看。”待女安近上前来,只觉一只大手有力地扯着她的衣袍,将她扯向马婆婆的眼根子底下,她偷偷抬眼瞧去,正望进马婆婆目光如炬的眼中,那眼里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她从未见过,混杂着占有,兴奋,厌恶和窃喜。只这一瞬,吓得她马上低下头去,动也是不敢动。

    马婆婆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将女安打量了几遍,滑腻的目光涂满了女安的全身,前额,鼻尖,嘴唇,前胸,肩膀,胳膊,小腹,大腿,小腿,乃至脚踝...她意犹未尽的抬起头来,嘴中称赞道:“真是个不错的姑娘,就是身子骨弱了点。”“会干活不?”她拉着女安的手问。

    女安用力抽了几下都没有抽出来,只觉得自己和马婆婆身旁围绕着混沌不堪的污气,又急又吓,眼泪都要出来了。

    “女安,过来。”唐氏突然出声将自己最不喜欢的女儿唤到身前,让她站在身后。马婆婆也顺势松了手,颜笑期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自顾自地又说起自己的儿子。“虽说是个不争气的孩子,没长他爸爸那张嘴,倒是随我,只说些老实话得罪人!但是做生意还是个料子,跟商会各个家族也说得上话,到处进些个稀罕玩意儿来,再卖给镇上乡亲们。平时钱也从不短了他娘的,还总给我带点个香啊粉啊的。你说这是不是脑子被那矮马踢了,我一个老妇人,用什么香粉。这不我就想起来你这大女儿女安了,正是用的时候啊。”

    说着,她摸向了一直用手紧攥的包袱皮儿,小心翼翼从皮子里面掏出来一色镀金小盒,倒是精致,真是这镇间不常见的东西。“来”,她拉过唐氏的手,将小盒放到她的手里“咱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这式玩意还是留给他们正当年的小辈用着好。”

    唐氏并不推拒,用手携了盒子扣在桌上,便垂眉沉思了起来...

    “哎。”不知为何,送礼的马婆婆反而是高兴的眉开眼笑。“来,好女儿,来给婆婆倒点那个滚水。”

    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女安只能一步步挪的上前去。好在这次马婆婆没有拉她,只是让她端茶倒水。在此期间,不管她怎么看向母亲,母亲都是那副沉思的神情,仿佛是对眼前的事情并不关心。女安直觉得莫名其妙,又不得不顺着每个人的心意来做事,感觉自己像个牵线木偶。

    过了一阵子,王安穿戴好了衣服进了主厅,压抑的场面瞬间活泛了起来,欢声笑语不断从唐氏和马婆口中吐出,连刘婶都是笑眯眯地侍奉在一旁,只有女安与众人格格不入,那两个长辈放佛又忘了她的存在,丢她一人在角落中发呆了。

    她数着家中老茶几上世代顽童留下的刻痕,当初没有意义的线条交错显示出了她从未发现的秘密,那是小孩子拿小石划刻下的“王”字。

    “温岛在做什么呢?”她用手摸着这划痕,心中想。

    温岛的一天也并非轻顺。

    昨日就有温家商队路过最喜镇的消息传来。这消息很快就散到了最喜镇每一个商人的耳边,连马进这样的小商小贩都得到了消息,一早上去了集市守候。

    温岛家一家当然没有去集市,他们与其余温家旁支一起齐聚商会堂院,占用了其中整整一座楼,小辈们在门口大厅候着,族中的长辈被请去楼上,只等这支商队带货回镇,族内各支拆分买卖。各族各姓也都派人来了商会,等待着分上一杯羹。

    “嘭”沉重的会议室大门合了去,里面开始了温家最为秘密的商谈。温家老族长起先开了口:“今年我们商队顺利按时的赶了回来,无人员损耗,实乃大幸!此次出山,带了南边货物三百八十旦,皆在路上售卖一空,盈利五千八百四十三两。具体分账本在温银来那里,你们供货的各家找他要。今年各个关口还算太平,但是乌里雅苏台满蒙两族有些战意sao动,温银来他们也没有再走那么远,只到了归化那一带便折返了,所以此次带回来的牛、羊、骆驼和蒙马价格会比往日更多一些,各家如果还愿意参股,还是可以找温银来去谈...”

    老人提到最多的这个“温银来”就是温家商队现任的领队,也是温家主脉子弟。他身材有着寻常滇人没有的高大,满脸也是风霜吹出来的坚硬,削皮磨骨的风沙将他打磨成了一个并不像云南人的壮汉。他从小习武,不大便被父亲塞入了商队。一开始当个学徒,生火做饭,不挣什么钱但是有主家子弟照应,后来渐渐长大,又耳濡目染各路商队规矩。自他商人以来,倚靠他那打小与各路挣来的交情,和他自己的权衡才谋,屡立奇功,温家商队再无屠队的事情发生,出去走商也从一桩险事变成了一桩美事。

    “从牛马市那边折返之后,银来他们折道去了京城向上汇报了一下近来的消息...”老人说道这里,语气加重,温家各支主事人互相看了一眼,虽不知声,但都各自明白。

    老人停顿几秒之后,接着说“随后便顺着京城下了江南,采购了些个烟酒糖布茶一类的,等会银来会详细说来,各家要参股的也准备一下。回程车马还携带了一些礼佛的用具,香,,抄经本,这些由温宝来,你代表温家奉到独乐寺中去,就当是我们温家今年的供奉了吧。”温宝来也是主家的子弟,自是起来领了差事,谢了族长。

    老人最后又说“此次整条线路通顺无虞,只是木王将进山费又提了两成,各位挣钱不易,一成大家均分了,另一成就从商会那一份里面扣吧。哎。”果然说到这里,底下已经有些盈盈之声。近几年,木王兴兵,进山费一涨再涨,不止温家一族,就连各个大姓商族都是略有怨言。

    “既然他兴兵,我温家可否试着插手这兵器生意分一杯羹啊?”有人嘴快在下面提议到。

    “胡说!”一声大吼从上面传来。讲话的不是老族长,而是刚刚上台的温银来那个猛汉。他虽然外表粗壮,但是心细如发,第一时间将这丝邪念掐死在自家的会堂中,不让它散播出去:“你当兵器生意是好做的么?我们若是这边投靠那人,那边又跟木王去分一杯羹,你当他不知道么?天下哪有两边都能讨好,都不得罪的好事。泥人都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那吃人的猛虎。咱们族里商队这些年的安稳全依仗与他,切不可为了小利而坏了我族扎根之本!”

    这番话有理有据,只说得刚刚那人一脸惧色,涕零汗下。其余众人也暗中歇了心思。温银来在台上仔细观瞧每一人脸色,这才放下了心:“这木王兴兵是迫不得已,并非他愿意,而是有一事相逼,他不得不自保。若是这事了结之后,他必定不会故意为难我们商人的。”但是这事是何时,了结又是何时,他却闭口不谈了。

    要命的事情已经谈完,众人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按部就班,除了温岛家之外,每支都入了这批货物的股,也派了子弟加入商队,继续往南行去,跨过边境,去那遥远的南边各国贩卖货物。最后剩下的一部分都交于了温岛家总收分拆卖给其他各个家族,和各个小买卖商人。

    温银来见事情已经办妥,脸上露出笑来,与温岛父母闲话“表哥,你家温岛这么大了,不让他进我商队历练历练?”温岛父母皆笑着拒绝,“我们夫妻目光也短,不求他多大本事,能够日日陪着我们,在身边尽孝就很好了。”

    楼上一片和气融融,楼下明童温岛所在的角落却箭弩拔张,明童一脸愤怒,温岛一脸无奈。

    起因却也好笑,前日镇上有场好大的热闹,明童自然逃课去看,可今日跟温岛讲述之时也不见他面有异色,像是毫不吃惊发生了什么,细问之下原来他也是在场。

    “我怎么没看见你呢?”明童疑到。“哎,不对,你既然也要去看,怎么不跟我一起去?”

    温岛问什么答什么,如实地说“我跟别人一起去看了。她不太喜欢热闹,我们只是站的很远,没有凑进人堆里。”

    “他?我怎么不知道你在镇上还跟谁好?哪家的兄弟?”明童追问道。

    明童本就是百般不解,又见温岛闭嘴不答,自然着急“你这是怎么了,最近一直神神秘秘,做事也不是往日一般。我这些年叫你多少次,也没见你跟我逃过一次课。现在不知是结交了谁,竟然日日逃课不管不顾了你这是!你如实告诉我,是哪家的人?”

    温岛被明童说的是哭笑不得,又见明童是真的忧心,心里明白这关是不好过了。“那天你也见过的,是王恩家的那个女儿,我见她心怀郁结,想要帮她...”

    这话刚刚说完,明童一口水喷出来,“你还真让王恩那个老头子得逞了?!你难道不知道他带女儿过去就是想找个商会子弟的女婿?这父女二人...”

    他这话却是触了温岛的禁线。温岛皱眉制止他:“王恩跟她毫不相干,我知道她的心思...”

    可惜明童疑心已起,他连连逼问:“你真是没听说过镇民所做的那些阴私事件么?你确认自己的眼光真的没问题么?”

    他所有担心疑虑皆灌注于这一声之中,忘记压低声音,周围各姓商人也都看了过来。明童自知失言,扯着温岛的手就往外走。温岛也知道他的意思,并未反抗,只顺着他的力往外面走去。

    还未出大堂门,一个爽朗的声音就从背后响起:“小温岛,叔叔刚刚回来,你就要走,也不过来问问我这一年过得好不好?”

    两人回过头去,正是从楼上缓步下来的温银来。他的身后跟着温家各支的族人,看来是家族内部的生意已经谈好了。温岛父亲也露了面,朝着楼下等候多时的众人道:“让各位久等了,温家这回留下来的货物定好了,诸位请上楼一谈吧,都是相熟的人家,买卖一定先跟各位做。”众人一听这话自然sao动起来,嘴里称兄道弟地上楼去。一些外围的小商小贩虽然没法进入楼上会议大厅,但也一个个你争我抢地上了楼梯,想要在外面听得一言半语,只盼过后能够在大鱼嘴里捞着点余粮。

    温岛用力攥了攥拉着明童的手,明童只得不甘地松开手,气鼓鼓地独自往外走去,迎面被一个人狠狠撞了个满怀,直撞得他眼冒金星:“谁!”他怒道。

    定睛一看,正是那个他最讨厌的马进。“你是个什么人,也敢在商会里面乱跑!拿着你那破篮破篓子赶紧滚出去!”

    破篮破篓子就是马进身上常年挂的背篓,里面放的他从各种地方弄来的东西。他被明童这样的傲慢和自己这样卑下的情态狠狠刺痛了,一时间怎么也下不了台,只觉得周围千双眼睛都在看着他。“同为小商小贩,你们又能比我高贵了多少!”他内心恨意滋生,自然连面前的明童也恨上了。

    温岛那边正在与温银来叙旧,银来叔从小最疼他。话还没说的几句,就听明童那边又吵了起来。他无奈地扶额,这个动作反而把温银来逗乐了。“那是明家主家小孩吧,看他小小年纪,锋芒倒是不小。你快去看看吧,那种地沟里讨生活的人最不能踩,小心日后扎着他的脚,哈哈哈。”

    温岛连忙过去带走了明童,也算是给了马进一个台阶。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不止明童,就连温岛也被马进记恨在了心里。做好人的温岛并不知道,日后这个他看都看不上的马进给他惹下来了多大的麻烦…

    那天直到傍晚,温岛都没找到和明童说话的机会,只得放他走了。